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创作的审美意识表达
2019-06-11邢潇月
邢潇月
三十年前的曹七巧因兄长包办婚姻,葬送了一生的幸福;三十年后身为人母的她,运用同样的手段扼住长安的生命,剥夺长安的自由,使长安不得不重蹈其母一生缺爱的覆辙。张爱玲说:“传统的本身增强了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新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无论哪个时代,孩子身上总会存留着父母亲或多或少的痕迹,并于生命运行中变本加厉地展现出来。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金锁记》中看似最主要的主人公是“活招牌”成为被金锁禁锢成“疯婆娘”的曹七巧。然而在文末落笔之时,我们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张爱玲想讲述的并不仅仅是这个反人母的形象,同时所慨叹的还有身为女儿——长安的悲剧命运。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不了,七巧最终横在烟铺上离开了人世,可她的儿女还在,儿女也许还会有儿女。
1 《金锁记》中长安悲剧性格的塑造
长安和哥哥长白的出场就是由母亲在与姜家人财产纠纷时,口中哭号的“孤儿寡母”开始的。分家之后,长安一直过着深宅大院的生活,出行前后有仆人相随。然而长安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因为身材瘦小,看上去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她身体不好,任仆人再怎么认真照顾,都换不来那个守着金枷锁发疯的母亲的一点点关心。和表哥在家里玩耍闯了祸,七巧就满口胡言地指责她那个十几岁的侄子将要赢取长安以达到抢占她们家财产的目的。教育长安:“天底下的男子都一样混账,谁不想要你的钱?”叫她提防“男人们”。这也许是这个本该在青春期懵懂的女孩子,第一次对异性的一点有“教育意义”的认识。母亲要“看住”长安,不让女儿破了 “男女授受不亲”的旧俗,便“依照老法规矩”为长安裹起脚来。虽然当时已进人“放足”盛行的时代,但是,新势力如何敌得过宗法制度下父母对子女的绝对权威。十四岁的长安,俨然是一位毫无独立人格的“儿童”,注定是父母的附属品,受母亲掌控;在男性霸权的社会中,“女童”生来便是个悲剧,不得不依照男性设定的标准来成长,为的是长大后成为柔顺的妻子,规矩的儿媳。长安生在守旧而没落的大家族中,那里沿袭着许多传统陋习。长安似乎比现实中这些悲惨的女孩幸运一些,她的脚“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又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心受形体所役,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以致每当长安向不公的命运反抗时,这块心中的疤便隐隐作祟,悲凉地说,这便是你的宿命,无法改变。
自经历了裹脚之后,长安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疯狂地吸鸦片,在自我拟构的幻境中,她吸掉了身体内的病痛,抽掉了令她精神窒息的母亲,吸掉了不断啃食灵魂的孤独。心理学家弗洛姆指出,为了摆脱孤独,人们沉溺于“不同形式的纵欲:自我引起或借助于毒品的恍惚状态就是一种形式的纵欲……但在纵欲以后他们的孤独感却加剧了,所以不得不更经常地,更强烈地去重复纵欲行为”。长安深受宿命的捆绑,她曾是一位天真善良的女孩,可那个时代竟容不下这样的女子。在与命运的斗争中她一次次惨败,她委屈、孤独、恐惧,只好把自己封闭起来,向过去的美好记忆寻求抚慰。
2 人物性格与时代背景
长安所生活的时代,正处于“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的一种状态。幸运的是,她于茫茫人海中遇见了海归绅士童世舫,一位愿意娶她为妻的男人。然而,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里的长安与世舫之间,很难产生真爱。同时母亲曹七巧的诡计直接毁掉了长安的婚事,其母曹七巧正是无爱婚姻的牺牲者,她失去了所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与资格,并于不知不觉中把这种牺牲延续到子女身上。 “长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地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倾尽所有,面对爱人离去的背影,她远远地跟在后面,最后再看他一次,何等凄凉。
长安,虽然没有像曹七巧那样“疯得彻底”,但长安却是最有力的“时代的负荷者”,在她的身上,反映出那个时代以及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女性的历史宿命。宿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主宰人的一生,它才是造成长安悲剧命运的真凶,而历史以及那个时代的传统是宿命中最坚不可摧的部分。张爱玲正是透过七巧、长安来控诉传统女性的宿命,并从长安身上看当时与当下的女性又遭受着怎样的磨难,并透过历史循环的“苍凉的启示”,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人生哲学,来实现自我解脱。
3 现实生活对审美创作的影响
记得一开始读张爱玲,她笔下的那份阴郁气质像件灰色的披风,笼罩在我的思维里,间隔多日都挥之不去,不懂这种压抑的笔触意义何在,女性角色的悲剧命运更使身为女性的我感到悲愤、苍凉,向被扼了喉咙,难以吞咽;坠着墨绿色小绒球的丝绒窗帘经风吹过才得以让七巧的起坐间见得隐约的天光,感觉自己都被那缭绕的烟雾所呛到。以至于很久都不再碰这些读物,情愿投身“青春文学”,反倒会觉得读起来实际。
如今再读张爱玲,又零零星星了解了作者本人的身世,發现其作品并没有之前浅薄涉猎时所感受得那么晦涩。现实生活中的张爱玲,这位传奇女子,亦是长安宿命的投影。因与后母关系不和,父亲竟对张爱玲拳脚相加,并将她关入空屋子里。期间,张爱玲生了严重的痢疾,生宛攸关,可父亲没有为她请医生,让女儿受病痛折磨了整整半年。张爱玲把这种抹不掉的伤痛真切地注人到长安的身上,加之以精道的历史书写,将那个宗法制度下的吃人社会揭露出来。
从周冠生的审美创造的自我社会价值实现需要说来看,作者的创作源自于自我宣泄需要、自我认同需要和自我奉献需要。1941年,在被母亲拒绝了求助之后,没有选择结婚,拒绝依附男人安稳度日。追求自立的张爱玲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小文章赚取稿费糊口。我想一开始她的创作需要也许是自我宣泄的需要,民国只有一个张爱玲,正是她宣泄了自己不幸的遭遇,加以艺术化的创造,才诞生了这些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然而在那个年代,使第二层自我认同的需要并没有得到太多实现。当看到文学大会上整齐划一的中山装让张爱玲感到害怕,她害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迷失自己,于是她放弃去寻找“知音”、对她有认同感的人,只身前往美国。当大陆在度掀起张爱玲热的时候,她已经在美国安家。《审美心理学》中认为最高层的创作需要,自我奉献需要,是建立在对国家、对社会的奉献之上的。我倒认为这个出发点过于庞大笼统。张爱玲的创作并不是像贝多芬一样,在失聪的情况下创作出《第九交响曲》,但不并不能就此断言她是没有自我奉献需要的,虽然身体上的痛苦没有深重到如此地步,但精神上受到的伤害足以让她刻骨铭心。而张爱玲正是忍痛揭开了这些钻心的痛,以瑰丽奇异的文笔从一个女性的角度记录了当时的中国,才让现在的我们看得到,思考得到。
4 结语
《金锁记》中的长安这一个人物形象是悲剧的,她的命运被视财如命又尖酸刻薄的自私母亲所掌控,然而渐渐长大的长安开始觉得牺牲是不值得的,她放弃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学会了挑是非,是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时不时和母亲怄气,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这种轮回让我想起最近一个综艺辩论节目中,关于“我们终将成我自己讨厌的人是坏事吗?”的讨论。辩手并没有提及中国传统女性悲剧命运的轮回,但有一句话让我十分认同:“跳出轮回的人才是伟大的。”面对命运的轮回,曹七巧从抗争走向了堕落,其女长安稍有不同,她看到了命运的反复,却选择安之若命。而张爱玲却截然不同,悲剧的命运并没有打倒她,一些发生在长安身上、零零星星的事也是她的生活经历,与书中人物的怯懦不同,张爱玲不愿受到暴虐的父亲、刻薄的后母、只在乎金钱的母亲的影响,她背负着痛苦,利用自己的所学和才华,努力地去跳脱出这个悲剧的轮回,不惜揭开自己的疼痛,好清楚地让世人看到这悲剧的所在。所以张爱玲才可以称之为伟大的作家,她的作品才可以称之为伟大的作品。
(作者单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