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纯真遗址
2019-06-11宋尾
宋尾
偶然陪着朋友去了一趟鹅岭公园。
说起鹅岭公园你会想到什么?也许是夜眺江景,也许是儿时春游,也许是已成黑白底片的菊展,也许是青涩爱恋。但于我这个“渝漂”而言,鹅岭公园只是一幅静默的水粉画,有背景、有线条、有轮廓、有方位,却没有内容。她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虽是第一次来,竟然也毫无隔离感。午后的公园,有点懒散。所见多为老者,阳光下垂钓、打牌,悠然自得。同行者多为重庆本地人,每个人都有一份薄薄的记忆被时光切除,小心翼翼地埋在这里。听他们讲述从前,我既有不在场者的空白,又有旁观者的新鲜。所以,我看到的也许与他们不甚相同。他们见到的鹅岭公园是与记忆的线头纠缠不清的“过去”,而我看到的只是“此际”——散步者、寥落的老年伴侣、浓荫老树、红衣妇女打麻将嗑掉的一地瓜子壳。由这点可以看出,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仰慕者和旅人,不关心景点而青睐琐碎的事物。
但在榕湖绳桥边,我停留了很久。在我眼前,它们褪去了被艺术夸饰的美感,但有着被岁月边缘化的轮廓,那种经历尘世的粗粝感,或许是任何技术都无法达到的。
据说,鹅岭公园曾是重庆的约会胜地,榕湖绳桥更是恋人们的必到之处。我能想象,倒退30年,多少恋人曾漫步于此,在那些年岁,他们若无其事的脸孔下面,其实燃烧着一种由单纯、羞涩、热情以及抑制于心的欲望相交织的东西,那就是爱情。对照今天,它便是一种纯真。而今,年轻人都不来公园了,这个时代还会有朴素的爱情吗?
突然就很好奇,鹅岭公园的原主人李耀庭,一个军阀出身的盐商,为何会筑这样一个苏式园林?而且,绳桥的奇、榕湖的雅,两者共同构成的形象和意蕴,是如此细腻的女性色彩。
查阅资料才知,园林的创意、设计及施工,均为其子李龢阳在大量研习苏州园林后完成。我所见的绳桥,即是他指导石工所建。所谓历史,往往就是这么冷冰而死板,它们太宏大太表面,只映照那些壮阔的传奇,却隐瞒了具体的人的情感,轻易抹掉了那些细微但真切的细节。我宁愿相信,这是创建者送给爱人的一件礼物。
事實上,这片园林真的就是一份“礼物”:30年前她是恋人们的聚集地;今天她因充沛的积淀成为一个纯真年代的遗址。听说,一个小女孩拿着父母当年在鹅岭的合影,举起照片翻拍一张,送给父母作情人节礼物。这多有意思!“故事”就是这么延展的。
据说,绳桥上的石栏是用整块石头削砍打磨而成,但细心查看,合缝还是有的。这石栏就是一个隐喻。我们认识、喜爱这个城市的某些标识物,并不是因为建筑有多重要、空间有多震撼;更不是因为尺寸、工程量,对我们来说这些毫无意义。我们之所以记得它,是因我们个人同这个空间区域有过关联。
其实,对鹅岭我并非完全没有回忆。这是一个有点忧伤的故事。事实上,确实跟鹅岭的景物无关,而只与鹅岭这个地名相关。
10多年前,一位即将大学毕业的朋友和女友租了房子,邀我去吃饭。我在鹅岭站下车,沿着陡峭的坡道向江边走了很久,最后在一溜破烂的平房里找到他们——大约10多平米,黢黑,除了床、锅灶和一堆书,什么都没有。小两口合力弄了一桌菜,喝完了一瓶老白干,我醉醺醺地回去了,等上完坡到公路上,我腿都瘫了。
这个故事有什么含义呢?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离开鹅岭向下眺望时,我突然就看见他住过的那片房子——现在是建筑工地。我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何蜗居着却又如此满足,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家”。一个简陋但有炊烟、有自由空间的地方。那是一种对集体生活和个体生活叛逃后的喜悦,也是爱的必然途径。
如今,他的“爱情遗址”荡然无存。但鹅岭却始终不会变——这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看来,鹅岭就是一个“意象”,是一座灰色陈旧但庄严的“博物馆”,存放着这座城市无数凝固或消散的往昔纯真。
(作者系诗人、小说家,曾获第三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七届重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