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
2019-06-11高兴
高兴
钱会计病了。
钱会计是在儿子钱贵大婚后的第三天生的病。那天,天还没亮,钱会计的老伴儿巧云就被钱会计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声惊醒。她猛地转过身子,推了一把钱会计,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做梦了?说着,随手打开了灯。只见钱会计紧皱双眉,痛苦地摇了摇头。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肚子痛。巧云见状,一骨碌爬了起来,神色慌张地问,拉肚子?老钱皱了皱眉,又一次摇了摇头。巧云下意识地把脸贴到钱会计的前额上,一只手顺势掀开被子,伸到老钱那胖乎乎肉嘟嘟的肚子上,按按这,按按那,每按一处老钱都说疼。巧云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边扣扣子边往外走 。
等着,我去找车。
大约半小时后,一辆褐色的奥迪车停在了钱会计家的大门口。巧云和村长来福从车上下来,急忙奔进屋里。村长二话没说,背起钱会计就往外走。巧云急忙扯了个薄被搭在钱会计只穿了个内裤的光身子上。
这是北方初春的黎明,天气有几分凉意,四野灰蒙蒙的。车子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灯像患了白内障的人的眼睛,蒙了一层膜,看不出去多远,所以车行得很慢,应该说比牛车快些。走得越慢车子颠簸得越厉害,钱会计的呻吟声也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巧云抱着半躺在自己身上的钱会计,钱会计肥胖的身体把她压得有些呼吸困难。她极其艰难地把钱会计的头放在了随身带来的衣物袋上,腾出已经发麻的手,揉搓了半天,然后又下意识地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掖了掖,生怕钱会计着凉。司机小田不时地用手揉着睡意未消的双眼,打着哈欠。村长来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焦急地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安慰钱会计说,忍着点,快到了。
天蒙蒙亮时,车子驶进了县中心医院。这座坐落在县城东头的卫生院,是当地政府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和北京某知名医院联合办的。医院不但环境优美,而且医疗设备先进,还有北京专家常年坐诊。当地百姓大病小病都不用往外走,在当地就能得到很好的治疗。
钱会计被小田背进急诊室的时候,急诊室里只有一个值班医生,没有患者。值班的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高个男人,长得很瘦。此时他正仰面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听有人进来,他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
高个子医生向家属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后,把手伸到了躺在急诊床上紧锁双眉正在呻吟的钱会计肚子上,按按这,敲敲那,手触及之处钱会计都会从齿缝里发出疼、疼的呼声。医生检查完,转动着由于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思了一会儿,在电脑上开出了一串就诊单:血常规、尿常规、胸部彩超、腹部彩超……
出了急诊室,司机小田瘦小的身子背着胖乎乎的钱会计上下楼做各项检查有些吃不消。只见他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看上去活像老鼠背着一只不停呻吟的病猫。
一上午总算做完了各项检查。小田把闭目还在不停呻吟的钱会计安放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躺下,他就一屁股坐下,身子瘫软得像一堆泥。
中午大家简单地吃了点面包和香肠。钱会计没有吃,他把脸转到靠墙的一侧,还是在不停地呻吟。巧云吃了两口面包,看看一旁的钱会计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咬了两口的面包和香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下午,检查结果陆续出来了。医生看完检查结果,所有检查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各项检查都正常。高个子医生看看还在呻吟的钱会计,只好对家属说:“住院观察吧,明天继续检查。”
钱会计住进内科816病房,这个病房里有四张病床,但是,只有靠近窗边的病床有一个阑尾炎患者。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瘦高个子的男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据说是早上刚刚做完手术。钱会计一行进来时,那个男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就又闭上了。村长得知钱会计儿子能回来,安顿好钱会计,安慰了巧云一番,就和小田回去了。
夜里两点多,钱会计听到同室的病友打起了呼噜,妻子巧云也半躺在对面的空床上睡着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天没有进食了,他饿得已经是前胸贴后背,自己感觉有些虚脱了。现在他真想吃点东西。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扯了个被轻轻搭在巧云身上。找来找去只找到了巧云中午吃剩的那个面包和香肠。他三口两口地把面包和香肠吞了下去,噎得他半天才缓上来一口气,脸涨得像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他急忙抓起床头柜上不知是谁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半天没能缓过神。过了一会儿,他感到睡意袭来,重新躺下睡着了。
钱一品,快醒醒,醒醒!屋子里正在睡梦中的几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醒。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钱会计望去。只见此时的钱会计,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医生。钱一品怎么样了?肚子不疼了?听了戴眼睛医生的一席话,钱会计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不免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急忙用手捂住肚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开了,活像一只从山上滚下来的受了伤的刺猬。医生看了看,对一旁发愣的巧云说,家属准备一下,一会去做核磁、肠镜和胃镜吧。钱会计一听不免浑身战栗了一下。先前,他听村里人说过,做胃镜、肠镜是如何惊心动魄。此时,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医生查完房往外走的时候,钱会计的儿子钱贵和新婚妻子急匆匆地赶到了。本来,钱贵和妻子婚后第二天就去海南度蜜月去了。兩个人下了飞机刚在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母亲带着哭腔的一个电话追了回来。两个人的蜜月生活就这样只做了一次空中旅行就结束了。
这次是儿子钱贵背着钱会计去做检查。做核磁时钱会计还是很配合,因为他先前听说过,这项检查没什么,只是把人身体送进一个大机器里,检查起来既不痛也不痒,只是耳边轰轰隆隆、咔嚓咔嚓的一阵响。钱会计觉得确实是这样,做完检查出来脑子里半天还是轰轰隆隆地有响声。
可是,做胃镜和肠镜可就不是那么好过的啦。钱会计从小到大没有生过大病,只是有个头疼感冒的小病也没有打过针住过院。进了胃镜肠镜室看到那么粗的管子,要从咽喉和肛门插进去,不免双腿有些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医生忙扶起双腿打战的钱会计。这时钱会计断断续续地说,医生,医生,我没病,我不做胃镜。医生见状,急忙喊门外候诊的家属进来。钱贵忙推开众人,挤了进来。钱会计见到儿子一头扑到儿子的怀里说,儿子,不检查了,带爸回家。钱贵一把抱住即将瘫倒的父亲说,爸,不要怕,没事的,有病怎么能不看呢?说着把父亲放到了胃镜专用床上,告诉父亲听话,闭上眼睛,张开嘴。此时的钱会计不知道为啥乖得像个吃奶的孩子。听儿子这么一说,乖乖地把嘴张开,医生顺势把嘴巴支开,把管子插进了嘴里,他刚要闭嘴,已经来不及了。此时,他像一只被卡住了嘴巴的鸭子,只能顺从地听医生摆布。管子顺着咽喉往里行,有几次,他感到嗓子痒,想要咳嗽。可是,怎么也咳不上来,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管子在不停地转动,钱会计觉得自己的胃被搅了个底朝天。
从胃镜室出来,钱会计用手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到门口的椅子上。几次想呕吐,可是每一次都没有吐出来。这时钱贵递过来几张餐巾纸。他擦了擦嘴角,打开矿泉水刚要喝,被儿子一把抢了过去。不能喝,还没做肠镜呢。钱会计一听急了,回手夺过水瓶,二话不说,拧开盖,大口大口地往下一通灌。然后喘着粗气,打着嗝儿,摇着头,半天喘上了一口气,他对儿子说,不做肠镜了,今天说什么我也不做了。钱贵见父亲态度如此坚决,很是无奈,只好把钱会计背回了病房。
巧云见儿子把老钱背回来,又听儿子说了经过,她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一品啊,你不能因为怕就不看病,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指望着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办呢?说着说着,巧云哭了起来,哭得很是伤心,好像老钱真的患了绝症,马上就要去见佛祖了。老钱见状很是不耐烦,气冲冲地说,行了,行了!我还没死你就报丧了?等我真死了,你再哭也不迟。不说还好,这一说,巧云哭得更凶了。这一哭,不免引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围观。老钱听见门口有人说,那男的得绝症了,你看那女的哭的。旁边还有人附和,可不是吗,这年头有啥也不能有病啊!现在得绝症的人太多了,得上了就只能等死……老钱越听越烦,起身下地赶走了众人,关上了门。刚关上门,门又被推开了,老钱刚要发火,只见村长带着村里的十几个人走了进来。老钱见状,本来像没事儿人一样的表情,立刻变得龇牙咧嘴,双手捂着肚子。巧云见大伙儿来了,止住了哭声。村长诧异地问,检查出问题了?是绝症吗?我刚才听门外的人说,屋里的人患了绝症,不会是真的吧?巧云用纸擦了擦鼻子哽咽着说,不是,还没查出毛病。肠镜还没有做,他害怕,就说什么也不去做。
老钱,咱是爷们儿,是男人怎么能怕呢?是不是缺钱啊?村长说着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了两沓钱和一张礼单放到了钱会计面前。村长又接着说,老钱,有病看病,没钱就说,这是咱村大家赶的礼。这时跟随村长来的村民纷纷掏出钱放到了钱会计面前。老钱偷偷地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些钱,捂着肚子叫得更凶了。钱贵这时回来见爸疼得直叫,急忙找来了大夫,大夫见状又是一通按,一通摸。最后,大夫开了两支止疼药给老钱打上了。
村长临行嘱咐钱贵说,如果再检查不出毛病,就考虑转院吧,别把你爸的病耽误了。钱贵含泪点了点头。
钱贵送走了乡亲和村长,返回病房时,钱会计已经睡着了。凌晨三点多钟,钱会计就醒了,那个阑尾炎患者也醒了。巧云听到老钱上了趟厕所,回来躺在床上没有再呻吟。只听他翻来覆去,有时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她有些糊涂。老钱怎么不叫了?药劲早该过了……又过了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听见老钱数钱的哗哗声。她想,难道老钱见钱病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还听见老钱偷偷笑出了声。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钱会计的病根儿的确出在钱上。自从儿子钱贵结婚后,钱会计就把礼账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又让巧云找出了历年的随礼账本,核对与每一户村民的赶礼往来。他详细地做了往来账,不算还好,这一算钱会计就觉得自己亏大了。村东头刘老二家大儿子结婚赶礼二百元,二儿子结婚赶礼二百元,老人大寿赶礼三百元,孩子满月赶礼二百元……类似这种礼赶出去的不计其数。可是自己家从来没有办事,自己的老父母都在千里之外的哥哥家,老人过寿就自己和巧云去了一趟。老伴儿巧云在结婚前父母就双雙去世了。自己虽然有两个孩子,女儿英子前年在外地打工,找了个河南人,过年领回来,他和老伴儿都没有相中。那男人不仅个子矮小,而且南北头,瘦得像个猴儿。再看看自己女儿那真是要个儿有个儿,要长相有长相。钱会计一会儿觉得自己女儿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会儿觉得瘦猴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他把女儿支走,没等过年就把那男人撵走了。那天,那男人是一步三回头,哭着离开他家的。女儿回来寻男人不见,不禁大哭大闹了两天,竟然还绝食给他看。钱会计和老伴儿好话说尽,女儿却是油盐不进。第三天早上,女儿就没有了踪影。钱会计给女儿打电话关机,想坐车去找,可是只知道那个男人家是河南的,具体住什么地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钱会计和老伴儿为此伤心了很久,觉得女儿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儿狼。
钱会计反复看自己统计的表格上的数字,支出的远远超过收回的,心里特不是滋味儿。儿子结婚后的几天里,他白天晚上琢磨,琢磨用什么办法拿回自己这几年拿出去的钱。他先想到把女儿英子找回来,补办一场生米煮成熟饭的婚礼。但是,却是大海捞针,不知会捞到何年何月。他又想让老伴儿巧云装病,可是巧云天生是个老实人。他又怕巧云装不出来,万一搞砸了,给村里人留下话柄不说,也让自己颜面扫地。思来想去,还是自己装病最合适。他突然想起去年村里搞春晚自己扮演过受伤的游击队指导员,大家都说自己的演技高,钱会计为此还得意了好一阵子。这一次装病,为了不露出破绽,他没有和家里人说。
此时,钱会计手里攥着村里乡亲来看他赶礼的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心想,这年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自己受了点苦,遭了点罪,总算是挽回了家里的部分损失,还是值得的!他对这次自己自编、自导、自演的这出戏很是满意。他决定争取三年内把家里的损失降到最低。但是,下一次……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发现窗边那个阑尾炎患者正在出神地看着他。四目相对,钱会计心里不免一颤,仿佛自己已被对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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