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严彬:贪吃蛇在球场抢断生活
2019-06-11刘汀
刘汀
江湖上,我自封村长,他自称书记,我们无形中成了朋友们打趣的一对村级CP。就此来看,我们两个做“双重观察”,应该是非常名正言顺的事了。
这几年,我们经常一起吃饭聚会、参加诗歌活动、在不同的微信群里瞎聊,但凡是见面,基本上最后都会走到酒桌旁。每一次酒至半酣,众人显出满足和无聊比例难分的醉态时,常常有一种想法闪过我的脑海:他天生是一个诗人,但如果没有写诗,严彬很可能是一个轻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甚至还伴随一点儿抑郁症。据他自己说,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抑郁期,后来好了,这像是他遗传而来的一个咒语。我没有去研究这两种精神方面的状态是否能共存、互相又有何关联,但总觉得严彬的精神内部,就是这两种力量跟他作为一个天生的诗人的本质在搏斗。这是三条互相咬尾巴的贪吃蛇,它们靠吞噬彼此来诞生彼此,循环往复,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形结构。如果这个结构必须有一个中心,那这个中心只能是一个后置的内核,我想,这是他的女儿小番茄——或者更准确点说,是小番茄所代表的这个世界稳定、积极、必然的那一部分。
我和他真正的第一次初识可以追溯到2008年,硕士毕业前夕,我在凤凰网实习过两个月。那段时间,他也刚入职凤凰网,受命组建读书频道。我们肯定在凤凰网当年的办公地址农科院里见过面,但是双方对此都毫无准确印象。因此,我愿意把第一次正式见面确认为2013年春末,也是在一个酒后的夜晚,我们走在朝阳区一条开满槐花的马路上。那时彼此还不太熟络,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的召集而见,相当于网友碰头。酒喝得不多,共同的朋友开车走了,我们两个一起去坐地铁。灯光灰暗,树影婆娑,尬聊之中,他忽然抬头跟我说:我太爱我的女儿了,我太爱她了。我那时还没生女儿,并不能切身理解这种情感,但依然被他的话所打动,自这一刻认定他是可靠的朋友。等我也生了女儿,我才知道这句话包含着他全部的真诚,而这种真诚跟他的诗是具有同构性,尽管他的很多诗歌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疏离”的真诚。
尽管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给小番茄写过几首诗——其实我也一样,但我相信,小番茄在他的生活和写作中构成了一个根本性的存在。那么,严彬创作量很大的诗所写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在,他的几本诗集都在我案头摆着,但我不想去做题材、风格和写法上的分类化的梳理,我倾向于认为他的所有诗作都在写“自我”——本来的和想象的自我。这两个自我之间的关系,犹如一个人跟他的影子,但是诗人严彬并不藏在肉身严彬之内,也没有潜伏在影子之下,他的所在是二者不可分辨的交界处,既非此,又非彼,只是彼此之间。正是这一点,让他的诗呈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魅惑性,兼具了感伤和朴素两种难得的特质。
他从不在诗里隐藏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欲望,或者说,他是一个本能性诗人、无意识诗人——這当然不是说他的诗没有经过严密思虑,恰恰相反,他一直在用思考和语言驯服自己的直觉和无意识,他一直在对自我进行“捕风捉影”。在我的阅读体验中,驯服胜利的那一部分,是他诗歌中的杰作,而另一部分,却化作春泥滋养和强化着他的无意识。这真是一个难解的悖论,也是另一条靠吞噬自己的尾巴而不断生长的贪吃蛇。他的诗,和他作为诗人的日常生活,构成了非常有趣的互文性。他愤愤不平于这个世界对一个矮个子男人的敌意,但正是这敌意催生了他许多微小而深刻的敏感;他徜徉于一种乖张可爱的自恋,但正是这自恋支撑着他冲破写作的很多迷障,持续打开更丰富的空间;他不惮于表达一个男性的生理和心理欲望,而正是这欲望让我们看到了他作品中那种具有现代意义的、先锋性的触角。从表面上看,他有一种有关伟大的焦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要成为一个国际性的诗人、一个大师,仿佛急切得到世俗的认可——类似于发表、获奖等等,但又从来不会为此去改变他早已认定的文学原则。这是他建立自己诗歌风格和写作体系的一种方式,他的理想是文学的通天塔,而非日常楼宇,在如今,敢于说出自己文学野心的写作者,比我们所想的要少得多。
作为一个阅读者和诗歌编辑,我一直难以把他的诗歌归于现在流行的某一种类别,他具有独特的叙述节奏和气息,他着迷于这种写法——这种风格的形成与其说是他的一种选择,不如说是他的命运。但这两年,他在逐渐地更多向日常生活敞开,比如他去年写给妻子的一组《十年》(作为跟他最熟悉的朋友,我们一向知道他和妻子之间多年来的“相爱相杀”、难解难分),这组诗呈现一桩现代婚姻在日常的维护和磨损中所能有的全部复杂性,爱,责任,自我,牺牲,温情,消耗,绝望,坚持……在这一刻,三条蛇变成了一条蛇,头尾清晰,鳞片发光。
他的野心当然不止是诗人,还立志做一个小说家。严彬其实很早就开始写小说,近年来投入的精力更多。我读过他的小说作品,也曾给出一个编辑的看法——作为朋友,我们其实很少正儿八经地谈论彼此的作品,友情和审美常常难以区分。他会说:谁规定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我就觉得我的小说非常牛逼。他的小说跟他的诗具有惊人的一致性,或者说,在他的小说里,诗歌的幽灵飘荡在字里行间,他所面对的问题也许是:是否要剔除这个幽灵?如果不,该如何让它服膺于小说的肉身?如果是,又该剔除多少,怎么剔除?
他也写散文,在今年几个月就完成的长篇主题散文《浏阳河往事》,他找到了一种非常舒服的叙述语调,那些细节源源不断地涌来。这篇散文同样是写故乡和童年,严彬的文字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怨、乡愁,而是一种真正的童稚感和趣味,我愿意称之为具有文学性的天真。
他还是一个嗅觉敏锐的媒体人,从门户网到微博、微信公共号,都曾经营得风生水起。他有许多次可以凭此获利,但他从未如此做过。他有自己严格的准则,只秉持唯一的标准,这个标准当然是严彬式的。这一点,让我对他格外钦佩。
他曾经只喝啤酒,后来白酒酒量日涨。酒的品种改变具有非常重要的征兆意义,白酒生涯开启之后,他入选了第四届新浪潮诗会,我作为参与者,在张家界那条小街的深夜,亲眼见证了十几个年轻人干杯和呕吐,唱歌和吼叫。很多酒桌上,严彬都会突然间大喊一声“啊”,然后唱调子略带伤感的歌曲,他很少唱完,因为总是记不全歌词了。后来他去读中国人民大学的创意写作硕士,整个班级到欧洲游学,某一天傍晚喝了酒,他跳到欧洲的桌子上大声唱歌,让那些见惯了腼腆、羞怯中国人的欧洲人热烈鼓掌。
多年来,他跟厨房的蟑螂作持久的斗争,把它们烧死并记在日记里;他养一只鹦鹉,处理它的粪便,也把它记在日记里;他在深夜的三环路上骑两个小时自行车,然后去麦当劳吃个汉堡,再回到宿舍;他喝醉了酒迷失在校园的牡丹花丛中,第二天醒来想着偷一株花回去种。他头痛、颈椎痛,我推荐他去我去了很多年的按摩医院,他去了几次,说没有效果,后来就不再去。他似乎总是遭受一些病痛的困扰,我们这些人到中年,谁又不是呢?我通常把这些病痛理解为他精神的外在表现,在有限范围内的肉体感受,是他“分裂”和“抑郁”的精神相互冲突的调和剂,它让一些灵魂痛苦有据可查,它让严彬所有的感伤都有根可寻。所以,我总是觉得,他其实无比热爱这烦透的了生活,他热爱它的表现形式就是厌烦。
某一日,我们一起去人大的篮球场打球。两个近四十岁的中年人,跟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争抢一团皮子包裹的空气。严彬对位的是一个个子比他高很多、看起来精力无限的学生,他总是试图用花招过掉严彬,而严彬非常执着地放低身体,想断掉他的球。两个人都有成功的经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我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在抢球,而是一个诗人在试图抢断他面对的一切事物,他要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露出一个略带羞怯的微笑。
我希望他能得偿所愿,早日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大师,那样,我就成了大师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