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琐记
2019-06-11解诗梵
解诗梵
“奶奶是珍珠粉的味道,妈妈是粉红裙子的味道,爷爷是书柜的味道,爸爸是沙滩的味道。”女儿有一天出门前不意间说出一番话,令我震惊其嗅觉和表达的准确性。可以想见,奶奶的味道大概来自养生药品和天天燃熏的线香,妈妈的味道是由妈妈的“美丽人生”香水味而联想到粉红裙子,爷爷整天钻在故纸堆里难免带些旧书页的潮气,似乎爸爸跟沙滩八竿子打不着,问她怎讲,回说:“咸咸的。”顿悟,沙滩上的海风和身上的汗味,其相同之处便是咸。能把奶奶和妈妈这类愉悦的味道,以及爷爷和爸爸那类不怎么愉悦的味道用表面平等的诗意语言表达出来,并不加以直接评判,我甚至有些佩服她了。
传统中男人好像总是与“臭”链接,动不动就被叫做“臭男人”。台湾歌手辛晓琪曾经唱过一首名为《味道》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说完袜子紧接着下一句就是味道,总是让我混合错记成“想念你袜子的味道”。试想,职人一般需要穿深色袜子,白色袜子一定是运动款,运动穿过的袜子,那个味道,口味有点重,不敢往具体的想。
地铁四号线开通了以后,我经常坐地铁上班,我离始发站近,总有座位,这样既好也不好,好在不用站着,不好嘛……就是到了换乘站,你不知道什么人会在你身边坐下。这个顾虑乍听是真矫情,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明了。大多数时候都还好运,不排除偶尔的例外,比如风风火火咬着最后一大口包子的小伙,反刍似的久久咀嚼不完,持久地释放出葱肉馅儿的特殊气味,想发作……唉,算了,他可能是个工作不久自己照顾自己的新员工吧。有时候是宿醉男,周身氤氲着酒气、烟味,冲锋衣笼住隔夜不散的火锅气逼人而来,间歇有缕缕呼吸间的酒嗝气,不时又开始带着节奏吸溜鼻子,我有点想走开,那厢吸溜得更频繁了,我“腾”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回望一眼,原来他竟是在掩面而泣,也许是个失意的创业者。我心想要不递个纸巾吧?然而终究没有去。
自己身上的味道当然是自己说了算,但是在密闭空间里,不好的味道算得上对别人的一种侵略了。气味是自己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一种印迹。我当年搬家以后,同层的邻居还在装修,很长时间我们并不曾谋面,有时候出门发现那家换了新防盗门,过几天又多了一块门垫,拆开的电器纸箱被搬走了,还捎走了我的垃圾袋,再走进电梯时就能闻到清晰的男士香水味,大约是带点苦味的木香调,我猜那应该是个西装革履的人吧。久后的某一天,我从地库坐电梯向上,一层进来一个人,西装革履,木香调,看了一眼我按的楼层,果然没有再按其他按键,笑说:“邻居啊。”我说:“谢谢啊。”
真的开始感兴趣男士香水是收到一个媒体朋友给的外版《VOGUE》杂志,拿到手就隐约闻到香味,翻到内文一页Burberry的男士香水广告,香味就确切起来,原来页面边上加了一条闻香试纸。香水如果不能闻到,只看瓶子形状,靠文字描述推测,谁能想见绿橘、豆蔻到玫瑰、雪松,再到檀香、灰麝究竟是什么味型?这本杂志被我放在案头,时常拿起来闻闻,像过瘾似的。后来有一次逛商场,路过专柜,正好看见这款香水摆在显眼处,忍不住又试起来,导购小姐热情说服我买来送男士,只可惜我老公是从来拒绝使用香水的。转念一想,谁说男士香水就只能男的喷,女的喷也不犯法啊,难道不能给自己买一瓶吗?就这样我成功实现了嗅觉满足。直到有一天,在洗手间碰上一女同事,她在我旁边一边洗手一边不停地抽鼻子,我猜她大概是喜欢上了我的香水,等着她打听,良久,她说:“你身上……怎么一股我男朋友味儿?”晕,喷个男士香水还有这种风险呢!于是条件反射般反唇相讥:“什么动物才靠闻味儿认人呐?”
气味就像标签,每天见不同的人,不免闻到各种不同的气味,不通过气味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是一种礼仪,比如通常女孩们跟不熟的人见面前要洗个头发,不仅是对对方尊重,也是自重。《闻香识女人》里弗兰克中校有一句词:“我想有一个女人拥住我,我埋在她头发里闻香,而第二天醒来,她还在我身边。”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描写振保看见烟鹂,“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头发的气味能让人迷恋也能让人嫌恶,散发着头油味确实让人太难堪。但是有一种关系,叫做不洗头发都能相见。我与女友中午约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原因竟然是她出发前在楼里的美发工作室见缝插针地洗了个头发,我不禁生疑,逼问之下,原来是跟我吃完饭还有一场约见男士的咖啡局,我就料定她不会专门为了见我花钱费事。
科普文章里讲,嗅觉其实并不真实存在,对味道的判断都来自意识,闻过的味道都被大脑存储起来,不停地积攒,又不停地以此为资料库与鼻子串通,产生联想。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小闺蜜说我身上每天都带着我家的味道。我竟还不知道我家究竟是什么味道,她说就像翻新书时候的味儿,里面又夹杂着果酱。我闻了闻她,觉得她身上确实也沾着她家的味道,那是旧年的老木器加上一点热甜面汤的味道。每个家都有独特的味道,住在里面的人自己闻不到,倒是常来常往的外人旁“闻”者清,也说不清这描述中掺杂着多少经验和想象。
大约只有人类可以这样玩味嗅觉,用喜欢的气味来调动情绪,连嗅觉也是好玩的。贾宝玉在宁国府里做客睡中觉,不愿睡在给他安排好的客房,秦可卿只好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这里好。”在香气里躺下,一觉便睡到了太虚幻境,见了警幻仙姑,如若睡在先前的枯燥无味的上房内间,怕是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又如我在休假游玩十几天后,回到斗室,聞一闻案头的佛手,燃一根金木犀,这个屋里的气味便是收心的机关,启迪我该开始静静干活了。
嗅觉也是一层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自由选择自身气息几味,制造每日所处空间的几味,又有长年习惯的“沙滩”一味,可蓬头相见的密友者二三味,便不可说不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