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合同

庞婕蕾

一

心愿合同

甲方：叶一俊，田园

乙方：叶小田

为激励乙方积极主动地投入到学习中去，经甲方、乙方友好协商，即日起，签订《心愿合同》，一经签订，即刻生效并将严格落实。具体条款如下：

1.语数外三门主要学科，除随堂默写外，所有大小测验和练习卷，取得一个“优秀”或者“A”，经甲方验证确认有效，乙方即可获得星星一颗。

2.语数外三门主要学科，除随堂默写外，所有大小测验和练习卷，取得“良”或者“B”以下，将扣除星星一颗。

3.行为品德若有严重过失，引起家庭成员公愤，将被扣除星星一颗。

4.累计获得10颗星星，甲方应实现乙方提出的心愿一个。

甲方签名： 乙方签名：

日期： 日期：

我努力睁开糊满眼屎的睡眼，只见妈妈拿了一张纸在我眼前晃：“小叶子，昨晚说好的《心愿合同》，我已经打印好了，赶紧签了吧。”

“让我再睡一会儿。”我把妈妈的手推开。星期日的早晨，是我一周唯一可以睡懒觉的日子。

“不签的话，以后你的心愿……”妈妈继续在我眼前晃。

“那好吧，我看一眼。”我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胳膊，接过那张纸。

昨晚我提了一句想要一件黑色的斗篷和一双黑色的皮靴，妈妈就提出要和我签一份合同，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叶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以后想要什么都可以，但得靠你自己的努力才能换得。”我软磨硬泡，想让她先给我把靴子和斗篷买了，她都不答应。“靴子和斗篷不是必需品，实在想要，攒满10颗星星再说。”

什么叫必需品呢？妈妈的衣橱里有那么多闲置不穿的衣服，她还整天买新的。爸爸的那么多相机镜头在书架上积灰，他最近又看中一款新的，打算周末就去买。而我呢，班里女生说好了要扮演魔法学院里的人物，斗篷和靴子是必需品，妈妈却这样为难我。

“我们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都可以。小叶子，等你哪一天赚钱了，我们也一定不来干涉你。”爸爸是这样说的。

我噎住了。我的表姐佳佳曾告诉过我：“赚钱多少，决定了一个人的家庭地位。我们家爸爸赚得多，所以他喉咙最响，整天哇啦哇啦大叫。”这样说来，我是家里唯一不赚钱的人，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想到这里，我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签就签吧。我最近学习成绩很稳定，连续多日的语文和英语测验都拿了“A”，攒满10颗星星不是一件难事。

擦掉左眼的眼屎，右眼暂时不去管它，我眯着一只眼匆匆扫完了合同上的条款，就把自己的大名郑重地签下，然后倒头继续睡。

我做了一个梦，彩色的梦，梦里无数颗亮闪闪的星星在我眼前转圈圈。我拿这10颗去换了“钢琴免弹一日券”，拿另外10颗换了“迪士尼一日游”，又用10颗换了“变形机器人一套”……

醒来之后，我发现妈妈放在床头柜上的“星星记录册”上还是一片空白，唉，一直生活在梦境里就好了。

二

自从签了《心愿合同》，我每天都盼望着有测验。今天英语课，本来说好了要进行单元测验的，但是老师说试卷忘拿了，就改为随堂默写了。

“唉，居然没有测验。”下课后，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嘟囔了一句。

“小叶子，你没有发烧吧？”同桌奥斯卡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最怕测验的吗？”

我把签订《心愿合同》的事告诉了奥斯卡，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原来是这样，那就祝你好运。”

他的祝福灵验了。在随后的几次语文测验中，我不是得了“A”就是“A-”，英语测验几乎也都是满分，就连像坐电梯一样忽上忽下的数学测验，我都破天荒连拿了几个“A”。当我把测验试卷拿回家让妈妈签名时，她笑得嘴巴一个劲儿向上扬：“哎呀，哎呀，我就觉得自己很明智嘛。”怎么，她不是在夸我？嗯，没错，你听，她是怎么在爸爸面前邀功的——“我當初和小叶子签订《心愿合同》，就是为了调动她的学习积极性，这不，效果很明显，再这么下去，小叶子也有希望成为学霸啦。”

“小叶子，干得不错，继续努力！”爸爸冲我竖起大拇指。

耶！我的“星星记录册”上又加了一颗星，让我数数，现在有几颗了，一，二，三……八，九，哇！还差一颗我就可以提出第一个心愿了！我把手放在胸口，能明显感觉到心跳开始加速，就像运动员在赛场上进行最后的冲刺一样，胜利在向我招手！

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练琴，新曲子怎么也弹不顺，我气得用琴谱砸了一下钢琴。爸爸开口了：“小叶子，发什么脾气呢？”

“我不想弹琴了，我讨厌弹琴！”我从琴凳上下来，冲他大叫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

才待了两分钟，又被爸爸老鹰捉小鸡一般抓回到了琴凳上，我哪有心情好好弹，每一根手指下去，都像是一颗石子砸在琴键上。

“小叶子，你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爸爸从书房里冲出来，咆哮着，“比装修噪音还难听！”

“你又不会弹琴，凭什么管我。”我也生气了，用脚踹了一下钢琴。

爸爸一个箭步走上前，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揪了起来，作势要揍我。

“妈妈，快来！”我大声求救。

妈妈来了，但她站到了爸爸那边：“小叶子，你不好好弹琴，乱发脾气，损坏钢琴，和大人顶嘴，这几项加起来少说也得扣三颗星，念你是‘初犯，就扣一颗吧。”

“凭什么！”我急了，“合同上没有这一条！”

“怎么没有？我背给你听：‘行为品德若有严重过失，引起家庭成员公愤，将被扣除星星一颗。”妈妈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什么叫品德严重过失？像我们班周影和郑聪英语测验的时候对答案，被老师没收了卷子那种才算！还有，陈静把削铅笔的灰偷偷放在谭峰的汤碗里也算。”我急忙分辩，“我只是对钢琴发了一下脾气，不算品德严重过失！”

“我们觉得你有，就有。因为，《心愿合同》的解释权在我们这里。”妈妈耸耸肩说。

“合同上没有这一条！”

“有啊，白纸黑字写着呢。”妈妈转身进房间，过一会儿，拿了合同过来，指着合同下面，“喏，在这里：‘甲方、乙方如有不同意见，本合同解释权在甲方这里。”

“你们这两个坏人、骗子！”我都快急哭了，“这行字写得这么淡，字也小，那天我没睡醒，根本没看清。”

“没看清楚就签是你自己的事，要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妈妈冷静地说。

“那我攒够了十颗星星，提什么心愿你们都会答应吗？”我追问。

“如果是不合理的心愿，我们有权利驳回，也就是不予满足的意思。合同里也有这一条。”妈妈又把合同拿到我眼皮底下，让我看清楚一行更小的字。

“不行，不行，我要解除合同！这不公平！”我气得跳脚。

“甲方不同意，乙方没有权利擅自解除合同。”爸爸说。

我急得额头冒汗，头晕目眩，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涌出。

啪，“心愿合同”四个字被染红了。啪，甲方的名字也被染红了。

“小叶子！”妈妈的声音颤抖着，“你流鼻血了。”

平时反应慢半拍的爸爸说时迟那时快，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卷成长条，塞进我的鼻孔。

我流鼻血一定是被他们气的，但他们不肯承认，非说是因为我刚才吃了太多橘子上火了，又怪我老喜欢挖鼻孔，鼻黏膜受损了。

道理总在大人那里。

也许是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我半躺在椅子上，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蒸发了。不行，我得养养神，可是眼睛刚眯上，又被爸爸催促着去弹琴。

弹琴比什么都重要。

三

得到一颗星星是如此艰难，失去是那么容易，我越想越觉得难受。

“小叶子，你吃不吃香蕉？”奥斯卡把香蕉伸到我面前。

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奥斯卡都会把他书包里的一根香蕉送给我吃，因为他外婆最近不知道在哪个电视节目里看到专家说，一个小朋友坚持每天吃两根香蕉的话，可以活到120岁。他说他现在看到香蕉就烦，他才10岁，120岁太遥远，说不定地球再过几十年就爆炸了。

我把香蕉推开，告诉他心情不好，因为我掉到“合同陷阱”里了。奥斯卡听完，沉思了片刻，说也许可以帮我，因为他的妈妈是一名律师，专门帮人家打官司，财产分割、房屋纠纷、抚养权归属等等，签订了不合理的合同也是可以打官司的。

我问奥斯卡，他妈妈收费贵不贵，我虽然存了点零花钱，但可能付不起律师费，而且我也不想去法院起诉叶一俊和田园，毕竟他们是我的父母。

“要不这样，你给我妈妈写封信，把事情说清楚，我放学回家带给她，问问她的意见。”奥斯卡说。

给大律师写信，这对我小叶子来说还是头一遭，我得好好写。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铺平了，找出最好用的蓝色铅笔，刚写上“尊敬的奥斯卡妈妈”，又一阵热流涌来，很快，白纸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放学时，外婆来接我，班主任和她说了我流鼻血的事，外婆说要给我好好补补。这是外婆的绝招，我生病了、考砸了、得奖了、参加演出了，她想到的都是给我好好补补。

妈妈先回了家，和往常一样，她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半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她边看边发出“啧啧”的声音，“啧啧”完了还抹起了眼泪。她跟外婆说话，没跟我说话，因为我在书桌前写着永远写不完的作业。我听到她倚在厨房玻璃门上说：“那个小女孩好可怜，好好的突然就得白血病了，她爸爸写了篇文章发在网上，受到了很多关注。”外婆在炒菜，开着油烟机，外婆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妈妈凑到爸爸跟前把那个故事又说了一遍。我快速地把最后一句古诗抄完，把铅笔盒盖上，想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结果，我走过去，刚问了一句：“媽妈，那个小女孩……”就被爸爸赶苍蝇似的赶走了：“去去去，把琴再练一练，明天又要去陆老师家上课了，弹得不好，陆老师可是要用小竹棒敲你手指的哦。”

5岁那年，我为什么会在经过琴行时被一曲《致爱丽丝》吸引，停下脚步说“爸爸，我也想学钢琴”呢？

四

“数到10就起床，1，2，3，4……”爸爸站在我的床前，开始数数。

每天早上，闹钟响过之后，如果我还没有任何行动的话，爸爸就会充当“人肉闹钟”，限我在10秒钟之内起床。

如果我不照做，你也能猜到后果是什么。对，扣我的星星。

我听到“7”的时候，一鼓作气，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哎呀，热流又涌上来了。我赶紧伸手去接。

“爸爸，我又流鼻血了。”

爸爸皱了皱眉，又迅速拿了一张纸巾卷成长条塞进我的鼻孔：“小叶子，你最近怎么回事？”

“我大概要死了，活不到120岁了，也看不到地球爆炸了。”我叹了口气，仰头倒了下去。

“胡言乱语！再流鼻血，我就要带你去医院了。”爸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定还是因为合同！当奥斯卡告诉我，他妈妈说了，我和叶一俊先生、田园女士签署的《心愿合同》没有法律效力，不能通过司法途径解决，只能靠友好协商解决时，我的眼前飘过了一群乌鸦。

眼前发黑，是晕倒的前奏，但我没有晕倒，我不过是又流了鼻血，血淌在了我的语文练习卷上，“B”，没有星星可以加。我已经学会自己往鼻孔里塞长条纸巾了，所以我不打算让大人知道，因为我并不想去医院，我讨厌医院里弥漫着的药水味。

但最终，爸爸还是带我去看了急诊，因为爸爸带我去上钢琴课，我弹完《车尔尼599》，低头在翻《巴赫初级钢琴曲集》时，鼻血溅到了白色琴键上。

从陆老师家出来，去五官科医院挂了急诊，值夜班的实习医生照了照我的鼻子，说这类情况要验血，明天白天再来。

回到家，我困得不行了，只想倒头就睡，却被妈妈抓着追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最近睡觉是不是容易出虚汗？”

“嗯。”

“你最近老觉得头晕乏力？”

“嗯。”

“你最近流鼻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嗯。”

“你最近好像瘦了。”

“不知道。”

……

妈妈问完了，瘫坐在沙发上，手机滑落到了地板上，喃喃自语：“早期症状好像都符合。”

“别胡思乱想了，快去睡吧。”爸爸小声催促妈妈，“明天验个血就知道了。”

五

为了验血，我还没睡醒就被爸爸拎到了医院。验血单子有好几张，而且这回抽血不是像蚊子咬一样扎手指，而是很粗的针头直接扎胳膊，我又疼又心烦。上午去不了学校，我最喜欢的国际象棋课没法上了，因为爸爸说有一项凝血功能要两个小时才出结果。

“凝血功能是指什么？”我问。听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爸爸含糊其词，懒得跟我解释。他看起来心烦意乱，在医院的走廊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我坐在长椅上，打开书包，把书本摊在预检桌上，写昨晚没写完的作业。

爸爸每过几分钟就去一楼的机器前刷医保卡，看验血结果有没有出来。他可真没有耐心，医生说了要两个小时，他难道没有听見吗？

不过他的努力没有白费，85分钟后，他拿到了验血报告。我又被带到了医生面前，医生看完验血报告，开始埋头写处方。

“每天晚上临睡前先给鼻子用金霉素药膏，再喷呋麻。”医生叮嘱道，“戒橘子和巧克力。”

爸爸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出了医院，爸爸说要请我吃一顿好的，好好补补。这话听起来很像外婆的口吻。

我应该很高兴，不是吗？可是我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心情却一点一点阴郁起来。

“小叶子，你怎么哭了？”爸爸打开自行车的锁，回头喊我上车时，看见我默默地擦眼泪，大吃一惊。

“我以后的日子……”我越想越难受，索性用白衬衫的袖子擦起了眼泪和鼻涕。

“傻瓜，别听你妈瞎猜，白血病哪是那么容易得的，你就是血管细，鼻黏膜容易受损。小叶子，你会长命百岁的。”爸爸一把抱住我。

搂得太紧了！我差点喘不上气来。我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开来，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橘子和巧克力是我的最爱，以后都不能吃的话，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除了橘子和巧克力，这世上还有数不过来的好吃的玩意儿，小叶子，我们有很多年的时间可以把它们一一尝个遍。”爸爸用大手掌摸摸我的头，眼神是那样的温柔。

眼前这个爸爸，和那个天天吼我弹琴、眼睁睁看着我被陆老师用小棒子敲打手指纠正指法却“见死不救”的爸爸，是同一个人吗？

唉，别想那么多了，趁他们温柔的时候，我赶紧享受一下吧，说不定哪天他们又改变主意了。

坐爸爸的自行车到了淮海路上的翠华餐厅，我在店门外看见了妈妈，她隔着玻璃微笑着向我招手的样子可真漂亮。

我喜欢的菜都已经上了，冰火菠萝油、鹿儿岛猪软骨、星洲炒米粉、冰镇芥兰。

“小叶子，你要的斗篷和靴子。”妈妈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袋，“今天上午找了几家店才凑齐。”

“可是我才攒了9颗星，哦，不，只有8颗了。”我咬了一口酥脆的菠萝油说。

他们微笑着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看着我，笑啊笑，意味深长。

一定有阴谋！

果然，爸爸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小叶子，我们打算和你重新签订一份《心愿合同》，你看看。”

心愿合同

甲方：叶一俊，田园

乙方：叶小田

经甲方、乙方友好协商，即日起，签订《心愿合同》，一经签订，即刻生效并将严格落实。具体条款如下：

1.语数外三门主要学科，除随堂默写外，所有大小测验和练习卷，取得一个“优秀”或者“A”，经甲方验证确认有效，乙方即可获得星星一颗。

2.乙方生活习惯良好，每天身体棒棒，一个月不生病就奖励一颗星星。

3.乙方每年生日这天，将获得10颗星星。

4.累计获得10颗星星，甲方应实现乙方提出的合理心愿一个。

甲方签名： 乙方签名：

日期： 日期：

看起来好像不错，但这回我可学乖了，这张纸上面下面，左面右面，正面反面，都得看清楚，看看有没有哪里藏了一行很淡、很小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