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不见了

2019-06-11榛生

女友 2019年3期

榛生

一

办公室下午有人吃水果。苹果被门齿咬裂，大块的果肉送进嘴里，一边倒抽着气儿把崩溅到嘴边的汁儿收拾了，一边继续下一口。吃得太酣畅，前一口还没嚼碎，下一口震天动地的咀嚼马达已经发动。你听着听着，会觉得苹果这东西怎么会这么好吃？而这个吃苹果的人的牙，想必是比马、比牛、比羊、比兔子的都好使，所以他吃苹果可以吃得这么所向披靡，这么空前绝后。

阿克苏冰糖心苹果，有钱人直接买了五箱，放在办公室，谁想吃谁来拿。

范真真挑了一个全身都是淡粉色的小苹果，对苹果主人说，“我拿一个你的苹果哦！”

格子间那头的聲音恶狠狠地说：“记账记账！”

赵狂禅真的有一张记事帖贴在他电脑上，上面写着范真真吃过的苹果，每吃五个画一个“正”字，现在是三个半“正”字。

“凭什么啊，别人可以随便吃，我就得记账，小气！”范真真说。

赵狂禅哼哼冷笑：“让你记住吃人家嘴短，除非当我媳妇儿，不然每个苹果十块！”

“合着敲诈亲生同事！”范真真给了赵狂禅一个白眼，小高跟鞋笃笃笃敲打着办公室的大理石地面，走了。

淡粉色的苹果，淡淡的粉色，没有一点杂色，看上去就像用蜡做的，一点也不像一个肉体的水果。那柔腻愚蠢的粉色，越看越像猪身上的粉色，这苹果也就成了个时髦的佩奇苹果。范真真把洗好的苹果仔细擦干，拿出水果刀开始削皮。她有个特殊的本领，肯定不是把苹果皮削得很长很长不会断，她的本领是能把不管多大的苹果都瘦身，削好后看上去就像个比较大的苹果核。

这次她很仔细很小心，尽量让苹果保留多一点的果肉。

她举着削好的苹果，走到陈蕖身边，装作很不经意地说：“喂，吃苹果不？”她害怕对方拒绝，不等陈蕖反应过来就把苹果放在了他的杯子上。还好，这个苹果削得还算金身可保，正好稳稳坐在杯子口，没有掉进茶水里。她马上转身走向自己的格子间，一边舔着手指头上的甜味一边控制着加快的心跳。她听到身后陈蕖好听的声音说“谢谢你啊”，轻轻的，很低沉，很清楚，带一点南方口音，带着清早牙膏和漱口水的清凉味道、白色枕头和白色床单与干净头发摩擦出的男性气味。

二

事情总是这样：他喜欢你，而你喜欢另一个他，另一个他呢，浑然不知，或者根本就不喜欢你。

赵狂禅的新居落成，请同事去玩，这是他的第三套房了，老板都没他房子多。按说这么有钱，自己应该当老板才对，可是赵狂禅是个怪人，他说他懒得操心，他只爱炒股，酷爱炒股，他觉得人生最开心的事就是在办公室一边上班一边偷偷炒股。

“把房子卖了吧，国家要收房产税了。”范真真喝一口热咖啡冷冷地说。她和赵狂禅的对话从来不好分辨是玩笑还是互怼。有一秒冷场，赵狂禅说：“和我结婚！结婚，就没那么多税啦！”

同事们哈哈大笑。范真真承认这次过招没发挥好，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正中赵狂禅的下怀。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范真真和赵狂禅以后应该生两个，哦不，生三个孩子。

范真真走到露台上。露台很大，下面是这幢别墅的高级草地。紫薇朱槿遍植，银杏玉兰迤逦，白色篱笆，灰色砖墙，大门上一只红冠子蓝尾巴的信风鸡，遇见微风，慢慢转动着头顶的风球。

范真真在想，如果真的成为这样一间房子的女主人……对于很多女生来说，会很开心吧？

转念又想，自己又不缺房子，而且根本就不喜欢这么又大又傻的房子。

这个暖房的场合，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陈蕖也在。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来这里凑趣，太不可思议了。鬼使神差也好像是理所应当，范真真又不自觉地照顾起陈蕖了。“还要咖啡吗？”“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右边，我刚去过。”“待会儿我约车回去，你今天也限行吧？一起走？”……

她发现自己真的太过殷勤了，同事们很懂事地在她献殷勤的时候自动转移话题、尽量不去看她——太露骨了，简直肉麻，弄得旁人都害臊，都不好意思。范真真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殷勤献上瘾了，根本停不下来。“你打喷嚏了，感冒了？我有药！我去台湾带回来的普拿疼！”

她也觉得自己疯了。

爱情是最好的致幻剂，把正常人变成疯子。古今中外，多少大事件的肇事始因都是爱情。论到渺小的范真真，疯一疯也不会破坏地球生态，她想，不疯一回，那就白遇见陈蕖了。

范真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蕖的情景。不是在办公室里，是在医院，早在他们成为同事之前，他们已经遇见过一次。

范真真记得那天她得了重感冒，去医院看病。感冒流行季，医院排队的场面堪比春运，范真真旁边的那条队伍里，和她并肩站着的就是陈蕖，不过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陈蕖眼看要排到了，可以挂号了，来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小伙子，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号，我挂的专家号马上就要没了，我等这个专家等了三个月了。”等这个老太太加完了塞，又来了一个羞答答厚颜无耻的加塞儿老头，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范真真看完病，开了药水，打了一袋点滴以后，他看见陈蕖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看来起码被十个老头老太加了塞。她一股打抱不平的热血涌上来，对陈蕖说：“下次不要让他们加号，你又不是慈善机构。”对方笑笑。算作答应了，还是没当一回事？他挂的药水和她一样，一共三大袋，也是重感冒，他昏昏地睡着了。

这个人即使病了也还很整洁，黑色的羽绒服，深蓝毛衣，白衬衫，鞋子一尘不染。范真真对这个陌生病友的好感度那是大大地增加。点滴一滴一滴滴着，他睡着的时候她醒着，他醒了的时候她又睡了，等她再醒来，她发现对面椅子上的人已经走了。

成了同事后，范真真问陈蕖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你的点滴怎么比我的打得快？”

陈蕖笑笑：“调快了速度。”

“调快了速度很危险的！会出事的！”范真真的殷勤劲儿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三

陈蕖来这间公司大概半年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有一天范真真在电梯里听见几个隔壁公司的女同事在聊陈蕖。“他没有女朋友吧？会不会是Gay？”范真真从心里冷笑，现在的人就是这么讨厌，没有女朋友就怀疑人家是Gay，我看你俩才是！“觉得他很高傲，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咱们公司晶晶了。”“晶晶不是已经要到他微信了吗？”“对啊……”范真真觉得一阵心痛，这么好的窝边草，居然让别的兔子给吃了？！她又疯了，对那两个女的说：“他有女朋友了！”

“啊？谁？”两个女人也是智商情商都不在线，居然还敢问一个愤怒的母狮子。

“我！我我我！”范真真大喊，冲出电梯。

范真真跑进办公室，陈蕖还没來，她唯一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在办公室大声讲，所以她又跑到楼下，在办公楼外守株待兔。每天清早陈蕖都会买一杯楼下星巴克的美式中杯，她站在星巴克门口，终于在离九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看到陈蕖在停车了。

“站这里干吗？不冷吗？”陈蕖淡淡地说。

“不冷。”范真真说。

“呃……我去买杯咖啡，你要吗？”陈蕖说。

范真真看着陈蕖，一动不动。陈蕖等了几秒，无奈地说：“你挡着门了。”

范真真眼泪汪汪的就是不让开。

“你怎么了？”陈蕖问。

“陈蕖，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对不对？”

陈蕖愣了，然后笑了，还是那么文弱、那么淡雅地说：“别傻了，快去上班。”

范真真明白了，她这是被拒绝了，而且被拒绝得很彻底。陈蕖说的是“傻”，要是说“我也很欣赏你，只是……”或者“你很不错，可是……”，都会比现在得到的这个答案要好想一点，起码他还对她有所肯定、有过顾虑。“傻”则是从头至尾的否定，连平等的智商都欠奉。范真真觉得这天的班没法上了，她知道她和陈蕖就这样成了对头，放在同一个地方就会尴尬。

四

范真真决定休年假，像一只獴那样躲起来。

珍贵的十天假期，在家里发呆发掉了五天，第六天，家里弹尽粮绝，出门去超市买东西。迎面走来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你还活着啊？！打你电话你为啥不接？瞧瞧，瘦了，你是不是在辟谷啊？真是不让人省心，你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说话的人是赵狂禅。

“公司已经传开了吧？”范真真问。

“传得邪门，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你为了他和俩女的打了一架。”赵狂禅很有默契，回答也周详，“别理他们，回去装成什么也没发生。”

赵狂禅帮范真真把购物袋放到车上，“好好开车，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媳妇！”

他开车走了。

范真真从来没为谁这么伤心欲绝过，历来她都是被追求、被捧在手心的那个，从小学到大学到上班，只有她看不上的，没有看不上她的男人啊。可现在怎么会这样？也许之前被捧得太高了，并没有仔细体会过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辗转反侧，看到他就觉得这一天充满了乐趣，看不到他连最爱的口红都懒得搽的感觉，太珍贵了，太难得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的。她的心里装满了陈蕖的模样、说话的声音、路过她身边时的气息，还有他吃苹果的声音——她竖起耳朵听过，过耳不忘。

伤心。可是伤心之余，为什么会有一点点恨他？

爱情真是奇怪的东西啊！

不是说爱情是伟大的吗？伟大的爱情只讲付出不讲回报吗？可现在这恨意打哪儿来的？可见我的爱情很低级，因为我盼望回报啊。范真真想着，车朝着赵狂禅那辆路虎开去，在后面像个跟踪狂一样紧随着赵狂禅，对方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你干吗？这样会出事的。”赵狂禅下车问范真真。

“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走，我们去结婚。”范真真说。她发现自己哭了，但她也发现自己说的情真意切，这眼泪不是为陈蕖而流，是为赵狂禅。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在原地等她的只有赵狂禅，她觉得在那一刻她真的醒悟了，恨陈蕖所动用的感情能量，经过激变，成了对赵狂禅的依恋。

赵狂禅看着范真真，看了好一会儿说：“真真，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是那种喜欢一个最亲的亲人的喜欢，我……”

这个男人拒绝女人所用的套词，是正常的，比较易于让人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