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2019-06-11高誉籍
高誉籍
漆黑的宇宙中,偶尔会出现几点亮光。若你仰望星空时恰好看到了它们,这应该是非常幸运的事。
它们可能意味着一颗星体的诞生。
或灭亡。
“炮手就位!”老兵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这是他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役。战役结束后,他就能光荣退役,回到海琴星安享晚年了。
人类文明的“大航空时代”已开展了数千年,人类的足迹已踏过数不清的星球。位于风琴星系的海琴星是人类联邦的首都星。尽管再过几十年海琴星就会因资源耗尽和环境恶化而达到使用期限,但对于老兵,那是他的家乡,是他唯一的归宿。
在老兵充滿传奇色彩的一生中,他经历过的战役多到早已数不清。岁月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太多,也带走了太多。连他的姓名,也早已埋没在时间的长河中,只留下“老兵”这个算不上姓名的称谓,和一张木讷而沧桑的脸。他太普通了,普通到没人愿意了解他。
好在,他从不介意。
几十年来,他总是尽自己所能照顾身边的每一个人,尽管得不到任何回报。在一个人均智商200左右的世界里,唯有他显得那么笨拙。因为不善言辞,索性就少说话,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只有他自己,和他自己的世界。
关于最后一战,他曾设想过种种可能,甚至做好了壮烈牺牲的准备。但是他没想到的是,40年军旅生涯里最后的对手,竟是一颗行星。
这便是他身旁新兵蛋子口中的“观赏性”任务,即采集资源。这种任务的配发一般是随机的,通常是在一个舰队完成某项任务之后的返航途中接到的。可以说,这是军人们都盼望的任务。报酬高,操作简单,何乐而不为?
说到简单,自然有简单的道理。常规的解决办法,是找到离舰队距离最近的行星,在确认其附近没有相关武装力量后,用行星级大炮轰它个支离破碎。之后趁各种辐射完全爆发前,用冷冻射线将行星内部的温度骤降至绝对零度。最后派遣资源采集舰前往碎石阵中完成剩下的采集工作。
这是军人们最喜欢的方式。因为它干脆利落,省去了登陆、探索生命体征、全星球地质勘探等等步骤,轰炸的场面也很壮观,在漫长的军旅途中,也算是一种消遣。
尽管《宇宙通行法》第5条规定了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目的擅自摧毁拥有生命体征的星球,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条法律有多么苍白无力。当行星爆炸的一瞬间,除了他们,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星球上到底有没有生命。没人会为这种行为而感到羞耻。
除了老兵。
此时,共6艘护航舰将这颗将要壮烈牺牲的星球围了起来,老兵所在的护航舰是其中的一艘。再过几分钟,行星级大炮的能量就要蓄满,开炮的命令就会从旗舰——“永生号”上发出。
老兵的周围挤满了兴奋的新兵,大家都尽可能地将脸贴在舷窗上,等待着历史性的一刻。与老兵恰恰相反,这是他们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次外派任务。
老兵的神情却没那么轻松,双手甚至还有些颤抖,这是他几十年来头一回。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上面投放着一个婴儿的照片。每次开战前,他都会花几分钟看看家人的照片,这次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吃力地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他有些紧张,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地跳动。
他鼓起勇气,再一次望向将要葬身自己之手的可怜虫。但这一次不是通过屏幕上的瞄准窗,而是转过身去像其他新兵一样,透过舷窗,直愣愣地望着它。那是一颗无比美丽的蓝色行星,此刻却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上面一定是有生命的。老兵想。
但老兵随即又想,摧毁了它,就可以回家了。
摧毁了它,军旅生活就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定要摧毁它。
老兵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他一遍一遍地喃喃着,仿佛在告诫自己什么。
“看啊,发射的预备灯亮了!”嘈杂的人群中,不知谁嚷嚷了一句。
人群迅速安静下来,大家都将视线移到老兵面前的红色指示灯上。那幽暗的红色,让老兵想起了鲜血。
“各炮手注意,发射倒计时开始。”
是普鲁斯将军的声音。此刻他正背着手,威风凛凛地站在“永生号”旗舰指挥室的甲板天窗前。永生号被数以万计各种型号的舰只包围在中间,这是常规的作战防御阵型。
和舰队中的其他人一样,普鲁斯将军也在注视着那颗行星,脑中回想着的,是自己一生的辉煌战绩。
这同样是他的最后一役。
就是站在这里,他曾在无数次战争中下达了成千上万条生死攸关的作战命令。也正是这些命令,让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舰队,歼敌无数,战果累累。他的舰队被联邦称为“永生舰队”。而此刻,这支永生舰队的最高领袖普鲁斯将军,马上要打响人生中最重要却又最简单的一场战役。他要确保的是,从前的任何一条命令,都不能与今天的相媲美。他甚至提前打过了草稿,练习过每一个字的声调和语气。
“10,9……”
普鲁斯将军努力地做出往常一样的镇定自若,但老兵还是能从尾音中,听出那么几分隐约的期待。
“5,4……”
老兵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凭借多年经验,老兵知道,一旦他按下手中的按钮,眼前的这颗行星便会百分之百地被从中间彻底撕裂开来,越想到这,他的呼吸就愈发地急促,全身也不知不觉地被汗水浸透。
“3,2……”
6艘护航舰的外壳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一种无比耀眼的强光顷刻间将飞船的船体笼罩起来。6艘飞船几乎要将整个宇宙照亮。
发射按钮的灯在老兵面前不安地闪烁着。在周围新兵灼热的目光下,老兵缓慢地抬起了颤抖着的手。
按下去吧,按下去吧。他对自己说。
“1……”
按下去吧,按下去吧!老兵的食指开始朝着按钮的方向移动。
“发射!”
当最后一个字的声音信号以340米每秒的速度传到老兵的耳朵中,经过听觉中枢的分析处理后,老兵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或许只有几毫秒……
四周一片漆黑。周围的喧闹声已经消失,普鲁斯将军的声音也不复存在。老兵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中,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来自久远的过去,又仿佛来自遥远的未来。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多世纪,当飘渺的黑暗依稀散去,老兵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此时发射舱里早已空无一人。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任务顺利完成。可怜星球的尸体在太空中四处飘散着,而永生舰队早已踏上了归途。普鲁斯将军为纪念这一伟大的时刻,破例在战舰内举办了一场奢华的庆功宴。雖然这违反了军中条例,但谁会在乎呢?事实上,老兵手下的小伙子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而那些舰队里稍有身份的人,也正沾沾自喜地站在宴客厅里,和普鲁斯将军碰杯呢。
而对于老兵,这一切似乎显得过于遥远。此时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回到休息舱,蜷缩在属于自己的昏暗的睡房里。距离飞船最近的恒星散发的光芒幽幽地透过舷窗照进来,让封闭的房间显得没有那么黑暗。老兵的头有些昏沉,仿佛看见自己漂浮在漆黑的宇宙中,身边散落着的,是冒着冰冷光芒的金属残骸和大块星体碎片。他的四肢变得越来越冰冷,直至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洒在他的胸膛,他的眼前是湛蓝的天空。比起家乡海琴星,这里的天空似乎离他更近一些,也更蓝一些,像一个蓝色锅盖倒扣在他的头顶上。
然后,便又是无边的黑暗、彻骨的寒冷,如此循环往复。
一连几天,他都做着相同的梦,梦中交替出现着冰冷的碎片、温暖的阳光和柔软的草地。
他病倒了。病得很重。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撑到他踏上海琴星大地的那一天。他想找人说说话,却没人愿意过多地与他谈论这些话题。出于礼貌,浅显而缺乏意义的对话还是有过几次的,尽管之后谈话人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致。
哪怕能看到海琴星的绕轨船坞也好,他这么想着。
他很幸运。当永生舰队着陆的那一刻,他还是拖着虚弱无力的躯体走出了船舱。呼吸到海琴星大气中特有的空气的那一刻,他苍白的脸庞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气色。飞船的四周到处是欢呼着拥抱着的人,新兵们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的爱人一边亲热一边讲述着一路上的各种新奇见闻,尽管这些见闻对老兵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老兵的视线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焦急地在跃动的人群中不断快速地穿梭着,最终定格在人群的边缘。有一位正不断向他挥着右手的年轻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是老兵的儿子和孙子,也是他仅有的家人。这一别,就是十年,那时同他道别的儿子,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朝着年轻人所在的位置艰难而坚定地挪动着身子,虚弱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很快,他就来到了人群边缘。
突然,当他即将挣脱人群束缚的时候,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把拽过身边年轻的军官,并向他嘟囔了几句。这位正与女友团聚却半途被打断的年轻人显然有些恼火,但他还是认出了老兵,看在老兵“曾经”是他的顶头上司的份上,大声而不失礼貌地表示自己没有听清,请老兵再大声一点。
老兵问他知不知道最后炸掉的那颗行星叫什么名字。
这次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年轻人显然没想到老兵会问出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于是玩味地看了老兵一眼,吐出两个字。
说罢,便拉起那位姑娘匆忙走开了。
没人注意到老兵浑浊的双眼有些湿润,他拉起儿子的衣袖,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十年后。
老兵悠闲地躺在自家院子里的草坪上,温暖而明亮的光线洒在他的胸膛。这是海琴星上位置最好的别墅之一,是政府对他一生为国家所做出贡献的奖励。
他仰望天空,感觉如此湛蓝,如此遥远。
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恒星,便是海琴星所在星系的中心星体——风琴星。他的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老兵必须半眯着眼,才能保证视力不受损伤。
就在老兵沉醉在这样一片祥和之中,随意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他本能地觉得天空中的亮点变得更亮了。他眯起眼,开始认真地扫视着这硕大的天穹。这时他才发现,天空中的几个不同位置竟然又出现了几个如同风琴星一样亮的亮点,甚至比起风琴星的光芒更亮,更刺眼。
这些亮点的面积在不断减小,但它们发出的光亮却让人无法忽略,甚至只是单纯地扫过它们,眼睛便会有隐隐地灼烧感。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老兵起初有些慌张,但随后就索性完全不去在意这些小亮点了,任凭它们变小,变亮,甚至任它们开始灼烧自己的皮肤。他也懒得理会周围人的叫嚷声、哭喊声。
他隐约看到人类文明最强大的一支太空舰队升空了,那是永生舰队。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舰艇顷刻间冲出大气层,随后便被无情地碾碎成一堆堆金属碎片。
他只是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做着一场梦,又仿佛在回忆着一场梦。
他记得梦里有残骸,有碎片,之后便是青草和阳光,循环往复。他的大脑中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梦。
入侵的警报响彻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感受到了大地在震颤。
“地球,很美的名字。”他喃喃道,嘴角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