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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荷马

2019-06-11陈尧

新丝路(下旬) 2019年3期
关键词:荷马洛德说书人

陈尧

摘 要: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是南斯拉夫史诗和“口头文学”领域的著名学者,并与其助手帕里在长期的研究实践中共同创立了“帕里-洛德口头理论”,提出了“程式”的概念,成为目前研究民间文艺与口头文学的重要理论支撑。运用口头问文学理论对陕北说书艺人高新荣的《白水记》进行程式分析,深层次体味我们民族自己的“荷马史诗”。

关键字:帕里—洛德理论;程式;陕北说书《白水记》

阿尔伯特·贝茨·洛德在《故事的歌手》开篇中说“这是一部关于荷马的书。荷马是我们的故事的歌手。”这可说是为他的这部著作正名,同时也表明了洛德的理论从产生之初就并非纸上谈兵,而有着自己的实践基础与指导意义。这一实践基础来自于学术界长期以来对于荷马史诗的研究,这一研究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荷马是否真有其人、荷马史诗是个人创作还是集体成果。随着争论的逐步深入,渐渐形成了“统一派”和“分离派”,荷马的真实面目也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我们今天无法回到荷马生活的时代,却可以通过史诗本身以及洛德和帕里的研究成果寻找属于我们时代和民族自己的荷马。

米尔曼·帕里为荷马史诗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而意义非凡的概念:程式,这个“在相同的格律条件下为表达一种特定的基本观念而经常使用的一组词”代替了诸如“重复”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这一概念仿佛一把打开新的研究途径的钥匙。在此基础上,他的同伴洛德将目光投向了一些偏远落后的地区,这些地区至今还保留着古老的史诗传统。1933年至1935年,通过对前南斯拉夫的巴尔干地区的实地考察,帕里和洛德收集了125000个口头诗歌的文本以及大约3500个12英寸唱片的录音资料。在对这些第一手材料的整理分析中,帕里发现这些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类似于荷马史诗中的“名词属性形容词”一样的固定格式,这些格式具有相似的格律、相似的作用以及固定的位置,它们的出现仿佛一种仪式性的修饰,帕里将它们称为程式。洛德发挥了帕里的理论,他将程式的范围扩大到短语、诗行、段落甚至整部诗歌中,他认为“口头叙事风格中的程式,并不限于几个史诗‘套语,程式实际上是到处弥漫的。在诗里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程式化的。”這样,就为我们今天对于民间口头文学的研究开拓了广阔的视野,帕里和洛德的理论并不仅仅限于帮助我们了解口头叙事中显在的某一两个常用的词或短语的作用,它已经成为我们了解口头文学的产生、创作以及类型的必不可少的思维工具。而这一工具使用的突破口便是对口头作品中出现的程式的敏感把握以及有效分析。下面,结合陕北说书《白水记》中存在的程式做一说明。

《白水记》一开篇有长达两分多钟的三弦加甩板(或有“蚂蚱蚱”)的伴奏,这期间说书人没有任何的说词,仅仅是弹三弦;不仅是三弦书如此,延长的琵琶书艺人在一开金口前也不吝一展自己的琵琶技艺。可以说,没有哪个熟练的说书人不会在意正式说书前的这一段“器乐独奏”,这是师父流传下来的传统:细想这一传统应该与书说人走街串巷地表演有关,它就相当于如今的电影宣传,琵琶(或三弦)一弹起来就相当于在广而告之有说书人要开始说书了,而每一个说书人、每一次说书的这种“前奏”又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段几分钟的开场演奏便是这场书的身份标签。几分钟后,说书人终于开口唱出了一个较为整齐的七言四句歌,很像正式开唱前在招揽听书的人,其中也有关于收费的具体要求。这充分证明说书曾经是十分活跃的民间艺术,它是说书人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

在开始正文之前,有一段“表朝纲”的书帽,这是说书中常用的一种程式,不妨称之为“朝代歌”,这首歌是这样唱的:

哪个(则)城岗(则)有豪强?

哪个州县(则)有古人?

各个城岗(则)翻了豪强,

各个州县有古人。

周有(呀)三十(则)六王子,

还留(则)二十(呀)四弟兄。

唐留(则)一十八宗(则)祖,

宋留(个)今朝(呀)八贤王。

盘古起军到如今,

朝野满天子各朝臣。

先有(那个)三皇统治到时,

后有五帝(则)指威名。

(那)世断断文,世官武,

文武(这)放开都叫将三公。

尧舜禹汤(呀)到文武,

八代六朝难瓜分。

点着(那个)文武(则)全部到,

言表里前朝(呀)不在了。

去掉唱词中的衬字,可以看出这是一段由十分整齐的七言句组成的歌,这首歌唱的是各朝各代,而至宋代(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结束,进而“和诗一首归正传”。由此我们发现,正文前的书帽并非只是一种说书人心血来潮的程式,它总要与将要唱出的内容有一定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是临时建立的。至于说书人选择哪一个书帽作为开场,就要看他的经验了。

在这段书帽之后,说书人唱了一段宋王爷登龙台,文武百官朝拜的唱词,我们不妨把它称作“点名臣”。可以想到,这段中的词也是固定形成的一种程式,它使我们不禁想起陕北说书中那些常用的表现某种场面或场合的程式来,这里文臣武将的排列好比“点兵”“梳妆”这类程式的灵活运用一样。

接下来的五个字我没有听出来具体是什么,但听出来一个“定”字,紧接着是一首十分整齐的五言诗,遗憾的是前两句我也不能确定。但根据其中的一句“子孝父心盼”可以推测这应该是一首劝人向善、家庭和睦的劝世歌;而其后紧接着的“提纲说过,书归正传”又表明之前的这四句诗是提醒说书要正式开始了——这就有点像古典戏剧里面的定场诗了,既然如此,那么这四句应该也像定场诗那样是一种程式了。而“提纲说过,书归正传”则是口头文艺中一个十分常见的过渡性程式,它就像是古典小说中常见的“上回说到”“话分两头”一样是对上下文的一个衔接。

书归正传之后便是故事的主体了。根据洛德的理论,我们知道,口头文学可以说是程式的狂欢,程式存在于口头文学的方方面面,这其中故事的类型(或称范型)可以说是最大的程式——口头文学无论单个文本是多么的千变万化、与众不同,但它总跳不出某一种大的类型,而这种类型化又决定了同类故事的相似性。陕北说书也跳不出这样的规律。

说书人王玉亮在一段开场词中这样唱道:“□□□编出书两本,代代留下劝世人。一本是奸贼害忠良,一本是姑娘招相公。谁要是离了这两本,再能行的行家都说不成。”[1]可以看出,陕北说书如果从类型上来划分的话,总不过是两大类,一类不妨称作英雄侠义,一类不妨称作儿女情长,而这两类往往又都是可以在一本书中兼有的,只是情节主次的差异而已。这一点和古典戏剧的类型是相似的。从题材上来说,陕北说书大致可以分成历史演义、公案故事、爱情侠义与改编民间故事。《白水记》在正文开始就点出了故事的主要人物刘平、夫人高巧云和主人公刘保童,接下来一句“要知道刘家后来下场,此事听我慢慢道来”便开始了故事主体——这又是一个过渡性的程式,这里的刘家可以换成任何一家或任何一个名字;而同样的,这里的人物名字“巧云”“保童”也是说书中常用的名字,除了“劉保童”,还可以有“王保童”“赵保童”等等。接下来一开始便是点明故事发生的地点、人物的籍贯,和前文的山东莱州相呼应,这一点又同古典小说开篇往往是由面及点的叙述角度有关,《红楼梦》在讲述贾府故事之前的那一段开辟鸿蒙的神话故事的作用即与此类似。

接下来说书人用四句格式相似的唱词极力形容刘保童的富贵:

“东京(则)放账到了西京,南京的买卖一满做到北京。周城一满不信(则)有买卖,处处(呀)放账到他方。”这四句也可以看做是一个固定的程式,他可以用来形容一切富贵的青年子弟;而这四句的手法也值得玩味,这一互文性的结构类似于《木兰诗》中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种极力地渲染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表现出一种忙碌热闹的氛围。我们无法了解说书人在唱到这几句词的时候是否也会想到那些类似的古代诗文,但毫无疑问,对于这类词句的感知和运用能力已经深深地植入了我们民族的思维习惯中,以至于听者与演唱者都不会觉得这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繁琐说词。

需要说明的是,《白水记》中还有一段赶路的情节,讲的是高巧云与刘先生去响水探亲的事,一路上两人你来我往的言语对话十分有趣,不妨把这一段叫做“路上的故事”。而路上的故事可以说是口头诗歌中十分常见的一种类型,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纪》、中世纪的史诗还有中国古典的才子落难类的戏剧中都可以找到赶路的情节。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些赶路情节,就会了解它们对于故事发展的重要性:这些赶路情节往往关系到主人公的命运。赶路可能是主人公开始他新一段人生的起点,所以,赶路可以说是某些说书故事的缘起,它可以加入进任何一类说书故事中;赶路可能是主人公遇到他生命中关键性人物的契机,它往往出现在姑娘招相公这类故事中以制造种种可能出现的巧合;赶路还可能是主人公命运的转折点,赶路的过程中或许会遇上劫匪、山大王,主人公往往又可以逢凶化吉甚至收获意外的惊喜,而这种有惊无险的情节穿插使得这场书听起来更加地引人入胜,从而吸引来更多的听众。慢慢地,当我们认识到类似于赶路的这样一些情节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总是遵循着“赶路—落难—平安—回归”这样的一条情节链发展下去的。在一段说书中,这样的一条情节链可以不断地变化、加入各种小的细节,甚至可以一再地被使用从而产生出一波三折的戏剧效果,很多听起来十分精彩的长篇书目其实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情节链的程式化复现。由此,可以发现说书中无处不存在程式,它是诸如说书这类口头文学的最基本的组成结构,小的程式组合成大的程式,大的程式组合成更大的程式,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口头文学作品,而程式的运用则因说书人而异。但是无论说书人给故事加入了多少程式性的情节、段落、词语,无论说书人每一次的表现如何不同,他们的故事总是在一个大的故事类型中变化,而它们都有着同样的惩恶扬善的主题追求。可以说,每一个正在说书的说书者都在说着同样的一本书,这是我们民族自己的故事,同样也是整个人类的故事;而这些说书者,就是从故事的源起活跃至今的荷马,是我们的故事的歌手。

注释:

[1]由于方言原因,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是“韩官员”,即姓韩的一位官员;另一种认为应是“闲官员”之误。但这两种观点都抹杀了说书作为民间口头文艺的群众基础,有人曾对传统书目做过整理工作是毋庸置疑的,但陕北说书现有的这些篇目的产生应该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作用这么简单。

参考文献:

[1][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M].北京:中华书局,2004.5

[2]孙鸿亮.陕北说书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9

[3]高新荣白水记音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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