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棠湖埙谱》三窥吴浔源“文人埙”的审美倾向
2019-06-11王泽丰
王泽丰
[摘 要]清末吴浔源所著的《棠湖埙谱》,是迄今为止我国历史上唯一一本埙的专谱,更是一部文人赏埙、品埙的向导和指南。《埙谱》在埙曲的遴选、古埙的演奏法和古埙的品鉴等方面体现出吴浔源作为一名文人的独特审美观,也体现出了其“文人埙”审美倾向,并为后世的古埙艺术开辟了一个“文人埙”的崭新的审美角度。
[关键词]棠湖埙谱;吴浔源;埙;审美
一种乐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可能有着不同的角色内涵,这是由相应的社会背景与主导阶层所决定的。我国“华夏旧器”中的埙,在近八千年的发展历史中,角色内涵的流变相当明显。殷商时期,由于巫觋文明的社会文明形态,埙被赋予了祭器和葬器的角色;西周初年,随着礼乐文明的建立和“士”阶层的形成,埙又成为了礼乐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乐器。“礼崩乐坏”后,一部分埙留存在宫廷音乐中,由于宫廷礼仪的需要而继续作为乐器使用,而另一部分埙转向民间发展,在长期与民间民俗文化的交融中变成了一种玩具。秦汉以后,埙只有“宫廷乐器”和“玩具乐器”的角色的这一观点,似乎一直被学界认可。然而,清人吴浔源所著的《棠湖埙谱》,首次将埙“文人乐器”的角色彰显出来,并为古埙艺术开辟了一个“文人埙”的崭新审美角度。今试撰文以窥之。
一、吴浔源其人与《棠湖埙谱》
《棠湖埙谱》(以下时称《埙谱》)成书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是迄今为止我国历史上唯一一本埙的专谱。其作者吴浔源,字棠湖,直隶(今河北)吴桥县人,为清末文学家、书法家,其父为清代著名文学家吴名凤。吴浔源家学深厚,咸丰十年(1860)中副贡,光绪元年(1875)中举。然因会试不第,遂在仕途上绝意进取,而转向治学。吴浔源学识渊博,著作颇丰,并工于书法、金石,尤致力于历史典籍和古代文物研究。京城士大夫每得古物,常求其鉴之,其自身却淡泊处世,三十余年不涉城市,潜心治学,是一名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①
《棠湖埙谱》一书,首明古埙制度;次明律吕;再明指法、收数曲;最后就古埙演奏、审美等几个领域的若干问题阐述了作者的见解。其中,作者在选曲、演奏和品鉴三个方面所体现出的其对于古埙的文人审美倾向最为明显,可堪玩味。
二、《棠湖埙谱》在选曲上呈现的“雅音”倾向
《埙谱》中共收录乐曲七首,其中五首为昆曲曲牌,分别是《紫钗记·折柳》之【北寄生草】、《烂柯山·痴梦》之【锁南枝】、《玉簪记·琴挑》之【懒画眉】、《琵琶记·赏荷》之【新梁州序】以及时剧《拾金》之【四边静】,另包括梵呗《普庵禅师释谈章》②及古琴《相思曲》一首。
《埙谱》中移植昆曲的依据均来自叶堂的《纳书楹曲谱》。之所以会选择移植昆曲作为埙曲演奏,吴浔源在书中写到:“古曲世罕能解,非俗所习闻者,故不堪取以为谱。今特于昆曲中摘取五调,各谱短支。”其时正值清末,曾被奉为“正声雅音”的昆曲早已衰落,而吴浔源所生活的京师一带则更是早已被京剧一统天下。但吴浔源自幼所处的文化环境,使其在情感上更加偏向于昆曲这种清雅的文人艺术。吴浔源是否会演唱昆曲,史籍上并无明确记载。然从其在《埙谱》中的自叙:“予幼即解音,颇弄丝竹,长而弃去”和他对这五首昆曲吹法的注解以及在书中显示出的对笙、笛等乐器的熟悉程度来看,吴浔源在少年时期有很大可能是学习过昆曲演唱的。吴浔源不仅认为埙适合演奏昆曲中用于演唱的曲牌,“此外,如乐工所奏之排调,在优剧中目为过场,皆有声而无词。如朝天子、万年欢、石榴花、柳叶金、山坡羊、小开门等,类不胜烦,埙皆可吹”。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用埙来演奏昆曲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吴浔源却认为古朴的陶埙与古雅的昆曲十分相宜。其之所以会如此认为,或许不是因为两者的风格匹配,而是因为两者都具有的文人气息和典雅内涵而相得益彰。
除昆曲之雅外,《埙谱》还将梵唄之雅移植于古埙之上,用埙吹奏《普庵咒》。“埙之为音,非但于昆曲相宜,即缁流所诵经咒,亦俱龤叶。如瑜伽燄口①之五方结界骷髅真言诸品,依韵吹之,虽笙笛无此凄婉也。”埙的音色朴实、厚重,若演奏有着朗咏特征的《普庵咒》一曲,则极像人声,可平人心境,定人精神,实为文人之“雅”的另一种体现。
至于古琴《相思曲》,《埙谱》中言:“予谱埙于五调昆曲,后继以梵咒,乃后齿及于小唱,何哉?盖非道穷,至于瓦甓不足以见其包也。世之谈埙者,每视如穴居绳治②,为今所万不能行,而岂知其理蕴精深,可下通于巴郢哉!惟俚歌浪拍,太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兹特选东坡所闻相思一曲录之,以导尘躅,庶几变而不失为正乎?”可以看出,吴浔源虽好古,但也不是古板不识变通之人。他认为埙虽雅,但并不是不能食人间烟火的拙器,埙的表现力也绝不仅仅在于古雅、中正的乐曲。那些民俗小曲,也能够通过埙来演奏。并且,演奏民俗小曲,并不等于“自降身份”,反能显出“兼容并包”。不过,在民俗小曲的选择上,考虑到“俚歌浪拍,太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吴浔源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曲词俗但曲雅的《相思曲》来收录,可见其还是未能彻底跳出“崇雅排俗”的传统儒家音乐思想,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一个传统文人的音乐审美习性。
三、《棠湖埙谱》在演奏上呈现的“自然”倾向
吴浔源所用之埙,依其《埙谱》自载,为六孔古埙。“六孔者,顶一,前三,后二,乃并吹口为六,其实出音只五孔也。”由于六孔是指包含吹孔而论,因而六孔古埙的实际按孔只有五个。根据陶埙的指法数量公式 k=2^n(n表示指孔数量),六孔古埙的指法有32种之多。然而,这32种指法包含半音、微分音和同音,六孔古埙的实际音域只有一个八度左右。而《埙谱》中的某些乐曲(如【北寄生草】),音域达到一个八度加一个纯五度,远远超过陶埙本身的音域。那么,吴浔源怎样利用六孔古埙吹奏《埙谱》中的乐曲?
《埙谱》中记载了两种特殊的吹奏方法,以扩展六孔古埙的音域。其一为俯吹。俯吹,是指在演奏埙时,不改变原有指法,仅通过口风下俯、气息减弱的方法来获得比原指法音高更低的音的吹法,多用于在音孔全按时演奏比筒音更低的音。《埙谱》将音孔全按时俯吹能得到的音称之为“中音”。“……《会典》止载其稍高者九字。而自鄶以下无讥焉。窃尝息气以吹之,始悉中音实具七字。并外五孔,合得十二字。”据《埙谱》记载,用俯吹的方法,可得“中音”七字里面的三字,分别为乙、四、合三个音。“中音七字,以蕤宾为平。自蕤宾逆行阳律,姑、太、黄以次俯取,俯至黄而音尽。”加上平吹时的上音,《埙谱》中所载的俯吹技法可将六孔古埙的音域下拓一个纯四度。
其二为仰吹。“自蕤宾顺行阴吕,林、南、应以次仰取,仰至应而音尽。”用仰吹的方法,可将六孔古埙的音域上拓一个纯四度。
俯吹和仰吹的方法,至今在陶埙演奏中仍在使用。①虽然这两种特殊的吹奏方法的确能够适当拓展埙的音域,但短板亦十分明显,特别是俯吹。埙在俯吹之时,音量会有所衰减。一般而言,若要保证演奏音量质量,俯吹多以向下小三度为限,超过小三度后,需用气极弱,角度极大,俯吹音几乎只能被十分靠近演奏者的听众听到。而纯四度的俯吹音已经相当弱小,几乎只有演奏者自身能察觉得出。《埙谱》里【锁南枝】一曲更有一俯吹纯五度音,低凡字。吴浔源注云:“谱中‘心为低凡,笛无其字,需返老为少。而埙则有之,但极微细耳,闲庭独奏乃觉分明。”如果是在实际的表演中运用如此大幅度的俯吹音,音响效果一定会受影响。此外,俯吹与仰吹还会带来音准上的难以控制。但吴浔源却高度评价这种用俯吹和仰吹技法吹出的“中音七字”。“此中宫元音,纯乎天籁,不假形模,自然七音皆备者也。”——“中音”实乃“大道至简”。利用全按音孔做出的俯吹、仰吹,收可低沉婉转,放可高亢清越。这一收一放,无指法之繁琐,吹出的声音比起乐音来,更像是人声,或是如同自然界穿竹林、过岩洞的风声,“纯乎天籁”,自然而无瑕。可以看出,《埙谱》中利用的俯吹和仰吹,看似无为甚至笨拙,实乃以物法天,反映出吴浔源在演奏时“重意甚于重技”的特点,也蕴含着吴浔源作为一名文人,在音乐上追求自然、朴素的审美情趣。
四、《棠湖埙谱》在品鉴上呈现的“守拙”“娱己”倾向
埙是“华夏旧器”之中构造最为简单的乐器之一,制作也甚为简便。一抔土,一双手,经过揉捏塑型,便可吹土为声。在一些人看来,这样的乐器过于朴拙,实难欣赏,而吴浔源却并不嫌弃埙构造之简,器形之拙,而是在埙谱中直言:“……予之以意吹埙,独资冥悟,大率累此,矧其有更便者乎!或纳诸怀袖,或佩于腰囊,无所不可。至于琴瑟,诚古雅矣,然岂能藏之于身哉!况琴瑟必安弦,其定弦即费心力,即笙笛亦需点簧黏膜。簧或重轻,膜或松紧,皆足为病,岂若埙之一无所需,援起便吹耶?”埙的所谓“朴拙”,乃是先民“以简胜繁”的最大智慧。况且,在“朴拙”的背后,实蕴含着丰富的“道”。《埙谱》中引用北宋陈旸《乐书》的观点,认为古埙的形制与阴阳相衡紧密相关:“陈氏《乐书》:塤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水火相合,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合,而后成声。”“古圣人形下谓器,形上谓道。”“道”蕴于“器”中。吴浔源对古埙朴拙形制的喜爱与坚守,看似“守拙”,实为“存道”。
另外,在演奏陶埙时,吴浔源偏爱独奏、静奏。在《埙谱》的“埙可随声不能独奏辩”这一部分中,吴浔源清晰地阐明了其对于埙独奏的观点:“埙之不宜于俗乐,历验有年矣。故《会典》亦言其只可随众器以传声,不能入箫笛之独奏。斯言也,盖太常乐工之言也!……”在吴浔源看来,“不宜于俗乐”并不能说明埙“不宜独奏”,认为埙只能齐奏的观点是非常狭隘的。不过,埙的独奏也需要看场合。如是在喧闹繁华的宫廷之内,“其时皆人如蚁织,左右趋跄,虽禁止喧哗,而地阔人稠,宫深树密”,那么“凡奏乐者,非调高遏云不能远听也”。而埙音“最和且平,迥异笛管之可激裂入破”,在这样的场合下是万不能显其清婉脱俗之妙的,惟有“于花开酒熟之时,夜静月明之候,按谱而吹……岂特可以独奏且罕有其匹焉!其诸琴敌其静欤?”“而世俗顾以箫管琶阮,相与嘈杂而淆乱之,反嫌其音过悠闲,无嚣张凌竞之气,不亦颠乎!”
吴浔源常置古埙于袖中,凡遇美景良宵,或有心事之时,常常取出独吹。吴浔源故人、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在为《埙谱》所写的序中提及其与吴浔源的往事:“光绪己丑庚寅间,余居翰林,亦寓此,适与棠湖遇。酒余茶半,出埙吹之,其声呜呜,幽而和,闲而远,使人洒然忘俗,绝非箫管筝琶嗷嘈凌杂之比。一日礼闱榜发,被放,余欲过棠湖室有以慰之,忽闻埙声迎耳,余徘徊庭中,松荫冪月,如浮荇藻。棠湖之室一灯荧然,声自烟霭微濛中摇曳而出,不胜凄婉。余知棠湖之感于中者深矣!”又一日,“棠湖又尝登西山,坐碧云寺卓锡泉上,作黄钟大吕之音,群鸟翔鸣,飞云欲堕。一时游客疑之为仙者”。可知吴浔源吹埙,有着浓郁的“文人自娱”倾向。不管是在树影婆娑,一灯如豆的深夜,还是在草长莺飞、风和日丽的野外,吴浔源的埙声,或是在表达自己的心事与沉思,或是在随着自己的思绪氤氲弥散,而并非市井箫管娱人之乐音。倘若得知吴浔源的埙声主要是“娱己”之用,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其对于俯吹和仰吹情有独钟了。尤其是俯吹,那幽幽咽咽,只能在闲庭独奏时自闻的俯吹音,岂非正有些“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之意?
五、结语
从宏观的历史角度看,古埙的“文人埙”角色的出现,是一种必然。脱胎于礼乐文明和社会上层的埙,必然存在着一种古雅和书卷气的“基因”,从而得以在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阶层代代传承。然而从选曲、演奏、品鉴等方面将“文人埙”的审美特点全面体现的第一人,却是吴浔源。笔者认为,《棠湖埙谱》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它是“迄今为止我国历史上唯一一本埙的专谱”——《棠湖埙谱》不仅是一本埙乐谱,而更是一部文人赏埙、品埙的向导和指南,《棠湖乐谱》之中的埙,也不仅仅是一种乐器,而更是一种被赋予了文人气息的赏玩之器。其虽只是孤本,但绝不可被忽视,正如徐世昌序中之言,“其人死,其谱存。其谱存,其埙不死”。现今的陶埙偏重“文质”和“古朴”的审美体系能够建立,当有吴浔源及《棠湖埙谱》的传薪之功。
参考文献:
[1] 〔清〕吴浔源.棠湖埙谱[O],光绪十四年(1888)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