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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的导演,恨过的电影

2019-06-11毛尖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希区柯克格非黑帮

我上大学一年级,就很有幸上了格非老师和宋琳老师的写作课,虽然当时也没好好听,但是格非老师给我们讲过的很多名著和电影,却给我们开了光。在我们只知道奥斯卡的年代,他跟我们讲了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和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讲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和《呼喊与细雨》。虽然跟现在人的见识没法比,但是在我们的十八岁,二三十年前,我们回头,在舞会上聚会中和别人说起《芬妮和亚历山大》,那就是很厉害了。

那时候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恰巧碰上读书热、哲学热、现代主义现代派热,所以,我们非常热衷于追索一些看不懂的电影,越看不懂越觉得牛。这样的状况,对于我自己,大概持续了十五年。那一段时间,只要谁说,这个电影难懂,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特别想找来看。找不到就去图书馆找相关介绍和评论看。1997年时我到香港读博士,传说中的经典电影、烧脑电影,突然全部出现在眼前,真的有点眩晕。香港读博三年,我真是没好好读自己的专业。我导师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但我披星戴月地把资料馆的经典电影差不多都看了,自修了电影专业的本科加硕士课程。我毕业的时候去跟音像资料馆老师告别,他扎着一根小辫子,很动情地说:你是我在这个图书馆接待次数最多的人。我自己后来傲娇地想想,我这种看电影写电影的方式,跟“新浪潮”时候那批人还挺像的。法国导演、编剧弗朗索瓦·特吕弗不就这样吗?

因为电影,至今都在青春期里跋涉

2000年时我回到上海,突然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当然,我自己有一个剧烈的左转。师友的影响是一方面,当时周围很多朋友转向文化研究,时代氛围的变化是另一方面。大概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只看国产电影,一边把共和国的很多电影复习了一遍,把少年时代的一些电影线索重新捡了回来。比如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部是《柳堡的故事》,王苹导演的,副班长和二妹子好上了,不用接吻,不用拥抱,镜头表现一下风车转,河水流淌,你就知道他们心心相印了。整个世界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新中国电影的风景抒情能力太强大了。

如此,因为共和国电影,又去看了很多苏联电影,发现苏联电影的语法原来已经这么高级了,很激动。看了苏联导演、编剧谢尔盖·爱森斯坦看杜甫仁科。看苏联电影导演杜甫仁科的《大地》的时候特别感动,黑白片,却有彩色的效果。里面有拍果园的镜头,拍出的苹果,鲜艳多汁,比彩色胶卷的效果还好、还饱满,这是苏联的镜头。还有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还有七个小时的《战争与和平》,那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好的电影就是《战争与和平》,没有之一。比好莱坞的《战争与和平》强很多。

如此回头看看,我一开始是对美国电影感兴趣,然后看欧洲电影,又对社会主义电影感兴趣,然后又回头去看西方。中间还有一点对我来说也是蛮重要的,就是电视剧对我的影响。1997年《雍正王朝》的播出,让我成为电视剧观众。之前我们从海外带电影回大陆,《雍正王朝》开始,我们带国内的电视剧给香港朋友看,然后到《暗算》《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出来,自豪感猛涨,感觉“国产电视剧”也终于出人头地了。为此,我还在《文汇报》开了电视剧专栏,十多年了。虽说浪费了很多時间看烂剧,但对我自己的影响真是非常大。

之前我跟格非老师聊,他也说我用那么多时间看了那么多烂片,但是我安慰自己,看过的烂片也不会全部破烂掉吧,还是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结出奇怪的果子。

不过真的也是,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时间看了那么多的电影,有时我会想起伯格曼的一句话,“我一直到58岁才走出青春期”。他对自己青春期的定义非常悲惨,“一个漫长又灾难的青春期。”我当然不是说自己的青春期也如此恐怖,而是说,因为电影,好像我至今都在青春期里跋涉。常常,看西方电影跃入西方电影的青春期,看苏联电影,又好像把苏联的青春感同身受一遍,这个经验并不总是愉快的,有时候确实有非常悲伤的感觉。

从“向上超越”到“向下超越”

大学期间,因为格非老师的启蒙,在课堂上和私下传播的各种渠道,看了很多看不懂的电影,类似《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种,真的看了很多遍,又看小说又看电影,备受打击。我在香港读书时,还见过罗伯·格里耶,参加了他的讨论会,他带了自己的一些片子来,每天晚上在学校大教室放映,基本上每次放映结束,就剩下一两个人。说实话,我每次坚持在那里,也不过是自己一个傲娇的念头,至今我也不能说我真的看懂或者喜欢过他的哪部电影。

但是在那个时候,可能也是自己内心欲望饱满,善于向外扩张的时期,总有一种向上超越的愿望,希望通过看特别难懂,看那种比自己高、比自己的理念更抽象的文本,来完成一种向上超越。这个理念在那个时候也蛮重要的,因为它让你试图超越原来的自己。当时学术圈中似乎也有一种比武的氛围,朋友聊天,大家总试图说出一点特深刻特陌生的观点。这种氛围在当年还是有比较积极的意义,至少对我来说,可能一直至今吧,还保持着比较旺盛的求知欲。

这种心态后来有很大改变。前几年,看到汪晖的一篇文章《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他最后谈到一个概念是“向下超越”那些欲望、那些生命中特别本能的直觉。之前我们希望抛开它们来达成更厉害的自我,但是通过阅读《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我们发现,这些很本能的东西表达着人生最真实的需求和关系,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走,深化它们,穿越它们,藉此达成一种超越,这种叫“向下超越”。

我自觉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也有这样一个改变。比如之前特别愿意看伯格曼,今天我们谈“恨过的导演”,伯格曼导演可以算一个。我跟他相处了非常长的时间,一方面是受格非老师影响,因为他一直讲伯格曼,但其实我一直没完全进入伯格曼。感觉我需要更多的生命经验才能理解《野草莓》《芬妮与亚历山大》和《假面》。另外一方面,在我自己二三十岁的时候,特别想向上超越。后来,我自己心态放松下来,不再比武般地跟人谈电影,我也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电影判断坐标,我重新发现好莱坞,重新审视类型片,重新在打打杀杀吃吃喝喝的电影中深化自己美学感受,慢慢获得了一种“向下超越”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比如说梦露,是一个环节。以前被人问到喜欢的演员或者导演之类的问题,都是欧洲脸,好像说好莱坞就不够高级。后来重新把梦露的电影全部看一遍,觉得在她的身上脸上及她的表演中,童叟无欺有一种更感人、更伟大的东西在里面。

而到现在,我发现我喜欢的很多导演常有欧洲背景,但转场好莱坞工作,像刘别谦、比利·怀德,还有希区柯克,这些导演,都在电影中实现了“向下超越”。

一种“脏乱差”的念头

我自己确实一直比较痴迷于“脏乱差”的人生,进大学的时候,现代派、现代主义特别流行,怎么也不可能认同整齐秩序的东西。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电影本质上就是不道德的。比如我们小时候看《少林寺》,里面有一个王仁则吊打牧羊女的场景,吊打那么长时间,我们一边想着李连杰怎么还不来救她,一边又觉得怎么打这么长时间衣服都还好好地穿着,这点“下流”心思,每个人都会有吧。所以,本质上,电影永远在激起我们一种“脏乱差”的念头。如果不激发这些念头,电影也不会这么性感,吸引这么多观众。

这是电影的本能,也是它特别有魅力的地方。它并不真正召唤你犯罪,但是它把你心里的犯罪欲望释放出来。比如,我们这一代,少年时候飞檐走壁的冲动,多少也是被电影缓解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希区柯克为何有那么多观众,因为他永远在释放你邪恶的冲动。每次,我们都是和希区柯克电影中的坏人同一个心跳。比如《惊魂记》,诺曼把金发女郎杀掉,杀掉以后要处理整个场所。他一直在处理,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处理血迹,浴缸里的血,地上的血,马桶上的血,他时间花得越多,我们就越认同他的劳动。他打扫干净,我们松一口气,他把金发女郎放到车上,我们松一口气,但是,他一直忽略了桌上的钱,我们着急,恨不能提醒他,桌上还有那包钱!这就是希区柯克的邪恶,最后,我们都会站到罪犯那一边。终于,诺曼关门的时候,发现了钱,他拿走钱一并处理掉,这时候我们彻底松一口气。

这是希区柯克,看他的电影,我们常常由衷希望罪犯不被揭露出来,像《美人计》最后,我们就会特别同情褒曼的老公。这就是电影的本质,它本质上就是不道德的。

《夜短夢长》和《非常罪 非常美》

在写《夜短梦长》这本书的时候试图和我以前写电影的方式有点不一样。《夜短梦长》出版后,朋友和记者都问起过,这本《夜短梦长》和《非常罪 非常美》有什么不一样。《非常罪 非常美》是我二十多年前在香港读书时候开始写的,那时候多少占着一点资讯比大陆读者多的优势,写作的时候,也多少带点介绍的成分,常常会细致地讲述导演或演员的生平和花边,力图有趣生动,甚至妖娆,一边讲述他们电影的特殊性,一边呈现他们人生的花样性。我自己回头去看《非常罪 非常美》,发现我选择的电影和电影人,都相对前卫或性格前卫。

我写《夜短梦长》的时候,心态完全不一样。一方面,拜盗版和互联网所赐,中国电影观众已经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电影观众,我们看的电影最多,种类最杂,我的阅片量不再是优势,所以我试图用电影来“写作”。另外一方面,这些文章都来自我的《收获》专栏,《收获》是中国最好的文学杂志,杂志内在地对我的写作提出了要求。

举个例子,比如我写“火车”这个题目。如果早些年,我会把电影史中特别厉害的火车电影写在一起,但在《收获》写,我就试图用更文学的方式来写。我分了四节写,第一节写乘客,第二节写司机,第三节写列车长,第四节写月台上的信号员。四个人来自四部电影,我把它们镶拼在一起,试图建构世界电影史中最高级的一列火车:《火车上的陌生人》中的乘客,《将军号》中的司机,《士兵之歌》中的列车长,《严密监视的列车》中的调度员,我把这些人组织在一起,表面上他们没有真正的相关性,但是,火车是一种万能的结构,最后他们会显得如此和谐。这是电影特别迷人的地方。而我,也试图用这种看上去风牛马不相及的方式,把这个世界变得天涯比邻。

其实写电影的梗概很难。李欧梵老师给我这本《夜短梦长》写了序,他说我记性很好,其实根本不是我记性好,我讲电影情节的时候,回头把所有的电影都重新看过一遍,有些电影还看过好几遍。我写《白日美人》,德纳芙的每一个表情我都定格看过,把握住她的表情,我才能准确描述情节准确表述她的心态。我看过很多《白日美人》的评介,经常说德纳芙做妓女时候有一种痛苦感,但仔细看过电影后,我觉得这种单一性痛苦感表述不准确。所以,写《夜短梦长》,我不再追求《非常罪 非常美》时期的“性感”写法,我追求准确。

写了几年,我自己也发现,准确是最难的,尤其每个形容词都必须准确。现在我能比较傲娇地说,我给这些电影下的形容词都不是随便下的,虽然这几年写作我一直尽量避免用形容词,但是当我使用形容词的时候,我是重新看过希区柯克重新看过刘别谦以后用的形容词。比如我写《东方不败》最后一段,我反复看过几遍,才敢描述华语电影史上颜值最高的这一刻。林青霞最后的欢喜,李嘉欣和关之琳最后的失落,她们的美丽和更美丽关系,我都反复看过。

所以我是尽力准确了。当然,也会有朋友抱怨我,说看了你的书以后去看电影,觉得电影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后来想想,当我说《我不是药神》很不错的时候,朋友大概是拿它和世界电影在比,而我是把它放在中国电影的序列中盘点。我写《夜短梦长》这本书的时候,感觉我也建构了自己的纵横坐标,这两个坐标的设定,一方面希望让自己的评价更准确,另一方面可能多少也有一点炫技吧。

《夜短梦长》这本书最后五分之一写的是梁朝伟,我把梁朝伟在电影中的几次情人形象一起写了,包括《色·戒》《海上花》《花样年华》。格非老师不喜欢港台电影,但是格非老师谈到我写的《奇数》这篇,我还挺感动,因为没有人说过这篇好,但其实它花了我最长的时间。写11的时候我把我能看到的富士电视台拍的《世界奇妙物语》过了一遍,那是一个多么庞大的量,如果有谁以后想写作写编剧,把《世界奇妙物语》全看一遍就行。那里面全是奇思妙想,非常厉害。片子都不长,像我写到的《美女罐》23分钟,《奇数》13分钟。我写《奇数》,也试图用11、9、7来理解世界。7是一元,一元最厉害。二元次之,9是二元。11再次之,11是多元。

格非老师说他不能认同我的地方,其实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本质上我是一个纵欲型人格,对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不太讲道理,我以为这次我已经克制了。我接受格非老师对我的批评,对自己年轻时候喜欢过的导演、演员,以后还是要审慎。要准确,要更准确。

我是黑帮迷

说说文章的题目中“恨过的导演”。如果说“恨”也是一种爱的话,恨过的导演、恨过的场面一定非常多。比如说,小马哥之死一定是电影史上最让人恨的事情,《英雄本色》结尾,周润发完全可以快艇走掉,但是他看到岸上狄龙、张国荣被围攻,他飞艇调头加入枪战,这是特别让人热血沸腾的时刻。可随即,他被身后的子弹爆头,那是电影史上特别让人痛心的时刻。

那另外一种恨,是真的恨。我是黑帮迷,黑色电影、黑帮电影我都非常喜欢,格非老师说我很多脏话粗话,我可以怪黑帮电影。我这几年一直在看黑帮电影,只要广告说这个电影类型是黑帮,我肯定要進电影院看,我没法抵御黑帮。

但电影史上有一个特别令人遗憾的事情。上世纪30年代,黑帮电影诞生,然后,《小凯撒》《全民公敌》《疤面人》三部电影一出来直接就把黑帮电影给弄熟了,成熟以后马上遇到“电影制作守则”抵制,遇到修正,实在是遗憾直至。

所以回想起来,黑帮电影的短暂发展史和被修正史,是最让人痛心的。20世纪70年代重新看到黑帮电影的时候,《教父》依然牛,《教父2》中,爱情主题上升,女性位置上升,教父身边永远会有一个女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黑帮大佬进行指责,这种指责,很像海斯法典条款,如此我们看到,二代教父比一代深情,三代比二代更深情。教父变成情种,黑帮电影堕落。

回头去看第一代黑帮电影,《全民公敌》中,詹姆斯·卡格内为犯罪而犯罪,他活力四射地犯罪,他漂亮的女友吉蒂柔情蜜意地为他做好了早餐,但是他因为没有酒而不高兴,接着女友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他就一把拿起桌上切开的大柚子打在了女友脸上。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以后的黑帮老大身上,表面上,好像女性主义在黑帮电影中取得了胜利,但实际情况上,黑帮电影已经不是黑帮电影,这是最让人恨的。今天的黑帮片,包括香港的黑帮片,所有黑帮大佬,像周润发也好,狄龙也好,都比第一代黑帮大佬高出20公分,身边总有一个深情款款的女友,但是,早期黑帮电影中,那种特别犀利特别本能特别直觉的东西被浪漫语法夺走了,也就是说,原来存在于黑帮电影中的那种硬朗的生命质感,那种可能引导观众“向下超越”的东西,令人遗憾地被“浪漫的黑帮”转移了方向。

生命的深渊性,鲁迅提到过的生命主义、兽性主义,在早期黑帮中,是最让人着迷的,但是很快失血,流失,这是最让人伤心的。

后来的导演如果不是老给黑帮大佬身边设置一个女性,或者给大佬加很多Romance的话,黑帮电影还是可能有其他路径的。20世纪70年代所有的黑帮大佬都没比我高多少,他们也基本不处理私人事务,就像《教父》中的马龙·白兰度,他的身体没有私人属性,他就是帮会的。《教父2》中的帕西诺也很牛,但是他的男人性很强,私人属性就明显。私人性泛滥后,黑帮电影的社会折射力就低,整体感就弱,到今天,黑帮电影基本碎片化、后现代化化。黑帮电影在早期能够反映出一个巨大的时代,但现在的黑帮电影,包括去年很红的《无双》,我那天看完《无双》还有点小激动,觉得香港电影没死,周润发还那么好看,但毕竟,黑帮电影中最好的那部分,最黑色、最深渊的那部分消失了,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一直想写伯格曼

我有很多电影会重看,可能不像格非老师会看那么多遍,但还是重看了大量电影。其实我在写《夜短梦长》这本书期间,一直想写一下伯格曼,但最后还是放弃,觉得写不了他。我以前看伯格曼,觉得很多地方看不懂,这次重新看,却又觉得伯格曼太冷漠。比如《处女泉》中的一个镜头,农场主背对着我们一边质问上帝一边哀号,伯格曼的镜头就好冷漠,虽然这个镜头被很多大导演喜爱并引用,但我就无论如何不能进入伯格曼的机位,包括看《假面》也是,伯格曼的机位到底为什么是这样?为此我也看了伯格曼的很多传记和文章, 看到他在现实人生中确实也是个超级冷感的人,像他的九个孩子对他因税务问题被抓,都觉得“活该”,我能理解伯格曼的现实冷漠,但还是不能理解他的镜头冷漠。

所以,同样是拍金发美女,希区柯克、费里尼这些导演都是让我们觉得生活很美好,他们是激发我们欲望的导演。伯格曼电影中的女性也都很漂亮,但是他的女郎都是抑制我们情欲的,打击我们情欲的,或者毁灭我们情欲的。我们看《假面》觉得痛苦,看《芬妮和亚历山大》觉得痛苦。有时候,像《野草莓》痛苦有被暂停的时刻,但是这么多年,看伯格曼,向来都是一种痛苦的经验。

有两类导演,一类是抚慰我们的,带着我们上路的。另外一类就是伯格曼,包括像捷克导演史云梅耶,拍《食物》的,他们都是作家型导演,他们是抛弃我们的,是拒绝我们的,我对这些作家导演有过长时间迷恋,但现在他们的魔力似乎消散了。有时候还挺想重新回到格非老师的课堂,去听一听你到底是怎么讲伯格曼的,尤其时隔多年。

格非老师说《东京物语》最后原节子的哭泣让他对这部电影产生新的理解。非常想听他讲怎么理解原节子的哭泣。我觉得这是电影史上的一个谜。看电影,常常会遇到一些谜之时刻,《东京物语》中的原节子就是一个。《大菩萨岭》里也有一个。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时刻,我一般是把这个导演电影全部看一下,有时候这个电影的谜底藏在另外一部电影中。但原节子的哭泣还是很难理解,我也一直没有看到满意的解释,包括很多日本学者的解释,都不能令我满意。

小说·改编·电影

《夜短梦长》中有一篇关于生命欢愉的文章,讲了三次电影改编。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先看过原著,尤其是那些在电影发生前就存在的经典。但我也认同希区柯克的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也被希区柯克的全球徒弟,包括新浪潮的那些健将们实践,也就是二三流的小说最适合改编成电影。所以,并不真正存在一个可以在小说和电影之间进行好坏比较的算法。还有很多电影改编,原著简直认不出来,像《东邪西毒》,像《东方不败》,但电影都很好。

至于说哪部小说改编最好,我今天回答和明天回答这个问题肯定是两个答案,不过我还是可以说一下。我今天的答案是莫泊桑的小说《欢愉》,我觉得这个改编特别好,虽然电影中的人物颜值都高过小说,但重要的是,电影把小说内在具有的生命欢愉感强调了出来,有了印象派一样的表现。

禁忌电影和电影革命

格非老师曾谈到两个导演,大岛渚和帕索里尼,第一次看大岛渚的《感官王国》我至今还有印象,因为当初我们拿着录像带看,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片子,一帮人一起看的,没想到这么重口。当时大家都傻掉了,但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版本很低,只好装,装不动声色。整个房间口干舌燥两小时,人人内心非常紧张,终于看完,大家都有点虚脱,太累了,因为都在强调自己的镇定,花了很多力气。当时想想,没禁忌,搞得这么辛苦。

而遇到《索多玛120天》时,我已经算资深影迷了,虽然还是会有不适感,但是能消化。而且帕索里尼的批判很显眼。禁忌电影,总是和电影革命有点关系,不过,这些年看的很多禁忌电影,似乎都还没有《索多玛》走得远。

我自己这些年,大概受了小津影响,在美学上有点封建主义。有时觉得,电影禁忌这个东西,有一点也不是坏事情。而且很多时候,禁忌还催生了电影语法。比如刘别谦笔法。不让表现做爱怎么办?刘别谦就用一张特别暧昧的床。不让表现欲望怎么办?刘别谦就用一顿饭。还有希区柯克也是,他一直拍火车,拍山洞,拍非常小的公共场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色情感,这些都是被禁忌催生的语法。

我们可能没法真正回应你的禁忌电影问题。也算是一种禁忌吧。

若没有伯格曼,我会攀登哲学高峰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会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看《肖申克的救赎》是看勇气,《怦然心动》看初恋。电影,当然对我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如果当年不是上了格非老师的课,听了很多伯格曼,可能我就去攀登哲学高峰了。

因为看了伯格曼,又去看了安东尼奥尼。因为安东尼奥尼,又去看了塔科夫斯基,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和影响,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我。至今,不爽或者伤心,还是会看一部电影来排遣。

所以说,是电影把我领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上,包括我的很多人生判断,也常常跟电影有关。回望自己的看电影生涯,大概是,看过五千部电影后,建立了自己的电影坐标。看过一万部以后,敢于对电影下判断,敢相对自信地说这部电影怎样怎样。就像我见过很多人以后,对人性有了基本的判断。

我也很喜欢张学友。张学友是一个被低估的演员,他演的《旺角卡门》《追男仔》《东邪西毒》,都很厉害。我很喜欢他的表演。他演喜剧也好,演正剧演悲剧也好,他的身体感是我们都会有的身体感。梁朝伟的身体感是演员的身体感,我们进不去的,但张学友的身体感是我们普通人感同身受的身体感。

王家卫给电影缔造了一种青春PH值

关于导演,我还是非常喜欢王家卫,虽然王家卫最近两年的表现让我很闹心。明明一手好牌,但是被關在里面。《摆渡人》就这个感觉,梁朝伟、金城武,大怪小怪都在,但是打不出来。但是不管怎么样,王家卫依然是创造了电影语法的一个导演,他拍的《重庆森林》《堕落天使》,他的方法和结构现在还在被大批后代电影人学习并使用。《重庆森林》里的那种湿度,直接就是爱情电影的氛围啊,他不需要拍男女主人公的亲密接触,但是你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已经足够。王家卫给电影缔造了一种青春PH值。

还有一种导演我也喜欢。比如许鞍华,永远在突破自己。还有拍《无间道》的刘伟强、麦兆辉。香港导演的电影速度很厉害,无论拍武侠还是拍警匪,他们的速度感都很高级。比如同样大家用一亿发子弹拍枪战,港片中的子弹,我们被爽到,好像是从我们自己手上发出去一样,大陆拍的,常常因为镜头数和速度不行,让我们觉得完全是浪费子弹。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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