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坤在山下
2019-06-11
先内心,后表演
教室里响起了哭骂和叫喊:“你就是个不自信的人,算了吧,你根本成功不了。”“你有什么才华啊,能不能争气一点儿?”
陈坤坐在一旁,哭喊着的学生们都没留意到他。5分钟前,老师孙辉用一段引导词带学生们进入情境想象。他们站成一圈,晃动身体、垂头跺地,发泄内心积压的情感。
效果出来了,孙辉说。这是一堂身心瑜伽课,帮学生找出潜在的人格阴影,为学表演做准备。等学生情绪平复,孙辉让大家打开窗户,想象自己把阴影送走。
对于这门课,孙辉还在调整和摸索。下了课,一直观察的陈坤给他提建议:送走阴影是第一步,第二步要拿回它作为表演的素材。原来你不能接受自己这一面,藏着它。现在你敢表达了,也要能把它演出来。
类似的训练和引导,贯穿于山下学堂首期新人班一年的教学过程中。2017年10月,陈坤和周迅、导演陈国富共同创办这块表演试验地,同时开启了首期新人班的招生,任何想成为演员但没有基础的人都能报名。两个月后,他们从3345份网络报名中筛选出56人参加复试,又通过3天的培训式复选和面试选出14人入学。
没有明确成文的选拔标准。一年多后,陈坤回忆说,来山下全靠缘分。新人班平均年龄24岁,很多人从没接受过正规的表演训练。他们中有全国模特大赛冠军,有创立过个人品牌的珠宝设计师;有人刚从部队退伍,有人报名时还在准备司法考试。
这些“白纸”来到山下学堂,除了表演课,还要接受一套针对内心的引导、一套针对美与感知的训练。一小时的晨练贯穿全年的学习,瑜伽和太极交替,为每天的表演学习做准备。作为三位创始人中的执行者,陈坤与教学团队商议,走一条与其他表演教育机构不同的路:先内心,后表演。
“头痛不能只医头”
陈坤总是强调“自我”和“内在的力量”,把这看作表演的基础。这套思路起初让一些学生难以接受,觉得有些“神神叨叨”。
杜元坤用了3个月才适应。他是个新疆小伙,从小想做演员,但人生从没与表演沾边。23岁从野战部队退伍后,他报名来了山下学堂,原本想学点儿实用“演技”:“一个镜头摆这儿,好,看着天,你现在很难过。蹲下吧,抱着头哭。我觉得这才是学表演。”
可实际的课程内容不仅不“实用”,还令他感到费解。每隔几天,老师就指着教室落地窗外的一排枫树,让他们任选一棵,体会树的感受。
很悲伤,它的叶子都掉了,一个学生说。我的这棵树今天挺开心,另一个回答。“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吗?”杜元坤盯着树看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看这棵树就是棵树。”
另一门课更让他感到痛苦,学生被要求趴在地上,模仿动物爬行,感受自己内心的变化。他想不通人为什么要模仿动物。所有人匍匐下去,他站着不动,老师大声喊他的名字:杜元坤,有没有集中注意力?
他感到委屈,也有些着急。陈坤听说了他的情况,帮他分析:过去你在部队,生活遵循卡点制度,做什么都要听命令,所以你一直是绷着的。
回去想了想,杜元坤觉得确实如此,“我一直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没有放开。”他想起来山下学堂复试那天,剧场里放音乐,要考生们听着音乐做动作,看着身边人纷纷舒展肢体表现自己,他感到无所适从。音乐声音激昂,越听越像军乐,他索性跟着拍子踏正步,把现场的人逗乐了。
改变得有个过程,陈坤建议他先放松,去喝点儿酒。于是杜元坤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喝酒,喝到微醺找感觉。3个月后,一次他坐电梯到22楼,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电梯每天承载这么多人,真辛苦啊。进了家门,他回想起来吓一跳,赶紧坐到沙发上喝口水:我竟然学会感受电梯了。
往后再感受树,他也有的说了,“不是编的,是真的。”一次老师又让大家感受松树,一棵大树枝干纤细,边上一棵小树却很粗壮。他随即想到,大树应该是小树的父亲,它把自己的营养都给了孩子,树与树之间也有情感。想到这儿,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开窍了。
“这就叫作头痛不能只医头,你可以开出别的药方。”接受采访时,陈坤再三强调,表演技巧固然重要,但根本上还是内心的问题。
杜元坤的紧绷状态,从前的陈坤也经历过。二十多年前进入影视圈,陈坤最初的念头就是捧住饭碗,“不那么热爱表演,但需要很努力地把这份工作完成,就只做跟这个结果有用的练习。”
那些年他天天观影,钻研技巧,却没能快速进步。2008年演完电影《画皮》,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演已是程式化的重复。之后的几个月,他不再接戏,把自己关在家里反思,想换个思路去解决表演问题。他决心暂时远离工作,回归普通生活,也给自己找了不少训练内心的方式:清晨早起做瑜伽、禅定,读剧本时也穿插进行;发起心灵建设类公益项目“行走的力量”,每年带团队去山里止语行走。
山下學堂第一期职业演员班开课,他从片场抽出时间,参与了耶鲁大学教授Fay Simpson的两节课。课程从瑜伽和呼吸开始,教演员怎样使用能量,把内心的情绪和人物原型结合起来。下了课,他特别兴奋,“如果我能够更早地上Fay老师的课,我是否就可以更早地进行这样的训练,更早提升我的表演技能呢?”
他相信这些方法确实有效,便和山下学堂新人班的学员分享心得体会。开学之初的几周,他常带着大家吃饭,吃到一半开始做止语练习,要求所有人保持沉默,感受食物的味道。一次他送给学生每人一本《西藏生死书》,让大家绕着桌子一人一句,把前言读完。
“我现在的很多想法,都是坤哥告诉我们的。”面对采访,20岁的学生鹿骐谈了不少对于个人内心、感受力的见解,接着这样总结。他在山下学堂接触到太极和冥想,如今这些都成了他登台前的候场方式。
杜元坤也有同感,他是从别人的反应察觉到陈坤对自己的影响和改变的。他之前的室友是签约在陈坤旗下经纪公司的一名年轻演员,一次两人在房间里聊表演聊人生,他越说越激动,室友突然打断了他:“你怎么了?你现在说话跟坤哥一模一样。”
别再用十年才爱上表演
不拍戏的时候,陈坤常来山下学堂体验课程。一节表演课上,他敲开教室门,老师姜若瑜正带着学生做即兴练习。她让大家蒙上面纱,用肢体表演任意一种情感。
几个学生做完,陈坤主动要求上场。他低着头跪下来,一个抬头,感觉镜子出现了。他抬手摸到发梢,盯着想象中的白发叹息,接着上半身慢慢瘫软下来。
太多、太满,有点儿像细节的堆砌,姜若瑜点评,要感慨岁月流逝,三四个动作够了。叹息没有必要,高级的表达要多些留白。
她只是随口提醒,没想到几周后,陈坤出了片场就跑来汇报心得:老师我跟你讲,后来拍戏我就用到你说的那个方法。可能戏演多了就养成惯性,以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姜若瑜很受触动。她在中央戏剧学院教表演,近年常感慨学生变懒。他们喜欢模仿,不再调动情感。但在山下学堂上课的感觉不同,陈坤和学生都对表演很有热情。一年里她总不能准点下课,学生缠着她追问、讨论各种问题,常常被迫拖堂一两个小时。
但她不了解这种热情对于陈坤的意义。是否热爱表演,曾是陈坤心里多年的纠结。20年前,他在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读大三,被吴子牛导演选中,出演电影《国歌》中的作曲家聂耳。机会突如其来,他过年不敢回家也没钱回家,穿着剧组给他的一件旧棉大衣,在上海片场度过一整个冬天。为了十几场戏,他在静安区的小招待所里等候,“只要听说今天可能有我的戏拍,我内心就很兴奋,哪怕去了剧组也没有轮到我。”
那时他对表演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只渴望抓住機会。对于一个饱尝贫穷滋味的年轻人来说,表演是一种赚钱工具。2003年电视剧《金粉世家》热播让他大红大紫,到手的钱多到超出想象。但他想不通,自己没有热爱和真心投入,有什么资格获得这么多?
“德不配位”的恐慌持续笼罩着他。一次他开车在路上,看到繁华街景突然感到害怕,觉得拥有的都不属于自己,怕有一天会突然死掉,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失去一切。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出所有银行卡,把卡和密码都交给家人。
这样的日子难熬,他想让自己安心下来,尝试改变对表演的心态。他原本只想休息8个月,却没想到暂停了长达一年半。在这之后,他回归银幕,连续接演几个配角:《建国大业》里的蒋经国、《让子弹飞》里的胡万、《建党伟业》里的周恩来。他想尽快爱上表演,就刻意压缩出场时间,让自己珍惜仅有的每一个镜头,去体验演戏纯粹的乐趣。
这是个太纠结的过程,现在做山下学堂,他不想让学生再走同样的路。“为什么我不给这些孩子创造一个好的条件,在山下就强调这个概念?他们可能在两年之后就能真正爱上表演。”
他想把山下学堂做成一个屏蔽外界干扰、保证全情投入的地方,为此定了很多规矩:上课不能带手机、不能随便接商业活动。学员们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专心把眼前的课上好。
这些规定带来的专注力远超过陈坤的设想。采访时,学员们正在排演实践剧目《冬天的葬礼》。班长李嘉灏说,他只想着把最近的实践剧目演好,当下对角色的投入让他安心。
这个24岁的男孩此前在澳洲辅修过表演、参加过华人剧团,又读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但苦恼于没有系统学过表演,便报考了山下学堂的新人班。“今年才明白演戏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陈坤想把山下学堂做成一个屏蔽外界干扰、保证全情投入的地方,为此定了很多规矩:上课不能带手机、不能随便接商业活动。学员们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专心把眼前的课上好。
从前他一接到感情戏,第一反应是去听悲伤的歌,如今谈起这种方法他却很不屑。“你不能为哭而哭,不能为悲伤而悲伤。那不是真的把感情投入进去,演的都是假戏。”
他觉得自己在山下学堂找到了真情投入的感觉。“自选剧本”阶段汇报演出,他要在《荆轲刺秦王》中扮演秦王。读完剧本,他对角色的理解是“孤独”:秦王被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欺骗,这让他偏执于追求权力,用权力拯救一切也夺回一切。
他和同学去野长城找感觉,那天刚好下起暴雨,狂风呼啸。他很快进入角色状态,一个人在前面越走越快,迎着风雨往上爬,“那个感情就像秦王的人生一样。”
演赵女的刘白沙在他身后,戏里他们一起长大,日后却渐行渐远。刘白沙听着两个同伴在后面喊“秦王”、喊“嘉灏”,那个背影都没回头。她起了一个念头:换成我叫,他一定会回头的。她朝前喊了一声,背影不为所动,只离她越来越远,她在一瞬间体会到赵女的伤感,“秦王是真的一去不回头了。”
那一刻,李嘉灏还在朝前走。事后回想,他还记得风雨打在脸上,他侧过头去,刚好看到长城下停着一排汽车。
“这时候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出戏了?”
听到采访中的这个提问,他摇头。他说入了戏,现代的汽车也能代入古代情境,成为天下人的象征。“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怎么都在那些庸人的手里,这是不对的,我要把它拿下来。”
残破的我,不想再隐藏
“自选剧本”阶段汇报演出那一天,陈坤请来徐克、陈建斌、王学兵等一众行业资深人士。几天前,老师认为个别学生的片段排演得还不到位,建议先别上场,但陈坤坚持让学员和表演片段全体亮相。最后他总结发言,一句话讲了好几遍:不管演成什么样,你们当下的样子就是最好的。
李嘉灏对这句话尤其印象深刻。自从来到山下学堂,“自我”就成了一个让他有些纠结的概念。复试那天,他以一种“很拽”的姿态走进房间。陈坤坐在对面问:你知不知道这种性格,以后可能会影响职业生涯?
他脱口而出,知道啊,但我这个性格我很爽,红不了也认了,我就是这样。
后来他和陈坤聊起这事儿,陈坤告诉他,他就是因为这个态度被选中的。
开学后,他被陈坤任命为班长,便觉得自己该有所收敛。但没多久后,大家围坐吃饭,陈坤突然转向他:你现在太周到,关心别人太多,自己的东西都丢没了。
在采访时和陈坤聊到这一点,他再次强调,保持自我对表演很重要,“他李嘉灏要能演出李嘉灏的愤怒,不是陈坤的愤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我对表演这么重要?
陈坤想了想:“也是10年前。小时候很想找到自己,也否定了自己特别多。特别黑暗、特别自卑,我想成为更光明的自己。现在看来,那是跳到另一个陷阱,都不是开放性的接受。”
他曾数次剖析过自己,把过去难以接受的部分归咎于童年。那时他和父母还有两个弟弟,挤在重庆13平米的家里。他睡在外面的过道,窗户纸是烂的,附近的小朋友喊他出来玩儿,一伸手就能把纸捅破。每到冬夜,他不敢喝水,因为最近的公共厕所也要步行3分钟才能到达。
这样的环境下,他还没来得及长大,父母就离婚了。这在当地并不多见,他因此被同龄人孤立、欺负,变得更加自卑。19岁那年,他考上东方歌舞团,从此离开故乡来到北京,第二年又被同事拉去陪考北京电影学院,没想到一试即中。为了攒8000元学费,他跑去夜总会唱歌,临近报到还差3000块,靠朋友接济才把钱凑齐。
这些过往经历,让他曾深信自己是“残破”的:身世破碎,性格也有缺憾。大学时,导演赵宝刚来为《永不瞑目》选角,他得知后故意早退以避开挑选,自卑让他觉得这类好事绝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成名之后,他会为说错一个成语被记者纠正而当场翻脸,因为总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
翻开他写的第一本书《突然就走到了西藏》,每两页就会出现一句“追寻正面的力量”。他在书中将过去的自己描述为“一个孤僻、自卑、傲慢、怀疑的男孩”,目标是“成为一个传播正面力量的男人”。
距离成书已过去7年,这次采访中,他推翻了这个说法:“我现在特别讨厌别人说我正能量。”
“从前你好像很喜欢这样的词,比如正能量、正面的力量。”
他笑了笑:“我现在知道什么都不是绝对的,光明跟黑暗部可能在我身上存在,那我先坦然接受。而且它会作用在表演上,我对角色就不是单一的表达。”
他开始学着让性格成为表演的优势,最近出演电视剧《天盛长歌》,主角宁弈就像他的影子。宁弈早年家破人亡,带着过往伤痕留下的阴郁,同时又无比骄傲,为鸿图大业布局一切。这个角色相当复杂,但陈坤驾驭起来“就像在演一个架空时代里自己的心灵基础”,播出后在豆瓣拿到83分的好评。
我从前很喜欢“正能量”、“正面的力量”这样的词。现在知道什么都不是绝对的,光明跟黑暗都可能在我身上存在,那我先坦然接受。而且它会作用在表演上,我对角色就不是单一的表达。
这是他看重的一部作品,上一次大量接演电视剧还是在10年前。作品口碑不错,但没有想象中那么火。没等提问,陈坤主动谈起这一点:“10年没拍电视剧了,出来没爆一下。”
几个月前,他曾发微博调侃这部剧:小糊剧,加油。
这有点儿负能量,他在点击发送前意識到了,但不想隐藏。“我就想我脑子里哪根弦在提醒我不该发呢,这个提醒是基于陈坤什么样的人设呢?我想做真实的自己,我就是无法豁达,没法假装不在乎。”
对现在的陈坤而言,分享意味着用表达跟自己和解。说给别人听,自己会更肯定。“他一直在表达自己最内在、最矛盾、最真实的一部分。但表达终究是虚的,做山下学堂、做‘行走的力量,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之后,他又接拍了徐浩峰导演的电影《诗眼倦天涯》,出演刀客夜摩天。杀青数月后,他仍怀念戏里的元代江湖。“我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非常体面的世界。我很喜欢人体面。”
他把“体面”理解为“勇敢接受自己不那么好的时刻”。夜摩天靠比武养活自己,赢了就拿走别人的剑去变卖。但他不用最高级的武术,是拿出妈妈教他的、很烂的三脚猫功夫去克敌制胜。现实中,很多人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人看,陈坤回想,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现在我讨厌去隐藏任何东西,那是还不够自信。”
他也需要别人的安慰
学员们记得陈坤在山下学堂几次流泪的时刻。一次是看汇报演出,刚演了10分钟,陈坤就开始抹眼泪。他事后解释,流泪不是因为戏演得多感人,是看到学生成长太感动。
另一次是在去年年末,14位学生一起拍摄他们的第一个杂志封面。化妆师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写道:这就是演员的样子。陈坤刷朋友圈看到这一条,又哭了。
开学第一周,陈坤要求大家每周发邮件写周记给他,他会逐一回复。18岁的刘白沙在班上年龄最小,她先是请教表演问题,几周后开始聊家常、聊情感上的小秘密,“跟我妈不能说的都跟坤哥说。”
一次她告诉陈坤,上周的困惑已经想通了,就在周记里开玩笑:是不是很让你省心,这么省心又可爱,难怪你说想有个女儿。几天后,她收到回复:你当然之于我是女儿。
也有学生不那么让人省心。一次陈坤接到邮件,一个学生在周记里流露出特别沮丧、迷茫的情绪。那天他正在京郊拍戏,便争取早些收工,第二天抽空跑回山下学堂。“我知道他当时需要的,不是我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是有人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相处近一年,在新人班学员的印象中,陈坤总是给出鼓励和拥抱,极少批评人,唯一一次发火是因为一场阶段汇报演出。那天一组学生表现不佳,陈坤问他们,怎么看自己的表演?大家开始诉苦,几个月排练多么不容易,经常通宵。陈坤当场怒了:辛苦不是应该的吗?现在结果呈现出来就是这样?
“审美何在?”他甩下四个字,说完起身走了。
“因为大家当时还在说一些场面话,还在赞美他们。我就说明明有问题,为什么没人说出来?”事后回想那天,陈坤仍然激动。“爱这个东西是,你要对他们负责,不是来找孩子们喜欢你的感觉。”
换在过去,这样爆发的时刻对陈坤而言是常态。2011年,陈坤发起第一届“行走的力量”,带着一群志愿者徒步西藏,想通过行走寻找内心的力量。下山途中,志愿者打破“禁语”的规定,嘻嘻哈哈聊天。他当场暴怒,把手里的登山杖砸向石头,砸到折断。到了山脚,他再一次对领队大吼,抱怨这支队伍“没有我想象中强悍”。
事情最终以双方的道歉收场。晚上10点,他走进志愿者的房间,先道歉,接着开始讲述自己的成长故事:童年如何留下创伤、成名后如何迷失自我、当下他多么希望靠“行走的力量”去建设心灵。志愿者都听哭了,也纷纷向他道歉。一位志愿者说,其实我们就是想要一点儿鼓励。陈坤解释,他以为打压和受挫能带来更多成长,因為他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
在这8年里,孙辉作为摄影师,跟拍过很多次“行走的力量”。他发现陈坤和周围人的关系慢慢有了变化:起初,陈坤喜欢主动找参与活动的人交流,这交流更倾向于单向的灌输。他总想把自己纠结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的道理都告诉别人,一旦不被理解就着急生气。这几年,他已经学会保持距离,让参与者在路上有更多自己的空间,不再强求别人接受自己认同的一切。
做山下学堂,他仍带着交流的冲动,但也想尊重每个人独立的小世界。他常开玩笑,三位创始人中,陈国富导演是提纲挈领的建议者,周迅是感性的分享者,而自己是具体的实施者,“干一些杂事”。他把自己视作学员们的朋友、兄长,在交流时,也尽量不判断对错,尊重他们的选择和自由。
李嘉灏自称是个反仪式主义者,至今与一些形式保持距离。《冬天的葬礼》最后一场开演前,全体学生亲吻地板、感谢地板,他就站在一边看着。陈坤推荐他读《西藏生死书》,他认同其中的很多道理,但不想去建立一个具象的信仰。
孙辉觉得,对现在的陈坤而言,分享意味着用表达跟自己和解。说给别人听,自己会更肯定。“他一直在表达自己最内在、最矛盾、最真实的一部分。但表达终究是虚的,做山下学堂、做‘行走的力量,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堂学生开窗送走人格阴影的身心瑜伽课上,一个学生举起手:那个阴影我表达出来了。但我总觉得,它背后还有别的东西。
于是孙辉带学生做了另一个练习,通过念引导词,让大家找到自己童年时期的需求。它可能是爱的匮乏,或某种心理创伤。一段引导词说完,学生们陷入情境,哭得停不下来,他们相互拥抱,缓解回忆带来的悲伤。
看到这一幕,一直坐在边上的陈坤突然说了一句:你们为什么没有人来拥抱我啊。
“他的自传,你可能也看过,他小时候也不是很顺利。”孙辉这样理解陈坤的反应:“其实他也需要一种和解,他想去支撑别人,也需要别人的安慰。”
陈坤的话音落下后,学生们都向他走过去,一个接着一个,拥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