近代日本媒体及其对华言说
2019-06-11宋武全
宋武全
“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形成了国家优越意识,即以欧美文明作为价值标尺,将同处“东洋”的中国、朝鲜及东南亚诸国等视为“半开化”乃至野蛮国家。这种对外优越意识主要呈现为对华优越观,并与其东亚策略相辅相成。其虽萌发于明治维新前后,但在甲午战争之前,这种意识却呈现出三种面相的流动与叠加状态。
1 “因循故旧”的“固陋之国”
开港以前,日本区分文明与野蛮的价值标尺是以儒学华夷观为基础的“日本型”华夷观念。19世纪中期,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实际威胁与中国的“前车之鉴”面前,日本全面更新了判断坐标系——以西方文明作为衡量进步与落后的标尺,举国上下掀起“文明开化”浪潮。与此同时,固守传统、不谙“文明开化”之道的中国,被日本目为“固陋之国”——“盖支那者,固陋之国也,泥于旧物而不知移易之国也”(尾崎行雄语)。1875年福泽谕吉发表的《文明论之概略》也将中国冠之“顽陋支那”的蔑称。
19世纪80年代,近代化改革初见成效的日本以“先进国”自居,企图以“盟主”身份,“开导”东亚诸国文明开化。然而,通过“洋务运动”而在军事上暂获近代化装备的清朝,使得日本的诸次动作迭遭压制。1882年和1884年,朝鲜分别爆发“壬午军乱”和“甲申事变”,囿于国力和时势,日本暂弃与中国兵戎相见的策略。但在日本知识界看来,“中体西用”指导下的洋务运动,其“进步”仅停留在“器物”层面,而在更为本质的政治和社会层面,仍不改“陋习”。《东京横滨每日新闻》在1884年撰文指出,中国军队仍由未经开化的“鲁钝”之民所组成,因此“支那兵之勇气纪律,皆不及我”。福泽谕吉也对此进行了深入剖析:“(清朝)船舰枪炮虽为铁制,然操使之人却如木偶一般”,所以中国的坚船利炮不过是纸扎胶糊的虚饰。因此《自由新闻》发表社论称:“清国之势,上至制度法令,下至人情风俗,弊窦四出,不可救也。”
2 “可资借鉴”的“文化之国”
与“固陋之国”并行但截然相反的是“文化之国”的“中国像”。这种颇为“正面”的印象,源于部分知识分子对日本近代化改革引发问题的担忧和思考。
狂飙突进的变革力度,虽给日本带来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大规模建设和深度改革,使得国力暂虚,“外富内贫”。相对,中国虽因循守旧,但也因之“保存富有于内地,阴然含蓄实力”,所以,杉山繁在《邮便报知新闻》撰文指出,“不可轻视清国也。”中日两国的近代化皆为“外力”促成而非“自发”,而中国蕴含着更加深厚的近代化潜力。与福泽谕吉齐名的启蒙名士中村正直在《明六杂志》撰文《支那不可侮论》,指出中国在文化、人才、历史等方面拥有优厚资源,在学习能力上亦不劣于日本。因此,“倘使支那而学欧美,或其见识亦过之也”。明治维新是“外发性”变革,并非根生于日本历史发展道路的必然选择。夏目漱石、陆羯南、三宅雪岭等人据此认为,盲目的“全盘西化”不仅会导致日本自主意识的淡化乃至消失,更有可能因其与日本社会的固有隔膜而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因此,他们一方面对“中体西用”的模式表现出“理解之同情”,主张深入开发日本传统文化资源,探寻适合日本国情的近代化模式;另一方面,中日“同文同俗”,日本可以从更为深厚的中国文化中汲取养料:“试见同洲近我之支那国……其富饶无尽藏也,若能审其事情而知其国情,则可知进我之智而益我之富者,非远在欧美而近在此支那也。”
3 阻碍扩张的“威胁之国”
对于当时的执政者——以萨(摩)长(州)势力为核心的藩阀政府来说,他们的对华判断,更多着眼于现实政治和国家实力。尽管岩仓使节团发布的《欧美回览实记》(1878)认为,日本近代化的可能性较中国更为优越,然而在使节团成员(大久保利通等)真正执掌国柄之后,近代化改革的周期规律、历史惯性造成的国力差距以及清朝洋务运动的自强努力,加之波诡云谲的东亚局势,使得日本官方对华观念随着中日实力对比而起伏变化。
19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初,以“先进”自居的日本频频发难于朝鲜和中国。但正如杉山繁等人所言,改革正处“中途”,清朝的洋务运动虽不“治本”,却在军事上见效迅速。因此,在入侵台湾(1874)以及壬午、甲申事变等事件中接连受挫后,尽管国内主张“日清开战”的舆论甚嚣尘上,但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人为避免因军备扩张而导致日本的经济失衡,力主避战。1880年代中期,洋务运动持续发力,1885年清政府订购的军舰定远、镇远交付使用,1888年北洋水师成军,两国海军实力天平完全倾向中国。与此同时,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藩阀政府要人,对清朝洋务运动以及中国未来成为近代化强国的可能性极为警惕,因而在总体策略上主张中日“协作”。1890年代后,洋务运动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发作,清朝军备力量停滞不前。反之,日本借助改革趋势,展开军备竞赛,随着1893-1894年严岛、松岛、桥立、吉野等一批当时最新锐军舰入列,两国海军优势再度易位。与之相应,1893年陆军大将山县有朋放言,“十年內,与日本匹敌者绝非清国、朝鲜,而为英法俄诸国也”。1894年,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第二次组阁的伊藤博文一改自1885年以降在涉朝问题上的对华“容忍”主张,决定对清开战。
甲午战争的失利,不仅意味着中国洋务运动的失败,也决定了日本对华优越意识的固化。此后直至二战结束,西方文明坐标系照衬下的“固陋之国”形象,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中国全方位的蔑视乃至歧视,成为日本对华意识和对华舆论的底色。
本文系浙江省钱江人才计划C、D类项目(QJC1803006)、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关计划项目(2018QN064)、浙江省教育厅一般项目(Y20173751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