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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神时代

2019-06-11廖静雯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嘴角李子行李

多年来,李子傲都不是一个很习惯使用现代电子设备的人。一则他总是觉得电话短信比起书信类型的口头传达并不稳妥,二来……可能是为了躲避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如同你我一般的看客如是问。

“那个消失在尘埃中的,曾因一句话被全国知晓,又不知不觉消失到無影无踪的男人。”

于是我们假装恍然大悟,事实上心中装着好几个名字。有关他们的画面在脑海中快放,带着模糊的声音和夸张的表情。有时时间过得越久记忆越深刻,也未可知。

如果说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聊时代催生出的果实,那么他们的消失就代表着下一颗果实的成长。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李子傲所习惯的,是身处尘埃之中的孤独。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他拒绝接受多媒体时代的信息,因此土地上并没有结出或美好或罪恶的果实。有时他也落得清静,至少静默无声的大脑无法带来身处璀璨光芒之下的孤独。

他太久不见这个男人,却常常深深地共情。真是奇怪。

“则灰,你在看什么?”李子傲半只脚已经离开了门框,但身后迟迟没有传来则灰穿鞋的声音,便不由地回头发问。

“别吵。”此时的则灰,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半蹲着,眼睛微微睁大,像是一只预备起跳的青蛙。他扶了扶眼镜,盯着电视屏幕。也许并不是没有感受到李子傲的焦急不安,他只是想尽己所能地延长一周中难得的放松时间。

李子傲随着则灰的目光望去。已经许久不用的电视上播放着一档综艺,是几年前的热门。镜头前是夸张的配色。电视里的人物夸张地笑着,露出了洁白的十六颗牙。那是一个类似于萝卜蹲的游戏,被点到的人大声地念到自己的名字。子傲当初不明白,这样的综艺有什么看头,可看到则灰目不转睛的认真,也不便打扰。

在一众俊男靓女之中,有一个蹩脚的存在。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坐在一块石头上,长得不甚好看,带着孩子一样的笑容。他在游戏中时常被取笑,带着无可奈何。

“嘘——”则灰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顺带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沙发上。他的目光始终跟着屏幕中的人游走,嘴角不时向上抽动,露出短暂而欣喜的笑容。

李子傲看了看认真的室友,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渐渐地,他觉得屏幕上的人有些熟悉。他注视着晃动的男人,而屏幕上的男人渐渐地定住了。

男人的眼睛在游戏中流露出些许的迷茫。他正注视着镜头,舌头轻轻触碰干涩的上嘴唇,嘴巴微微张大,似乎又出神了。

李子傲的心中一痛。

画面中的声音再次放大,男人因为刚刚的失神,游戏失败,又被取笑了。

还记得几年前的正午时分,日头毒得很。

抬头仰望,城市之间的通道是灰色的围城。近在咫尺的屏障,有一种感觉错乱的虚无缥缈。白炽灯在头顶照耀,地上的影子重重叠叠,举手投足之间带有不同方向的晃动。李子傲和晌良始终一前一后地走着,期间很少交流。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在沉默中拉长,红色的标志线时有时无。

李子傲向前走着,突然发现旁边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不由得回过头眺望。

“晌良?我觉得你不应该站在上面。”

晌良无所谓地笑了:“这上面写了,运输行李的电子通道在情急之下可以载搭旅客。”

“况且这样走,省事了许多。”

李子傲叹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加速行驶的晌良。行进中,他暂停了步伐。眼睁睁地望着红色标识的右拐,而行李通道继续直行。

“你下来吧,该拐弯了。这样直直前行,我们是到不了目的地的。”

行李通道向来没有转弯路线。当行人需要转弯,将行李拿下后行走五十米以内即可。近年来,也有许多人为了省事,乘过行李通道。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从此随着来来往往的行李不知去了何方。

李子傲试图叫住晌良。只是那人充耳不闻。

“请等一下,他的part我马上就看完了。”晌良笑呵呵道。

接着,他小声道:“要是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李子傲呆呆地站在岔路口,望着晌良渐行渐远。晌良在做什么呢?他大概是知道的吧。临行前晌良带上了电子设备,是想将综艺看完吧。

还记得子傲那时无奈赌气般地离开了。他相信晌良那样的人,在一个玩笑之后就会回来汇合。他莫名地感到疲惫和生疏,在岔路口不耐烦地等待了半晌。等他走出通道到达目的地,已是华灯初上。

记忆中他曾默默地盯着行李通道看过很久,直到记忆被打上了黑灰两色,万般安静中通道就像小船,轻巧地向前滑行。来往的人很少驻足观看,也很少有人在这里停留。那时他隐约感到些许不安,像是被抢夺了些什么。

晌良似乎被行李通道带走了。

李子傲皱了皱眉。这个傻子过几个小时还是会从交通管理处回来的吧?这是说不准的。他不断地擦拭汗水,无助地抹向胸前的衣服,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中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那一天,他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失去了支柱。那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那一刻他想起晌良的眼睛,那双像孩子一样天真好动的眼睛。即使已经成年,那双眼睛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骨碌碌地转。上天保佑,它还是在转动。如果他要是停在某一个部位,那么他呆呆盯住的那一个点一定会烧焦变黑。

那个喜爱篮球和娱乐报纸的男孩,习惯于把梦想挂在嘴边。

“你以后是想要做什么呢?”李子傲曾经如是问道。

“不知道。以我的资质,注定是要做一个平凡的人。但我希望我能保持写作的爱好。这会让我感到快乐。”

“那,你有没有具体的职业目标呢?”

在回忆中,晌良的眼睛猛然一亮,“我想做一个记者。或者……电子研发科技人员。”

李子傲一挑眉。这两个职业差距很大,文理方向不同,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想的。

他假意理解了晌良的话,又被那一句“真的吗”和极其明亮的眼睛望得发怵。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嘴角持续上扬,咧到了耳根。就像孩子。

李子傲摸了摸自己似乎空空如也的脑袋。脑袋真的轻飘飘,似乎没有重量一般浮在脖子上,带着身体向前走着。他看着晌良,看着他持续的微笑,没来由地同情并羡慕。

几年不见了晌良,李子傲丢失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从小到大的朋友,在不常联系之后,失去了手机这样单薄的工具,就将过去所有的回忆封杀。他消失得干净利落,似乎一点儿微小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嗨,你在干什么?”正在看综艺的则灰猛拍一下李子傲的肩膀。李子傲几乎一个踉跄,思绪和手中的杯子一起破碎。他慌忙拿来扫把将碎片一片片拾起。

“怎么了?”

“你看着这个人傻笑很久了。怎么?你也喜欢他?”

“我?”李子傲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呢。他怎么会上这样的节目呢?”

“他?他好玩啊!他原来是一个律师,很多次官司输了后找人看相,说是‘靠山石位置不正,他就起了‘愚公移山的念头。然后就每天搬走山上的几块石头,发起直播在网上点击率很高呢。多好笑呀,你说说?不过几场官司,一个弄虚作假的大师,竟如此认真。”

“傻子。”

“但是是有趣的傻子。”

李子傲随意地应了一声,把目光移回屏幕。屏幕上的男人总是在游戏中出神,然后被取笑一番。他的四周似乎迷茫着一层紫蓝色的气体,游离于大气压之外,在另一个世界里漂浮。他也时常接几句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语,众人哈哈大笑,他的嘴角也上扬。很好,双赢。男人在大众的世界里充当玩物,费劲地哈哈大笑,在脸上让色彩尽力飞扬。大众用脚底和唾沫将他高高挂起,给予他一切物质和精神上的需求。看客们费尽心思寻来一份夸张而得到共情的热闹,一拥而上将他捧到了山巅。

综艺的进程渐渐白热化,他上场的机会同样增加。

“你愿意站到那个平衡板上回答问题,如果回答错误,便让挑战队员抽走你脚下的板块吗?”

男人沉默了一下,露出他惯有的,对待一切不知道如何回答的窘迫笑容。

主持人继续煽动着,男人又开始用舌尖触碰上嘴唇,显得有点儿害怕不安。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心脏的部位。

“好啊,我可以试试。”

开放性问题的开头是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死人突然复活了,

他开始用力地敲打棺材盖。

棺材盖被打开,那人坐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没有死。

‘不,你死了。大夫和神父都认为你死了。所以你的的确确是死了。

随后,人们按照原来的安排埋葬了他。”

主持人略微停顿。“你怎么看?”

男人一愣,嘴角慢慢上扬,咧到了鼻翼,像一个孩子。

“他也许的确是死了。”

“我也许的确是死了。”

十多年前的夏天,晌良说。

“人在世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这样坐在后排了,看不清楚黑板,累。”

“前桌总是抖腿,后桌时常发出奇怪的味道。左边的人会和斜后方的人说话,上课就像是羽毛球运动员看了场篮球运动员在旁边嘟嘟囔囔解说的乒乓球比赛。我并不知道这一场比赛是否重要,是否正好是一场决赛。”

“我也不知道我是赛场上的球员,还是旁观的群众。也许都是,但是……谁知道呢?”

“曾经我也不错呀,也坐过班里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考过全班第一,当过班长,拿过地区公益大使。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晌良说完这话,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第二天就拿来了一本名著和几本辅导书。李子傲不知道他想向作文或者是高考哪一方面认真发展。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晌良在辅导书围成的壁垒和教师办公室之间穿梭,晚自习则拿出一张稿纸肆意挥毫笔走龙蛇。可是下一次的期末考试将他的努力又推回了曾經。他的理综仍然没有及格,数学提高了十五分左右,英语提高了十分。他的作文跑题了。

他的阶段性努力贯穿了整个高中三年。在一切终于结束的那一天,他猛然回想起多年前,在他还是天之骄子的时候,他的作文被刊登在作文鉴赏集上。那时他嘴角上扬,咧到了耳根。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李子傲也说不上他们算是夭折还是寿终正寝。

“我曾经向我的梦想努力过,她甚至还向我招手了。”回忆中,晌良抱着一本《悉达多》,泪流满面。

他曾经的两个梦想,在废弃的角落里依然闪耀着光芒。职业虽然方向不一,却能把创造力和思维发挥到极致。那是他曾经拥有鼓动风云的勇敢的象征,是生而自由,爱而无畏的信仰,是一支也许逐渐熄灭的蜡烛。

李子傲的回忆中断了。他不知道那个曾今和他共度少年时代的好友未来如何。也许他经历了梦想度过的时光,也许他在现实的大海中浮浮沉沉。李子傲俯下身去,感到脑海中一阵刺痛,就像干燥的嘴唇接触水的那一刹那。那一刻他好像真正刺破了自己漠然的薄膜,感到一阵鲜活的刺痛。他记忆中的少年不是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而是黑暗之中的微光。

综艺还在继续。但是李子傲对于后半段的记忆却极其模糊了。接下来是什么环节,什么样的夸张爆笑,他全不记得。只记得综艺中的男人总是在游戏中失神,嘴角向下,眼睛呆呆地定在某一处,在被嘲笑的时候头轻轻地低下,做出一点顺从而不甘的样子。

“我也许认识这个男人。”李子傲立即回过身,对后方的室友则灰一字一句道,“他叫……”

他的泪水渐渐滑落。他说不出口了。

廖静雯:新疆克拉玛依市第一中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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