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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

2019-06-11冯雅欣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扶桑木叶谢谢

有时候巴不得她去死我才安心。

蹦出这个念头时,我正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挺直了腰杆,准备发言。烈日毒辣,汗水糊了视线,明亮的光斑中,仿佛看见他们并肩而立,而她笑容落拓,不带一丝不甘和抱怨。所有的得不到和为什么,都化为了一张具体的脸,往事就这样如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放映在眼前。

我刚从农村中学升入这所全市一流学府时,活像林妹妹进贾府,缩手缩脚,目光畏葸。有些记不清他究竟以什么姿态闯入我的生活,到底是穿着我不敢觊觎的AJ板鞋,还是月牙白的短衬衫。只依稀记得少年变声期的音色,好听得如同伏天田里的西瓜被一刀切到底时,擦着沙瓤红色果肉所流露的质感。他看了看我因为紧张而不断蠕动的老北京布鞋,礼貌地笑着,一板一眼地说:“一教在我左手边男厕所的后面。”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暖意。

找到了教室,放下布挎包,就遇上了我一辈子的对手——夏扶桑。也算不上美,只是那股清纯劲儿轻松驾驭了松松垮在我身上的肥大校服,生生穿出大家闺秀的风范。脸色苍白,鼻翼两侧有淡淡雀斑,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仿佛智商满溢,泅透了面皮。用我当年匮乏的语言只能这么形容。自卑感瞬间就像洪水猛兽般吞噬了我,让我觉得自己粗鄙至极,心中的酸涩如墨汁倒入清水一樣千丝万缕地晕染开来。

把所有燃着暗火的情绪摁灭,不露出一丝阴霾,脸上挂上一丝讨好的笑:“同学你好,我叫木叶。”她不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然看见了在校门口遇见的少年。他仿佛察觉到了背后炙热的目光,回头青涩地笑笑。周围同学大声起哄:“谢雨霖和夏扶桑可是——青梅竹马呀!”“谢嫂你好!”

谢雨霖,好清凉的名字,萦绕在心头,迫使心的温度降了下来。女孩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新同桌,礼貌地笑着:“你好,夏扶桑。”我盯着她红似艳阳的脸,牵强地笑了一下。

初来乍到,出生农村,行为鄙陋,不讨人喜。只有“好”同桌夏扶桑,似乎并不嫌弃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导:“钢笔吸完墨后不要往窗帘上蹭墨渍,毕竟是公共财产……”“木叶,我说你别拔狗尾巴草掏牙,我们用牙签好吗?”我知道这是一个大小姐对乡巴佬的同情和责备,但这种好心的怜悯,恰好刺伤了我青春期膨胀的自尊心。我不客气地打断她:“大小姐,求您别啰嗦行不?”她有些委屈地低头,脸色更显苍白。这时班上那些心中充斥着保护欲的同学就围了上来:“我们谢嫂太善良了,居然帮一只亮牙齿咬人的土狗!”无从争辩,我踉跄走开,一种上进的情绪在心底暗自发酵,蔓延开来。

我是一只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里,以为只要弄死对方,就是这世界的王。不愿耽搁一分一秒学习时间,一下课我就冲出教室跑回家,却在路过操场时多看了打球的谢雨霖一眼,摔了个狗啃泥。一咬牙,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就拖着崴到的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却突然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扶住。吃惊地抬头,倏尔就看见了逆光下他俊朗的轮廓,让人心动得不得了。他的声音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拿好书包,我送你回家。”身后有男生拍着球大喊:“谢谢,别走啊,有你这么重‘色轻友的吗?”

原来不论夜晚是如何寒冷漫长,那些光线,那些日出,一样会准时到来。就这样,我遇上了一生难忘的阳光。

坐在出租车里,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近到可以闻到他校服散发的淡淡香皂味和夹杂着的汗水咸味。又远到让他听不见我心跳如雷,亦不曾知晓我惶惶不安的心事。是这样的,为了方便我读书,妈妈在城里租了一个单车棚开小卖部,那么,他,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最后是谢雨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其实扶桑是个超善良的女孩子,你别误会她。”随即又好像怕我不相信似地补了一句:“我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了解她。”眼中的光暗淡下去,我轻轻“嗯”了一声。

出租车停在小卖部门口,谢雨霖先付了钱,扶我下车。我妈一脸不悦地走过来,冲着他一顿吼:“你谁呀?”完了又对我喊:“钱发胀了是吧?打车回来!”那一刻,我真觉得她丢人极了,活像一只尖叫不止的乡下鸡婆。我甚至可以想象早上她去买菜和菜贩子为一毛两毛争执不休时旁人厌弃的神情。谢雨霖礼貌地微笑说:“阿姨您好,我是谢雨霖,木叶的同班同学。”“哦——”妈妈拖长了尾音,脸上瞬间阴转晴,殷切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黄土高原:“可不就是家长会上老师老表扬的谢同学嘛!阿姨也姓谢,和你是本家。”说罢,便近乎谄媚地拉他进小卖部,端出一盘花花绿绿的糖,朝我努努嘴:“傻愣啥呀,招待同学。”我双手环臂,冷冷地讽刺:“已经过期了吧?”“你这孩子……”谢雨霖却仿佛丝毫不觉尴尬,冲我咧牙一笑,剥开包装袋,糖黏在上面扯了无数细丝。我拼命咬着唇上死皮,看他面不改色一口吞了下去。妈妈殷勤地凑上来说:“好崽崽,听说你爸爸是大领导吧?”自尊心像被冬虫夏草吞噬般剥离得一干二净。“没有啦,只是在单位里当个小官。”我瞪了妈一眼,急急地将他推出门:“谢谢。今天麻烦你了,让你见笑了。”他不在意地挥挥手,边走边大声说:“养好腿伤!”我躲在门后,死命点头。眼泪在镜片后,化成一片疼痛的雾。

“我也很想跟夏扶桑一样有资格和你并肩而立……”没人知道有这么一条河流,一条名叫不甘和抱怨的河流,流淌在我的心上。谁不想出身锦衣玉食,一摸一手好牌?但我出发的地方冥冥中决定了我要走的路。很想是一种愿望,明知无法实现,却依然会朝着它的方向义无反顾,如同向日葵追着阳光。

躲在房间里,都快要溺死在这条充满呛鼻硫磺味的河流里。夏扶桑,我一定要比你更努力地站在这个倾斜的世界上。这场战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二文理分科,我毫不犹豫地追随夏扶桑死磕文科。而谢雨霖,则转去了理科班万丈光芒。

明明是叶子的命运,偏要学着人家做着开花结果的梦。不舍不弃,默默积蓄,终于在某天,疼痛绽放。

每天玩命地学习,模仿夏扶桑的一言一行。终于有一天,我也不再被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而“木叶”也渐渐成了一个被反复议论的名字。

从班级中游到年级前三,青云之势直逼夏扶桑的第一王座;从备受排挤到扮演谐星,谈论八卦;蓄起那团乱蓬蓬的乌鸡窝似的短发,束上和夏扶桑一般无二的高马尾;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而摘掉眼镜露出了大眼睛……那么,谢雨霖,我有没有,蜕变成你心目中的理想型呢?有小女生跑来对我说:“你太像扶桑学姐了,我都有点儿分不清。

“你们——不过都好好看的。”我轻轻地笑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

我已经变优秀了,干嘛还眼红夏扶桑呢?不应该啊。可是妒忌还是这样生根了,然后每天汲取阳光茁壮成长:她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本质上只是“扶桑2.1”;在数学课上老师抛出一道高难几何题,在我担惊受怕地答不上来时,她站起来漂亮地甩出几种解法;她被班主任偏爱,被夸奖了多才多艺和诸多方面,而我只得到了一个字——稳,就是笨,细心的笨;在她成套成套地看全英文《暮光之城》时,我还在傻傻地刷着一套又一套英语真题,一遍遍用她施舍的mp3听着听力。仿佛在她眼中,我从来不是对手,是不是她根本不屑,认为我不配与之匹敌?

嫉妒筑就的心脏容器里被日益灌注进黏稠的墨汁。而谢雨霖,无疑是那个让墨汁溢出来的人。每天大课间他都会穿越重重班级找她,而夏扶桑则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出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谢谢,谢谢”。然后他们就在走廊上热烈而兴致勃勃地谈论新出的鞋品和国外杂志。我偷偷地瞟着好一幅金童玉女的画面,如同盛夏反射着阳光,明晃晃的玻璃渣子一批批扔在我脸上。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同学们的吵闹起哄凝结成了冰雹,一颗颗砸在我身上,划伤了原本澄澈的青春。更糟糕的是,我尖锐的目光与他撞个正着,搞得我心虚得跟小偷行窃一样。

嫉妒烧脑,我写了匿名举报信揭发他们早恋。校长大发雷霆,毕竟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事,而夏扶桑“谢嫂”的名号也早已传开。只是我未曾料到谢雨霖的父亲作为教育工作领头羊极爱惜羽毛,在被校长约谈后立马为他转学,听说转去了一所校风极严的寄宿学校。

多谢故事在这里停更,好像他们抬手,放了我一马。

临走时,谢雨霖托那个和他一起打球的哥们给我送来一个盒子。打开,赫然是那双初见时便喜欢上的AJ。他——送给我了?心头千丝缠绕,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谢雨霖有捎话给我吗?”“哦,谢谢让我告诉你,这款AJ系列叫‘幻影之光。”“光?”

仿佛怀抱至宝,我忐忑地将鞋拿出来,却发现了下面垫着的一张纸条:我知道举报的是你,但我不会告诉扶桑,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可为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风景,却看湿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我可笑的暗恋就像文科班里的一节物理课。讲课的人饱含深情滔滔不绝,辛苦到最后满头大汗,没人能记得住你讲的内容。你只是,讲给自己听。但这也无妨吧,毕竟你曾满心欢喜地站在了讲台上。

这个我默默喜欢的男孩到底也不是同我一个世界的人,但他却赠予了我一個美好的世界,一个能畅然欢笑、肆意歌唱、随心奔跑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未来随时可能有爱情款款降临。

联考接踵而至,扶桑发挥失常掉到了十多名。而我,自然一跃而上,完成鲤鱼跃龙门的蜕变,争得了文科唯一一个保送名额,于是有了资格站在今天这高台上。但我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因为这仿佛也是夏扶桑施舍的一样。

被黏腻汗水浸湿的手缓缓握住话筒,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校园上空回响:“重回十六岁,我要感谢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我曾在他们的故事里客串了恶毒女配,好在,我最终还是活成了自己剧中的主角。下面请允许我引用《说木叶》中的一段话:‘桑叶是春夏之交受雨润泽的繁密的叶子,而木叶属于风不属于雨,属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属于沉沉的阴天。其实,纵使不幸卑微成一片叶子,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让命运改道,活出另外一番景象。谢谢,谢谢。”台下掌声雷动,而我,早已泪雨滂沱。

与荒芜对峙,与和煦对峙,与酸肿发胀的青春对峙。但还是败给了时间,我最终学会了和并不优秀的自己和解,和内心的那个她和解。

终于爬出悬崖,终于缝好胸膛。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般轻松快意地回家,妈妈迎出来,我笑盈盈地说道:“妈啊,我被保送了!”妈妈连忙把手在围裙上蹭干,激动得一把拉住我:“有奖学金吧?”“有的,妈。”我耐着性子说道。

转眼到了开学季,妈妈执意要送我去机场。上飞机前,我同她道别。她别别歪歪地走来,这一辈子她耗费心血,把女儿“盘出来”,自己的生命却猛地被掏空,就像一小块半干的海绵被一双粗糙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好让水分抽干,好让疲惫蚀刻上她的灵魂。

她那宽松的眼袋盛接了岁月不居中不曾流下的泪水,她的脸像一截蜡烛,苍白中泛着蜡黄。大概日后她会搬回农村,如同许许多多乡下的空巢老人一样,守着没什么出息的丈夫,安然待子归吧!

我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再也没有嫌弃,只有悲悯。我挥手大喊:“谢谢,谢谢!”

飞机呼啸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周遭的风景。一如我的十六岁,回不去的那年。

冯雅欣:湖南省湘潭市湘钢一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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