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官司终审,95岁的纳粹翻译无国可归
2019-06-11
95岁的加拿大老人赫尔穆特·奥伯兰德等来了加拿大联邦上诉法院的文件:驳回上诉,维持原有裁决。
白发苍苍的奥伯兰德目光暗淡下来,24年的“国籍保卫战”彻底溃败,他将很快被自己居住了65年的国家加拿大驱逐出境,无处可归。
1995年到2019年,24年时间,加拿大政府前后4次剥夺了奥伯兰德的国籍,理由是他曾加入纳粹行刑队——就算是没有直接参与杀人,但依然有罪。
而这24年间,奥伯兰德也不断奔走在和国家“打官司”的路上,在这条路上,他丧失了自己最亲密的盟友,妻子玛格丽特。
17岁加入纳粹时,奥伯兰德永远也不会料到,这个决定会怎样影响自己的一生。
老邻居是个纳粹
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小城滑铁卢的社区里,邻居们认为奥伯兰德夫妇是一对“温和”“谦逊”的模范夫妻。奥伯兰德事业成功,是家庭的经济支柱,而玛格丽特则是一位优秀的妻子,将孩子抚养长大。
1954年,奥伯兰德夫妇在加拿大魁北克入境。刚刚而立之年的奥伯兰德身材挺拔,有着德语、俄语双语能力和建筑方面的经验,很快就在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然后一家搬到了滑铁卢。
奥伯兰德在工作上非常努力,4年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1960年,奥伯兰德夫妻正式获得了加拿大公民身份。对于社区的邻居们来说,获得加拿大国籍,对这样一对“遵纪守法”“努力为社区做贡献”的夫妻来说,是理所应当的。\
当地时间2009 年12月22日,德国慕尼黑,89岁的德米扬鲁克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法庭。他被指控曾在纳粹集中营担任守卫。2011年,德米扬鲁克被判处5年有期徒刑(@视觉中国 图)
但1995年1月,奥伯兰德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路。两名加拿大军官突然到访,询问了他过去在纳粹德国的服役情况。
资料显示,奥伯兰德于1924年出生在哈尔施塔特(今位属于奥地利),祖父和父亲都是内科医生,母亲是护士。
1941年,哈尔施塔特被德军占领,由于从小就读于俄德双语学校,17岁的奥伯兰德凭借语言优势,被德军征作翻译。
根据非政府组织德加议会在2018年披露的一份名为《奥伯兰德案件始末》的文件显示,奥伯兰德的工作职责是:窃听和翻译苏联广播,在谈判期间担任口译员,参与德国军方与当地民众的审问,看守军事用品等。
不过,在1953年接受加拿大移民官员问询时,奥伯兰德的这段经历并没有被记录在案,也没有记录显示他说过自己服役一年半的部队的真实情况——纳粹行刑队EK 10a,有统计显示,该组织在二战期间屠杀了近10万人,其中包括婴儿、妇女等。
奥伯兰德向来访的加拿大军官坦白了自己的纳粹经历,几天后,他被加拿大政府诉以反人类罪。时任加拿大司法部长的艾伦·洛克指出:“加拿大战争委员会提交的针对奥伯兰德的证据令人惊讶。”
从这一年起,奥伯兰德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国籍保卫战”。
“整个故事充满了悲傷和讽刺”
“虽然曾在17岁时加入过纳粹,但我是被胁迫的,从来未曾认可过纳粹的理念,也没有杀过任何人。”遭到起诉后,奥伯兰德坚称自己无罪,当时未成年的自己也是一名“受害者”。
记录也显示,他的母亲确实多次向德军提起抗议,但均遭到拒绝。
尽管如此,2000年,加拿大联邦法官安德鲁·麦凯依然宣布,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奥伯兰德直接或间接参与任何反人类罪行,但他在接受移民官员问询时存在隐瞒行为。基于此,根据加拿大法律,加拿大政府有权剥夺其国籍,并将其驱逐出境。随后在2001年,加拿大政府首次撤销了奥伯兰德的国籍。
二战期间,位于德国的一处集中营中,男女囚犯被铁丝网栅栏分开,而守卫正在看管他们(@视觉中国 图)
随后,一份来自加拿大全国各地12000人的联名请愿书——其中700份签名来自滑铁卢居民——提交到了加拿大安大略省议会。请愿书请求政府宽大处理奥伯兰德,其中写道,奥伯兰德的品行获得了家人们和朋友们的认可,“他在移民过程中所犯的错误不应该成为驱逐他的理由。奥伯兰德是加拿大的好公民,为社区贡献四十多年”。
2004年5月31日,加拿大联邦上诉法院三名法官一致认为,应该恢复奥伯兰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
这一决定引发了加拿大犹太团体的强烈抗议。加拿大以色列和犹太事务中心负责人西蒙公开表示:“奥伯兰德正在利用加拿大司法体系来逃避责任。”
“加拿大永远不应该成为战争犯的避难所。”时任加拿大移民部长艾哈迈德·胡森也发表严正声明。
在移民部的“死磕”下,2007年5月17日,奥伯兰德第二次被撤销加拿大国籍。
但一年半后,2009年11月17日,加拿大联邦上诉法院法官以2比1的结果,再次宣布恢复奥伯兰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当时支持奥伯兰德的法官认为,撤销奥伯兰德公民身份的决定,忽视了当年他加入纳粹的现实原因。
“关于奥伯兰德的裁决,是加拿大政府在对待纳粹问题上失败的象征。”裁决公布后,人权倡导者、加拿大犹太人大会前负责人伯尼·法伯称,“整个故事充满了悲伤和讽刺,奥伯兰德十分清楚说谎让他获得了公民身份,但我们却在接受一个完全违背事实的呼吁。”
纳粹小人物的罪与罚
移民部仍然没有放弃。2012年11月,时任加拿大移民部长再次通知奥伯兰德,他的加拿大籍公民身份被撤销。
多方争议两年多,2015年1月,上诉法院法官认为奥伯兰德仅为纳粹工作了3到4年,在战争结束时也自愿选择投降,因此第三次宣布恢复奥伯兰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
这期间,奥伯兰德的妻子玛格丽特去世。女儿艾琳·鲁尼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父亲晚年十分艰难,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仍在为身份而努力,他希望看到公正,希望看到自己被正名。”
但加拿大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后裔委员会前主席西德尼则表示:“奥伯兰德隐瞒了自己滔天的罪行,选择了加拿大这样开放的国家安度余生。对于受害者及其家属来说,这始终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对加拿大政府来说这是永远的耻辱。”知名“纳粹猎人”迈蒙尼德更是直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多达5000名战犯逃往加拿大,但在该国没有一名纳粹被成功起诉。”
不过,事情正在起变化。
随着世界各国对二战纳粹分子的追踪和审判,越来越多纳粹“小人物”浮出水面,他们可能是会计、翻译、守卫……
个体在集体罪责中究竟该承担什么责任,没有直接参与屠杀的“纳粹齿轮们”到底是“有罪”还是“无辜”,如何划清两者间的界限,成为国际上争议越来越大的问题。
“恶的化身不都是残暴,也有可能是平凡、敬业、忠诚的小公务员……由于没有思想、盲目服从而犯下的罪,也并不能以‘听命行事或‘国家行为的借口得到赦免。”德国犹太裔哲学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一书中的这段话,逐渐被认可。
2015年,“奥斯维辛的会计”、时年93岁的奥斯卡,被德国法院判刑4年,他被指控是屠杀30万匈牙利籍犹太人的帮凶——在1942年至1944期间,奥斯卡作为德国党衛军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执勤,主要任务是管理囚徒们的钱币、首饰等有价值物品。
当时,奥斯卡对自己的犯罪行为表示了悔恨,但是,受害者及家属并没有原谅他。
一名参与纳粹战犯审判的法官表示,无论在纳粹中从事什么工作,是否杀过人,正是由于这些人的参与,希特勒的“死亡机器”才得以运转。因此,只要为集中营工作过,就可治罪。
2018年,94岁的约翰·雷柏根作为“共犯”在德国法庭受审,他曾于1942年至1944年在波兰北部的斯图特霍夫集中担任守卫,这个集中营中曾有超过6万人被杀害。
“看到老人坐在轮椅上进入审判室并不好受。”一位大屠杀幸存者的孙子本杰明·科恩在采访中说,但他更遗憾的是,审判70年后才迟迟到来。
鉴于国内外舆论的压力,2017年6月,奥伯兰德的加拿大国籍第四次被撤销。
奥伯兰德依旧提起了上诉,但这一次,联邦上诉法院没有再为奥伯兰德“正名”。
2019年4月24日,奥伯兰德的上诉被驳回。他的律师博尔顿说,奥伯兰德家人对裁决感到非常震惊,“试想一下,当95岁的奥伯兰德,身体虚弱地被塞进飞机,远离自己的家人……人们应该冷静地看待问题”。
人权倡导者伯尼·法伯的回应是,“想想纳粹受害者的悲惨经历,他们可没活到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