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坠落之夜（短篇）

2019-06-11叶迟

西湖 2019年6期

叶迟

我脱剩一条内裤，躺在床上，屋外的大风鬼哭狼嚎刮得我心慌，门也跟着一起发出晃动的剧烈声音，我刚合上眼，卧室门把手处便传出轻微扭动的声音。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这声音听着有些醉意。

那声音问道：“陆放，陆放，你去不去？”

回过神的时候，视线正朝着上方，天空显出浓郁的灰色，哈出的白色气体缭绕升腾往黑暗中散去，迎面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李峭正站在一旁，他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头发又尖又长。他摇了摇我的身子，我拿起左手的帽子，愣了幾秒，戴到头上。他又推了我一下，说：想什么呢？

我还是没明白，反问他：“陆放是谁？”

“你是不是喝晕了？你不知道你是谁吗？”他说。

我挣脱开他的手，朝着手心使劲哈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酒气，我踮起脚，用力闻了闻，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峭看到我这般模样，一张长脸笑得眉飞色舞。

他借着酒意，上前一把抱住我，大笑道：“你就是陆放。”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

出电梯时，时间刚过十二点，月亮升到正空中，李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手电筒，啪的一声打开，电筒的光圈在楼道里晃晃荡荡，我跟着他四处逛了一会儿，并无特别之处。我闲得无聊，随便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门，一股霉味。我站在门口等了片刻才敢走进去，李峭用手电筒四处扫了一圈，寝室显然许久没人来过，地上落满了灰尘。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灯光触及的一小片区域，落着一张学生证。我拿起来抖了抖，学生证上的一寸照片已有往下脱落的迹象。李峭看我站着不动，走上前问我怎么回事，我把照片递给他，他才看一眼就把学生证甩到地上，显然很慌张，酒都醒了一半，他拉了我一把，说：“回去吧。”

再回到电梯里，李峭才稍稍缓和下来，他说：你知道，四楼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一个叫陈云的人，就是刚刚照片上那个女孩，我本不信，没想到竟确有此人。她失踪了好一阵子，有人说她被绑架了，也有人说她在别处活得好好的。事情不了了之，没多久就开始有人散布谣言，说她时不时会回到四楼，越传越夸张，甚至有人造谣说看见陈云半夜贴着宿舍门框往里张望，整个学校宿舍门上的玻璃都被大家用报纸海报糊了起来，这些你都知道的。后来学校顶不住舆论，便把四楼的学生都撤了出去。我刚想问些什么，电梯门便刺啦一声打开了，李峭心慌气躁，连摁了几下，门仍旧关不上，如此反复两次，李峭已几乎崩溃，嘴里开始胡乱念叨，什么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那时年轻气盛，又借着酒意，并未觉得害怕，我昂起头，朝着电梯外大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电梯的门就关上了。

再打开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食堂里，学姐正坐在我对面，她喝了口碗里的汤，上一个话题似乎刚结束，我端起盘子，准备离开，学姐突然小声叫住我，她说关于陈云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线索：她失踪那天，独自跑去镇子上的影院看电影，那天午夜场碰巧放的是她最喜欢的《情书》。但她到底去没去，没有人知道。说完，学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相册，飞快地划了几下，翻出一张旧报纸的截图，横跨整个版面的特大照片，是一张陈云站在电影院门口的照片，我把截图放大了几倍，看到身后的电影院叫青山影院。

我又坐了下来。

学姐问：“是四楼那事吧？”

我回答：“是。”

“这件事让那家影院交了好运。那影院本来濒临倒闭，几乎没有人会去那里。但陈云失踪后，慕名前往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些人站在影院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就为了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

“她一下子成了明星了？”我挖苦。

“你说得还真没错，起初只是本校的人去，后来很多外校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也跟着聚集过去。她的消失让大家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

“那后来找到她了吗？”我问。

“似乎没有，也没人关心了2。”学姐无奈地说。

学姐又说：“她失踪那天，也就是十一月三号，不知道谁私自为此设立了个节日。”

我仍旧觉得难以置信，问：“真的假的？”

学姐收拾好碗筷，站起来，说：“真的，起初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后来渐渐有规模了，镇子上的人也就默许了。”

“那可真是太扯了。”我笑了笑。

我睁开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从我的脖子处横跨过去，延伸到尽头墙角，然后又像爬藤般向上蔓延，出现在我视线正上方。我揉了揉眼睛，想起昨晚的事情，爬起来看了一眼卧室门，此时它正纹丝不动地紧紧贴在墙上，我松了一口气，又重新躺了下来。

大学毕业后，我随同学来到了米兰市，在广告公司干了几年，后来又去电影公司干了两年多，仍然没有什么起色。于是我干脆辞职，换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去了一本半死不活的电影杂志。工作清闲，上班时候偶尔看看电影，我就是这样，没有理想，也没有激情。我时常感到莫名的焦虑与恐惧，于是养了一猫一狗，狗叫旧爱，猫叫新欢，新欢旧爱，有来有回。

过了一星期，我收拾行李，准备回一趟学校。我买了一张晚上的飞机票。临登机前，我突然想起了李峭，毕业后，我们忙于生活，几乎断了联系。我拨了他的电话，电话立马接通了，我没说话，他声音疑惑，在那头问道：“谁啊？”我改了主意，挂断了电话。

到达西野市的时候已是半夜，我琢磨在酒店中稍作停留，天亮了再动身。我坐在床边抽烟，窗外的街景与我在这里读书时没有什么区别。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家店铺亮着灯。房间里凉飕飕的，我睡不着，于是下楼，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了那家店。店铺冷清，只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看着病恹恹的，我进门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收银台的椅子上看手机。

“欢迎。”他头都没抬，说道。

我也没搭理他，找了靠门的座位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他问：“吃些什么？”

我看了眼菜单，说：“蛋炒饭，蒜蓉荷兰豆，再来个糖醋里脊。”

他说：“好，稍等。”

坐在角落里的老厨子站了起来。那厨子秃着头，表情奇特，他不情愿地打开厨房的灯，走了进去。

我突然想起，问年轻人：“之前的……那个老板还在这里吗？”

年轻人说：“不在了，我是他的儿子。”

我说：“哦……我读大学时，常和朋友光顾这里。”

“哦，那您现在是做什么的呢？”年轻人客气地问我。

我低声说：“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年轻人看着我，不知道我這句话什么意思。

我只好稍微抬高了些音量，说：“刚刚辞职，暂时没有工作。”

“哦，那您这次回来是参加同学聚会吗？”

我迟疑了一下，岔开话，问他：“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年轻人开了瓶啤酒，在我身旁坐下，笑着回道：“身体健康，现在就等着抱孙子孙女。”

我喝了口啤酒：“那就好。”说完这句话，便不再与他对话，眼睛盯着电视。电视里正放着以前的综艺，台上站着的那个小女孩，我认得，是个过气童星，那小女孩长得可爱灵动，声音甜美，正唱道：

你可不要急，不要着急。

我先看我的电影，你先看你的书，

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

相拥在沙发上，

读书，看电影。

只要最后是你，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是你，总会再见。

这小女孩又令我想起陈云，于是我问年轻人：“你有车吗？”

“有。”年轻人探出头，点点头，说道。

“方便的话，我现在就想去一趟学校，你能送我吗？”

年轻人很惊讶，问：“现在吗？”

我说：“是啊，现在可以吗？”

年轻人望了望门外，街道冷清，没有几个人影，他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他说，“去镇子要穿过一段山路，二十多公里，开车半个小时便能到。”此时刚入冬，天气寒冷，山间有雾，且山路弯曲。车开得很慢，月亮在山头起起伏伏，我想着心事，一路沉默。

快到镇子的时候，年轻人问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说：“我是来找一个人的。也或许是某个念头。我说不清。”

“你知道沉云日吗？”

我想起学姐曾经提起过，不由得感慨，问：“是纪念陈云那个？”

“对，是她名字的谐音，是沉鱼落雁的沉，叱咤风云的云。”

我打开手机，果然今天就是十一月三号，陈云失踪的那一天。

“你是头一次去吧。”年轻人问。

“电影院是头一次去。”

年轻人又说：“那是个好地方。”

“镇子吗？”我问。

“不，我说的是电影院，那是个好地方。”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小镇上。

“平时抽烟吗？”年轻人突然问我。

“不怎么抽。”

“你认识我父亲，今天又见到我，也算与你有缘，我没有什么礼物，干脆把这打火机送你吧。”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我从他手上接过打火机，打火机上纹有精致的黄铜花纹，配着几朵云彩，我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看到打火机的反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这是什么？”我指着这个圆圈问他。

“这是月亮吧，你看圆圆的，明晃晃的。”年轻人笑着说。

就在这时，车停了下来，他指了指一条小巷子，巷子口站着几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喏，这里就是，今天这日子，应该有不少人都是去那里的，你跟着人群走就是。”

“祝你顺利。”他向我告别。

月色很美，空气清冷，脚下的石子路发出清脆声音。我裹紧衣服，漫无目的地朝巷子里头走去。深处传来狗叫，我想起了我的旧爱，不知道它现在身处何方。它刚到我家时，体弱多病，医生嘱咐家中要保持干净，于是我每天疯狂地用消毒液擦地，它走过的地方我都要擦上几遍，那一阵子，我精神高度紧绷，有时半夜也要起床把家里消一遍毒。我想我还无法承受离别之痛。

巷子里没有路灯，深不可测，像是绵延幽长的山谷，我看到有玫瑰被摆在路边，一些玫瑰旁还插着白色的蜡烛。远远望去，像是虚无缥缈的星辰，我又走了一小会，看到有些蜡烛七零八落地倒在路边，那些放在蜡烛旁的玫瑰也被烛火点燃，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几秒钟的时间，那些玫瑰便在火星中迅速扭曲成一团黑灰色的粉末。

我走了十多分钟，仍旧没有电影院的影子，巷子也早已没有任何人影，于是我干脆找了块干燥的地面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感到有雨滴落到我的嘴里，我抬头一看，天空居然下起零星的小雪了。我重新站起来，拍拍屁股，这时，远处出现一瘦长的人影，那瘦长人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灭了烟，心里乱得很，于是冲着那人影喊道：“我迷路了，你知道青山影院怎么走吗？”

那瘦长人影声音拖得又长又尖：“啊？你要去那里啊？”

我回答道：“是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声音应道。

我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告诉了她。

那影子又说：“哦，你叫陆放啊，这名字真好听啊。”过了一会，影子又说道：“你往你身后月亮的方向走，有一个三岔路，但你不要走左面那条。”

我扭头看了一眼天空，月亮突然变得巨大，发出明晃晃的光芒，像是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金色柚子。

“喂。”瘦长影子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

“不走左面，我走右面？”我问。

她停顿了几秒，又喊道：“也不是右面。”

我耐下心继续问：“那么是中间那条？”

人影欢快地回答道：“对。”

“谢谢。”我站起来，又问，“你也是要去那里吗？”

“我才不去。”瘦长人影说。

“谢谢。”我刚往影子那里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她的模样，那影子突然扭头向相反方向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笑，声音像银铃般在空气里四散荡漾。

我心生疑虑，但仍按影子所说，在三岔路时走中间那条。我又走了一会，看到一栋医院模样的建筑，感觉不对，又往回走，却找不到之前的路了。雪越下越大，我不管那么多，在黑暗里沿着小路跑了起来，不知道转了几个弯，才看到路的尽头赫然立着青山影院。

我来到售票窗口，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一个戴玳瑁眼镜框的女孩正坐在里面。

我喘着气，不高兴地说：“这电影院也太难找了吧。”

“不可能，从大马路上走进来也就七八分钟。”眼镜妹正聚精会神地照着镜子，她看了我一眼，放下镜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蛋糕。

“三岔路那里不是走中间？”我问。

“哦，那你前头就走错了，到了三岔路那里你又走错了。中间那条路是去镇精神病医院的，是死路。你该走对的路全走错了，你是不是被人骗了？”眼镜妹咬了口蛋糕。

我没吭声。

“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像你这样的外地人被骗。”

“你是说那人影吗？她为什么要骗人？”

“精神病呗，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她又咬了一口蛋糕。

我看着眼镜妹嘴角上的蛋糕屑，觉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说：“你这票怎么卖？”眼镜妹把剩下的小半个蛋糕吞了下去，喝了口水，说：“七分钟后还有一场《情书》，门票三十。可以扫二维码。”她指了指窗口边上的二维码。我看了一眼手表，两点四十了。

我扫了一下二维码，信号不太好，我又扫了一次，跳出显示我已经成功购买了两张票。

我问：“我就一个人看电影，多买了一张，可以退吗？”

眼镜妹回道：“不知道，我是临时的。”说完，她手指飞快地向里面点了下，又说：“你朝着脸的方向直走。第一个口子上楼梯左转。”说完，快速地撕了一张票根，把剩下那张也递给我。我刚接过票，眼镜妹又把手伸进了抽屉。

“什么脸的方向？”我问。

眼镜妹说：“你现在脸是不是朝着电影院门口？你走进去就是了。”

我走进影院。电影院又小又挤，就两个厅，玉兰和梅花。靠近门口有一个已经关门的小卖部，又窄又暗的过道两侧零星贴了几张泛黄的过时海报，墙边随处可见玫瑰和蜡烛。我四处逛了下，发现没什么值得停留的地方，于是按照眼镜妹说的，左转上楼梯进了放映厅。我进去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十多个年轻人。我坐下没多久，电影便开始了，我喜欢这部电影，电影院里的人不再出声，雪花在幕布上四散飄落，大风哗哗地刮着。我向四周望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盯着大屏幕，这样过分虔诚的模样，让我觉得惊慌失措。

我坐在那儿，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心中莫名慌乱。我站了起来。路过厕所的时候，我听到厕所里有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陈云”这两个字。我走进厕所，没看到人，又站了一会，发现声音是从厕所边一个后门传出来的。我推开后门，里面是一条漆黑的过道，过道的尽头有一扇微微透出光亮的木门，我走到门前，向里偷偷张望，听见依稀有声音说：今天……陈云……

我没忍住，推开木门，这是一间五六平米的屋子，老旧潮湿，墙角里架着几把烂拖把，像垂死的人。昏暗的吊灯下摆着一张黑色圆木桌子，桌子上的红色塑料盘上摆着几块看着像过期很久的劣质蛋糕和饼干，墙角的红木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边上有一台不知道几十年前的小电视，就像是电视剧里审问犯人的场景。那桌子边围坐着三个人，他们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我。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看到我进来，站了起来，有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说：“外面很冷吧？欢迎你，陈云。”

我哈了一口气，说：“是啊，挺冷。”

“坐吧，坐吧。”眼镜妹见我四处张望，连忙把屁股下的椅子递过来，与此同时她从角落里又搬了一个椅子。

我听到陈云这个名字，内心十分吃惊，但并不奇怪。我没有拒绝，坐了下来，除了大学生和眼镜妹，还有一个是梳着油头、头发油光光的中年男人，他双手叉在胸前，屁股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我进来时，他们三个其乐融融，正在讨论什么。

我面露困惑，说：“我不是陈云。”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说：“原来是误打误撞跑进来的。”看得出他对我的到来不感兴趣。

眼镜妹安慰道：“能找到这里，也说明与我们有缘。”

大学生说：“那也好，我们正好少一个人。”说完，他拍了拍手，房间安静了下来。

“来了这里的就是陈云。我是陈云，他是陈云，她也是陈云，你也是陈云。我们都是陈云。”

“我们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聚在这里，选出下一任陈云。在下一任陈云出现前，我们所有人都是陈云。”大学生继续说。

中年男人有点不耐烦，说：“快开始吧，别跟他解释了，他不可能懂的。”

我问：“所以说你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悼念陈云？”

大学生说：“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