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月色明如昼

2019-06-11柳佳欣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馆子六便士月色

路灯橙黄色的光疲惫地照射着冬天光秃秃的大街,斑驳的影子东躲西藏,惶惑地摇摆着,似是一个灰色的梦。瑟瑟的风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昏黄的灯下追着影子徘徊游荡。

Y跌跌撞撞地从一家馆子里出来,样子看起来像极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风。刚刚捻着钱结账的手好像灼烧一样滚烫,仿佛那上面刚刚握着的是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那馆子里剩下的酒客还一个个像是面红耳赤的鬣狗,互相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烟雾混杂着酒气在他们污垢横生的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白花花的影儿,桌上是林立的酒瓶,底下则是被捻灭的烟头和轰轰烈烈扔下的瓜子皮。半夜两点半的空气冷峻得像他公司上级硬邦邦的脸,他愤怒地挥拳打向空中,把它当作淤积已久的愤懑,却又故作疼痛地收回拳头。

太阳还在西面挂着的时候,Y就从公司逃了出来。他觉得公司里那一烂摊子破事让自己生的气受的苦闷,简直已经夺去了将来十年的寿命。愤懑在心里淤积,他迫切想要找个人说说——不只愤懑。然而他所能够想到的名字,都不会懂,也没耐心听。这时,一个地方猛然闯进他脑子。也不管车程多远,他便開车来了。也只有这里了,他想。

大泥湾路甲18号。他高中南门旁边的一家麻辣烫饭馆。Y人生第一次喝酒,也是半夜,就在这个馆子里。那是在高考填报志愿后,他带着原不属于自己的一整套未来,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酒;企图与曾经作别,任由虚伪感和愧疚感随酒一饮而尽。可谁晓得从前干净的麻辣烫馆子如今已然这么不堪,酒瓶和烟熏,就像他的从前和曾被称作未来的今天一样。

Y在大泥湾路旁走着,路头就是他高中F中学的南门。他抬手看了看表,可眼前模糊一片。他想他是醉了。这一带在老城区里,灯光稀少,他感到自己一头扎进了明如昼的月色里,就像很久以前从学校自习室走出来一头扎进这样的月色里一样。如水的光亮给“遗忘”打上了底色,朦胧不清,像黄金色的罗盘指针在他心里摇摇晃晃。此时,她的身影也摇摇晃晃地清楚了起来,像夏雨洗刷过的世界,干净明亮,里里外外透着清新黄瓜的味道——当年,她是这样形容的。

她是L。Y又是这么无知无觉地想起她来。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摸出一支烟,却只翻到了早就被捏瘪了的空烟盒。那些被称作曾经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冲向他,挣扎着挤在一起。

于Y,他十八岁的那一顿酒就是为L喝的;所谓与曾经作别,不过是与L作别,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用眼泪演算一道永远无解的题。他记起来,那晚他醉醺醺地从饭馆里走出来,便是与像今晚这般明如昼的月色撞了个满怀。

八年过去,Y以为自己会刻意将L遗忘,却总会在为了什么事必须挤在人群中无所作为之际,心里留下一块不大的空地想起她。像一条流量均匀的小河,若隐若现。

在F中学时,Y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准确无误地找到L的位置,就像当L在结了雾的窗子上涂画的时候,Y恰好坐在后排望向窗外。他们无视学校对面购物中心的众多餐厅,偏爱在南门拐角旁的麻辣烫落脚;天南海北地聊一通之后,在夜色下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狂奔赶回学校;他们躺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看星星。

他们一起读茨威格,读毛姆,读张爱玲,读王小波;他们以十七八岁的姿态来审度世界,像落水者渴望救命稻草一样渴望知己的声音;他们赤诚相见,把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小心翼翼地,以这个年纪独有的信任向对方全盘托出。他们常在某一个句子上热泪盈眶,抑或为了某一个观点热血沸腾。他们聊情怀、理想和未来,聊“文学生活”,聊世俗以外的珍贵。

L称其“灵魂谈话”,也许有点儿像王小波笔下的“伟大友谊”。

我们分开来没入人群中,同千万陌生人毫无区别;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便都是诗人。L曾这样说。

“如果以后某天我发现自己活得好平庸,我会立即去死。”Y说,在他们读完《月亮和六便士》之后。Y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激动地在L的作业本上写:把眼前的一世当百世活。

“月亮和六便士,你选哪个?”L问Y。那时候L正真诚地望着他,现在想来,他觉得那眼神像极了明如昼的月,足够让他记一辈子。

“你这是道送分题。”Y笑答。

L于Y,是在精神世界里埋下的一个强大鲜明的寄托,是让明天得以继续怀以希望的理由。生活因为充沛的热爱而欢愉汹涌。无论是什么样的爱。

L后来说,自那道“送分题”之后,她便决定只交Y这一个朋友——往后L沉心写作未染尘俗,也再没同谁有过什么交情。

这么多年来,这是Y第一次重新思考L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记起L曾经在他的本子上抄过的书摘:“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得干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那么定然是如此,也许是最忧伤的、最孤寂的、最心血枯焦、最愧于相见的位置;又也许是最快乐的、最赤诚的、最习惯的、最温馨的——总之是最美丽的位置,是要与希望梦境未来理想放在一起的位置。

“这是一个梦,一个故事,要慢慢参透。”

高考前, Y问L:“你真的会选月亮吗……我是说现实。”

“当然,我们说好要一起的。”

“那,我陪你。”

可现实是,他无法避开世俗要他在意的东西,前途和纯粹的情怀面前该选择什么,他早已被安排好了。父母为他精挑细选了最热门的专业,对应了最赚钱的工作,还有一个最安稳、最按部就班、最光鲜也最无趣的人生。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从他问L的那天起,他便在泛滥的痛苦纠结和镇定屈从之间无望地徘徊;他仿佛提前窥视了人生,笑笑不过是只有这些日子,便再记不起所有的珍贵了。

他懦弱,他选择消失。可她和头顶的月亮却从未消失过,在他慌乱着拾起六便士时,月色依然温柔地流过。

就像这岁月无声,L在他们曾经期待着描绘着的文学生活里,“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独自赴约。而他,只是在日子里买了几乎全套的杂志,逐个查看是否有刊登她的文章。寻得了便双手颤抖着剪下,落着泪抄录,视作夏日里旷野的焦渴和绵绵冬夜里的幻梦,是世上唯一同月色一般温柔的事物。

而此刻,走在明如昼的月色底下的这个可笑的被捉弄的失败者,他无比希望自己能立即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消失,如何毁了当初的约定;告诉她,自己到现在还是失败落寞可笑可悲,疲惫不堪一事无成;他想告诉她他错了,他从头就错了;告诉她他错得很彻底,错得很绝望。他要告诉她当年是他选错了那道送分题;他要告诉她青春不过是这些时日,他愿意从今天开始忘掉世俗让他在意的全部,像当年的他们一样,对凡事均抱以大胆的真诚。

未来是颗注了心的彩虹糖,不等到外面一层的甜味涂料褪去,你不会知道里面是酒心、果酱、酸汁,还是苦桃仁。你满怀期待地,吮吸着色彩,牙缝间都是沁入心底的甜头;你信誓旦旦地等来了失望,像小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在心心念念的糖果店打烊的門牌前面抠着手指,垂了头,被瑟瑟的风扫着灰溜溜地走回家。光秃秃的大街,幼小的脚步重重地踩在角落里干枯封尘的落叶上,喀嚓声是年幼时孤独失望的奏鸣曲,亦是为落叶碎裂死亡的宣判。

总有天,他会像年幼时那样,踩碎青春的荒草。

到那时,不论这喀嚓声宣判的是枯萎碎裂决绝颓败冰冷死亡抑或什么其他,总归不会是忘却;就像挨过冬天后一田的荒草,在一丁点儿春天的阳光下或露珠下都会生长;它们随风摇动激起的千层浪潮依然会穿越千山万水撞击到他的心里,他像它们倒伏时一样颔首扶额,挂在眼角的泪珠亦是明日清晨滋润的露水——生生不息。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

当这一陈年的句子遥远地闯入Y的脑海时,他看到悬着的月影逐渐清晰,像刚被染过一样的古铜色和橙黄色的灯光晕成一片,重重叠叠;他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上化开的另一抹红晕,三者像是泪眼朦胧时看到的世界,数团光晕被打湿了混在一起,模模糊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她走来了。

是,是L。是她。

或者说,至今他都愿相信那是她。

Y和L,站在那里互相望着,望着,不说话。那一瞬好长好长,在Y今后的记忆里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时将其拉长成一个个长夜。

“Y,你他妈的……”L说这话是死咬着唇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Y甚至能听到它们落入玉盘中清脆动人的撞击声。这是Y和L都一直在等的声音,一巴掌把Y拍醒。Y望向L含泪的眼睛,她的瞳里倒映出自己的映像,看起来显得扭曲而不真实。

不,这才是真的。这扭曲而不真实的我才是真的我。我太久没见过真的我了。我太久没见过比这更真实的瞳了。Y想。那一瞬间,Y很想吻她。

“L……”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每一句都好像是这些年梦到L时的呓语。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他哭了。L的脸在他眼前晶莹地抖动了一下,整个世界也随着L的抽泣而颤动。

“月亮和六便士,你到底选哪个?”

“仰望月亮。我已经错得太久了。”沉默半晌。Y终于说出这句话时,像终于解开了一个压了八年的咒。他喃喃地重复着,在他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时候,消散了等待了八年的话重新聚合起来,唤醒他沉睡了八年的魂。

L流着泪笑了。

他揽她入怀。极轻盈地落下一个吻,仿佛蜻蜓点水,又如月色般动人。

他凭习惯迈动脚步——

他把夜走成了星光朗朗、月色融融;

他把路走成了烧不完的烟和燃不尽的星火;

他把冬走成了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

他从洪荒混沌中走出来,从八年前结下的重重雾霭中走出来。

让盘桓萦绕了八年的那个名字显形露面,让咒似的呓语泰然平和。

他从泛滥汹涌的溃然决堤走回沉寂平稳的河流。

星移斗转,月涌月落;如霜如雪,似自由灿烂的冰凌。

他提着那句咒语,就像诗人在浅唱低吟——“月亮和六便士,你选哪个。”

他走着,

笔直地走着,

时间耐心地流淌。

他走向斑驳褪色,

走向月色凄迷。

直至走向垂暮,

依然保持仰望的姿势。

那条长椅上,依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柳佳欣: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猜你喜欢

馆子六便士月色
月亮与六便士(四首)
月色
舟桨六便士,彼岸白月光
古巷老面
呵呵
六便士上的月亮
小吃店
养一帘月色,等你缓缓归
黑暗
从吸管看直男并不卫生、变弯才是健康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