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郭祥正对李白的阐释与接受
2019-06-11杨宏
杨 宏
(河南大学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大学图书馆,河南 开封 475001)
文学作品所蕴含之深刻丰美的内容,滋润影响后代诗人心灵的情形,正如《庄子·养生主》所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生命终究有时而尽,但伟大作家的思想、风范却能尽现于其作品之中,不仅传诸后世,更能润泽百代。唐代诗人李白的诗歌便是如此。
宋代就有众多诗人模仿李白的诗歌创作方法。关于李白诗歌接受史已有不少研究,本文以宋代诗人郭祥正为例进行探讨。
郭祥正(1035—1113),北宋熙宁、元祐年间诗人,字功父、功甫,号醉吟居士、谢公山人、漳南浪士、净空居士。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人,《宋史》有传。祥正少有诗名,弱冠前便已为人所称道,十七岁时,袁陟荐之于梅尧臣,梅见而赠之以“李白后身”之美誉。皇祐五年(1053)应礼部试中进士,除秘阁校理,星子主簿,历任德化尉,后知武冈、权邵州防御判官,参与章惇经制梅山峒事宜。任太子中舍,桐城令,签书保信军节度判官,治狱历阳,通判汀州,摄漳州,后转丞议郎,知端州。晚年隐居当涂,卒后,乡人祠之于青山之李白祠。有《青山集》传世,存诗1400多首。
自从获得梅尧臣、郑獬等人“李白后身”“谪仙后身”的赞誉之后,郭祥正自己也欣然接受了这一称号,以李白自诩,以李白作为毕生追求的理想化身。他虽与白相隔三百载时光,但是并不妨碍与之“神交无古今”(《同陈公彦推官登峨嵋亭》),“神交自冥合”,数百年“仿佛眉睫间”(《怀平云阁兼简明惠大师仙公》)(《郭祥正集》第77页)一般,其天马行空式的豪逸风格,可以明显看到李白创作的深刻影响。纵观郭祥正的一生,他可以说得意于李白,也失意于李白。
一、对李白形象的接受和阐释
骑鲸捉月生平事迹嗜酒豪饮浩气傲骨自比李白其他总计诗句 篇名却忆李白骑长鲸。倒回玉鞭击鲸尾,锦袍溅雪洪涛里。电光溢目精神闲,终日高歌去复还。……倐然却返玉皇家,不骑鲸鱼驾鸾车。留连自摘蟠桃花,嚼花吐津染朝霞。不信如今三百载,顽鲸骇浪空相待。藜花蕉叶钟与鼎,倒卷锦浪吞鲸鱼。殷勤笑我骑鲸鱼,诗狂酒怪何时已。且要李白骑鲸鱼。卷数 页码 数量《松门阻风望庐山有怀李白》2 34 8 13 13 9 179 229 236强汛月船追李白。13 237李白骑鲸下蓬岛,常娥洗月来沧溟。相逢且劝百壶酒,蟠桃结实何时成。李白骑鲸出沧海,回鞭曾宿岧嶤岑。安得骑鲸逐俊游。身趋夜郎道,心恋咸阳郡。《寄题湖州东林沈氏东老庵》《和守讷上人五峰见寄之作》《合肥李天贶朝请招钟离公序中散吴渊卿长官洎予同饮家园怀疎阁》《中书舍人陈公元舆以诗送吾儿鼎赴慎邑卒章见及遂次元韵和答》《浮丘观》14 241《忆敬亭山作》《送吴山人二首》其二《追和李白郎官湖寄汉阳太守刘宜父》《西山谣寄潘延之先生》14 29 7 246 482 153 2君不见李太白,朝为酒家仙,暮作金銮客。醉里题诗宫妾扶,自谓遇君今古无。一朝谗言入君耳,夜郎远谪吟魂孤。天送醇醪倾北斗,群仙吹箫龙凤吼。李白一饮还一醉,醉来岂知生死累。却泛虚舟弄溪月,紫霞之杯倾不歇。醉来更约崔宗之,秋水玄谈清兴发。金龟换酒邀佳客。10 183《松门阻风望庐山有怀李白》2 34 3《忆敬亭山作》14 246《次韵和孔周翰侍郎洪州绝句十首》其七《题毕文简公撰李太白碑阴》27 429知太白,文简公。不夸能诗与饮酒,惜其浩气突兀藏心胸。李白不爱万户侯。不能跨鲸鱼,挥笔信非美。愿公归作老姚崇,莫学江东穷李白。愿如贺监怜太白,莫作曹公嗔祢衡。我攀太白惭非才。9 178 2《寄献荆州郑紫薇》《宿栖贤寺》《朝汉台寄呈蒋帅待制》《留别金陵府尹黄安中尚书》《游陵阳谒王左丞代先书寄10 5 8 1 3 6 13 182 110 164 231 233献和父》李白篇章我到难。蒙赠以太白,自谓无复疑。李白爱之不忍去,便欲此地巢云松。还歌太白篇,事往良可哀。23 30 384 504 32 153 4琅琅先诵荆州吟,醉来捉住鲸鱼尾。不自烟霄谪,世间无此人。《明叔致酒迭嶂楼》《哭梅直讲圣俞》《留题西林寺揽秀亭》《题化城寺新公清风亭用李白元韵》《谢淮西吴提举子中》《吴子正召饮观太白墨迹》2 7 1 0 25 191 404 23
郭祥正对李白形象的描绘接受了唐代以来金龟换酒、金殿题诗、郭李至交、流放夜郎、骑鲸捉月等传说和史实,他的诗集中有大约23首诗歌涉及李白形象,试将这些诗从内容上大致分类,可以分为以下五类,其中最具特色的是第1、4类,最能体现诗人对李白之思慕。下面以表格形式将这五个类型列举出来,以期更清晰了解郭祥正对李白的接受。郭祥正直接间接描写李白形象23首诗中,涉及最多的是“李白骑鲸”和“采石捉月”的传说,有8处,两者通常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位仙人化的李白。诗人将李白当涂病亡的悲剧结局改编为骑鲸揽月、飞升成仙的浪漫喜剧,其中“骑鲸”被多次强调深化,以此突显李白之仙人风采,这与宋代主流思想普遍将李白仙化的趋势是一致的。以《松门阻风望庐山有怀李白》一诗来看,诗人首先将李白塑造成一位驾驭巨鲸,身着锦袍,出没于惊涛骇浪之间的奇人,他本打算“终日髙歌去复还”,然而天公送来能装满北斗的美酒,群仙演奏起动听的仙乐欢迎他的到来,于是仙人李白一饮一醉之间,忘却了生死苦累,“倐然却返玉皇家,不骑鲸鱼驾鸾车”,不再留恋人间,驾起鸾车,重返天界,只留下那只顽鲸苦苦等待他的归来。(《郭祥正集》第34页)一个“返”字已然点明了李白的身份,他原本就是天上神仙下到人间,现在只是重新回到天宫。诗人的这个推测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在对李白其人、其作充分了解的情况下得出的合理推论,李白自己就说:“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一)需要注意的是郭祥正将李白仙化的目的,除了出于对这位伟大诗人的敬仰而不忍他同常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苦痛之外,更多的是要借骑鲸成仙来表达对李白以成仙方式实现精神自由和解脱的向往。郭祥正将庄子齐万物、等死生的思想与仙人李白的形象相结合,创造出一个似真似幻、超越天地而存在的全新的李白,这个李白身上,仙幻色彩固然浓厚,但已并非仅仅是“结发受长生”(《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太白全集》第567页),以追求生命永恒为目标,他身上被赋予更多的是勘破生死界限、追求绝对自由的渴望。李白之乐已经超越简单的成仙长生,而是“出处无瑕傲生死”(《合肥李天贶朝请招钟离公序中散吴渊卿长官洎予同饮家园怀疎阁》)(《郭祥正集》第236页),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连人生终极问题都能够看透,那么世间功名富贵、出与处的矛盾便更如过眼烟云了。既然诗人已经是“自谓无复疑”,认为自己便是李白转世,于是便要紧紧追随李白的脚步,“且要李白骑鲸鱼”“强汛月船追李白”。
郭祥正在作品中回顾了李白生平重要事迹,长安酒市上壮饮豪醉,解金龟换取美酒的慷慨,金殿题诗的风流才情,玄宗和贵妃的赏识,如此光辉灿烂的人生却难逃小人陷害,落得流放夜郎的结局,这一切令人不胜唏嘘。李白傲骨铮铮,视功名富贵如粪土,诗酒风流,才华横溢,却遭受谗言而被远谪流放,命运对他何其不公?郭祥正本人同样是才高位卑,屡遭构陷,相似的命运令诗人对李白产生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从性格特点上看,李白傲视权贵,潇洒不羁的个性深为郭祥正所激赏。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李太白全集》第705页),“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太白全集》第861页),蔑视权贵,遗世独立,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郭祥正同样坚持个人操守,保持人格独立,“门掩白云聊昼卧,世间言说付儿曹”(《齐公长老卧云轩二首》其二)(《郭祥正集》第440页),“一杯得伴仙翁醉,谗喙虽长奈我何”(《陈老父携茶见访因留小饮二首》)其二)(《郭祥正集》第445页),无惧世间风风雨雨。李白胸怀大志,任侠纵横,以“安天下”“济苍生”为己任,热爱祖国,渴望建功立业的理想同样令郭祥正敬佩不已,他虽然不似李白“十五好剑术”(《与韩荆州书》)《李太白全集》第1239页),“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李太白全集》第261页)的火爆,但也希望能够“匣剑光芒射斗牛,提携天下洗人仇”(《赠裴泰辰先生》)(《郭祥正集》第357页)般快意恩仇;他对古代豪侠充满钦羡,歌颂荆轲刺秦保燕之壮举,“燕云悲兮易水愁,壮士行兮专报仇”(《补易水歌》)(《郭祥正集》第8页),为国捐躯,死而后已。盛唐时代文人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壮志豪情令诗人血脉偾张,“安得一军提将印,横行西域斩楼兰”(《原武按提杂诗五首》其四)(《郭祥正集》第437页)。他渴望上位者赏识自己,能够发挥个人才干,为国效力,建功立业,“我来拔鞘秋风前,毛发凛凛肝胆寒。书生无用暂挂壁,夜来虎气腾重泉。酒酣闻鸡起欲舞,明星错落银河旋。吾闻神物不终藏,丰城紫氛斗牛旁。及时与人成大功,岂肯弃置钝锋芒。会当斩鲛深入吴潭里,不然仗汝西域击名王。”(《古剑歌》)(《郭祥正集》第55页)从日常生活来看,李白喜好漫游名山大川,他自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李太白全集》第677页)。郭祥正也强调自己“平生乐山水”(《天台行送施山人》)(《郭祥正集》第252页),“平生厌羁束,乐为名山游”(《赠隐静观禅师》)(《郭祥正集》第521页),“吾生磊落无滞留,一生好作大江游”(《楚江行》)(《郭祥正集》第552页),凡是李白留下足迹的地方,郭祥正也尽可能去游览一番并且题诗,如庐山、敬亭山、五松山、天门山、望牛渚、鹦鹉洲、宣州、秋浦、新林等地方,甚至在外貌、行为上,郭祥正也力图重塑李白之形象:
黄金斗,碧玉壶。足踏东流水,目送西飞凫。拥髻顾影者,真子于之侍妾;奋髯直直视者,非列仙之臞儒。(《醉吟先生画赞》)
苏轼作于元祐元年(1086)的这幅肖像写真画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天命之年的郭祥正足踏流水、目送飞鸟、诗酒相伴的生活状态,他“平生最嗜酒”(《春日独酌一十首》其三)(《郭祥正集》第46页),常常是“且致百斛酒,醉倒落花畔”(《春日独酌一十首》其二)(《郭祥正集》第46页),“今朝不酩酊,何以破愁颜”(《春日独酌一十首》其八)(《郭祥正集》第47页),“一醉三百琉璃钟”(《留别宣城李节推献父》)(《郭祥正集》第159页),诗歌和美酒让郭祥正的生活与李白越来越接近,飘然若“列仙”也是对李白外形的模仿。
二、对李白创作的接受和阐释
从诗歌创作来看,郭祥正极力模拟李白诗歌风格进行创作,无论从题材、体裁、内容上都积极模仿,他的诗作中有一百多首诗歌和李白关系密切,占现存诗歌总量的7%。郭祥正对其他诗人、古代作品也有模拟借鉴,但他对李白的模仿无疑是最多的,也是多方面的。
从题材内容上看,有的作品直接追和李白诗歌,如《追和李白姑孰十咏》《追和李白秋浦歌十七首》《追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二首》《追和李白宣州清溪》《追和李白郎官湖寄汉阳太守刘宜父》《追和李白月下怀古》等32首和李诗;有的则使用李白所用之韵重新创作,如《舟次新林先寄府尹安中尚书用李白寄杨江宁韵二首》等10首次韵诗;还有的诗作与李白诗歌同题,如《望夫石》《妾薄命》《月下独酌二首》《春日独酌一十首》《鹦鹉洲行》《拟桃花歌》和《把镜》(李白有《览镜书怀》)等等。以最著名的《金陵凤凰台》为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李太白全集》第986页)
髙台不见凤凰游,望望青天入海流。舞罢翠娥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风摇落日催行棹,潮卷新沙换故洲。结绮临春无觅处,年年芳草向人愁。(《追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二首》其二)(《郭祥正集》第400页)
第一首为李白原作,第二首为郭祥正和作。白诗从凤凰台和长江之水入手,慨叹时光流逝,继而用“吴宫花草”和“晋代衣冠”进一步说明在无情的时间面前,一切都会消失殆尽;诗的后半写眼前之景,慨叹帝都长安之不可见,暗喻邪佞当道,自己之愁苦无法排遣。郭祥正的和诗在写作手法上全仿李白之作,但用意上略有差别。郭诗以第一句概括白诗首二句之意,凤凰台上凤凰已去,空留一座高台,远远望去,青天与江水汇合于大海之中。第三、四句同白诗写法类似,商女亡国之舞,战后白骨之坟,用意相近,都是抒发朝代更迭、历史兴亡之感。第五、六句同样转入眼前之景,落日余晖,风吹船帆,仿佛催着旅人出发;江潮滚滚,卷起新沙,堆积在沙洲之上,此时的白鹭洲已非李白昔日所见的那个小洲了。末二句抒写春愁,同样有所兴寄,但不似白诗明朗,似乎是慨叹时光流逝,青春难觅。
意象选取上,郭祥正学习继承了李白喜用阔大雄浑的自然景物作为描写对象的特点,笔法大开大合,气势如虹,一泻千里,造语豪迈精绝。同是描写滚滚黄河,李白笔下“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李太白全集》第160页),“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李太白全集》第381页),郭祥正则说“黄河西来骇奔流,顷刻十丈平城头。浑涛舂撞怒鲸跃,危堞仅若杯盂浮”(《徐州黄楼歌寄苏子瞻》)(《郭祥正集》第176页),“吾恐黄河水决昆仑摧,天穿地漏补不得”(《送梅直讲圣俞》)(《郭祥正集》第208页),气势磅礴,惊天动地。李白诗歌中常见的高山、大河、巨崖、狂浪、闪电、惊雷等等意象,也成为郭祥正诗歌关注的对象,“龟闯首兮屏息,虬奋麟兮搏雷”(《石室游》)(《郭祥正集》第13页),“擘崖裂嶂何其雄,崩雷泄云势披靡。飞鸟难过虎豹愁,四时白雪吹不收”(《庐山三峡石桥行》)(《郭祥正集》第18页),“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金山行》)(《郭祥正集》第20页),“湍流万丈射碧落,此源直与银河通。尘埃一点入不得,烟雾五色朝阳烘。有时昏昏雷电怒,崩崖裂壁挥长松。龙作雨,虎啸风。白日变明晦,九子亦惨容”(《九华山行》)(《郭祥正集》第40页)。李白喜用天宫、紫阙、星斗、瑶池、蓬莱、麻姑、王母、嫦娥、玉兔等古代神话形象来展现夐绝浩瀚的宇宙意识,这一点也为郭祥正所接受和继承下来,如“行脱麻衣趋紫阙”(《赠提宫谏议沈公立之》)(《郭祥正集》第185页),“王母为我倾金罍,莲华变碧蟠桃熟”(《凌歊台呈同游李察推公择》)(《郭祥正集》第255页),“披云揖月邀嫦娥,愿携素手濯银河”(《云月歌二首》其一)(《郭祥正集》第263页),“低徊斗柄斟秋水,飞舞芦花欲雪天。直上烟霄无尺五,欲要王母对宾筵”(《题金陵白鹭亭呈府公安中尚书二首》其一)(《郭祥正集》第382页)。自然意象之外,李白笔下许多历史人文意象也多次出现在郭祥正的诗歌当中,如祢衡,郭祥正在游览与黄鹤楼、鹦鹉洲相关的人文景观时,总是会联想起被杀于鹦鹉洲的祢衡,如“君不见黄鹤楼,鹦鹉洲,碧云欲合天自晩,芳草无情春亦愁。祢衡白骨瘗何处,曹王旧曲无人收”(《寄题鄂州李屯田家园仁安亭从道》)(《郭祥正集》第175页),“君不见鹦鹉洲前杀祢衡,三赤棁杖当雄兵”(《俞俞堂寄鄂州李裕老》)(《郭祥正集》第218页),有时郭还好以祢衡自喻,“愿如贺监怜太白,莫作曹公嗔祢衡”(《留别金陵府尹黄安中尚书》)(《郭祥正集》第231页),显然是将自己和李白、祢衡归为同一类人,都是才华出众却一生坎坷,玄宗不用李白,刘表不用祢衡,自己不被上司所喜,有才不得施展,或贬谪,或流放,或杀身,皆因才名误身。再如严子陵,郭祥正诗中经常可见,他曾说自己“始终最爱严子陵”(《瑞昌双溪堂夜饮呈吴令子正》)(《郭祥正集》第248页),常以严子陵喻人,“子陵独往已千年,处士重来把一竿”(《题方处士卷尾》)(《郭祥正集》第380页),以严子陵自比,“一身不为万乘屈,傲笑严陵垂钓翁”(《月下独酌二首》其二)(《郭祥正集》第257页)。
诗歌语言方面,除了上面提到郭祥正在描绘波澜壮阔的自然意象时多延续李白之豪迈风格,好使用豪壮雄浑、气势磅礴的语言词汇之外,他的诗歌还有清俊雅致的一面,他主张诗歌语言平淡,从平淡中见真醇,“自从梅老死,诗言失平淡”(《赠陈思道判官》)(《郭祥正集》第98页),与李白所倡导之“垂衣贵清真”(《古风五十九首》其一)(《李太白全集》第87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太白全集》第567页)的清新自然之风相合。他写下许多清丽淡泊的诗句,如“微红散晴绮,远碧衬瑶烟”(《题月渊亭》)(《郭祥正集》第94页),“低飞白鹭拣晴沙,闻晓黄鹂啭乔木”(《济源草堂歌赠傅钦之学士》)(《郭祥正集》第27页)等等,均对仗工稳,语言明丽可喜,清新俊逸。郭祥正对李白的追随是狂热的,狂热到在自己的诗作中直接使用李白的诗句或语言,李白《蜀道难》中出现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被他用在《怡轩吟赠番阳张孝子》《蜀道难篇送别府尹吴龙图》等篇中,而“噫吁嚱”三个字,被反复使用在《投别发运使张职方》等数篇诗歌当中。再有“露华浓”一词,原出自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清平调》三首其一)(《李太白全集》第304页),郭祥正将其点化为“露华洗”,使用在“冰壶倒景露华洗”(《寄题蕲州涵辉阁呈太守章子平集贤》)(《郭祥正集》第27页)、“露华洗出太古月”(《前云居行寄元禅师》)(《郭祥正集》第36页),语言淡雅精致,意境全出。再如“寒灰”一词,出自李白“但见三泉下,金馆葬寒灰”(《古风五十九首》其三)(《李太白全集》第92页),郭祥正将它多次使用在诗歌当中,如“百年易得成寒灰”(《寄题蕲州涵辉阁呈太守章子平集贤》)(《郭祥正集》第27页)、“浩气不寒灰”(《题化城寺新公清风亭用李白原韵》)(《郭祥正集》第153页)、“地下万物同寒灰”(《上赵司谏悦道》)(《郭祥正集》第184页)、“壮志消尽同寒灰”(《赠孙郎中景修》)(《郭祥正集》第186页)、“愿逢浩气吹寒灰”(《游陵阳谒王左丞代先书寄献和父》)(《郭祥正集》第233页)等五处。其他直接使用或点化李白原句入诗,如“通道相看两不厌,古来只有敬亭山”(《忆敬亭山作》)(《郭祥正集》第246页)、“桃花潭水深千丈”(《我归矣》)(《郭祥正集》第269页)等对仅李白诗句略做改动后便直接使用的情况也为数不少。
三、二人创作的差异及形成原因
郭祥正与李白非常相像,他的自傲来自对个人才能的绝对自信;他的耿直让他能够蔑视功名富贵,弃官如敝帚;他的诗歌气势壮阔,笔力惊人,语言清丽,堪与李白媲美。“李白后身”这一评价对郭祥正本人及诗歌创作影响巨大,使他一反宋人诗歌创作常态 ,沿着因袭模拟多过开拓创新的道路走下去,导致作品出现高下参差混杂的情况,最终未能继梅尧臣之后重主诗坛的重任,正如内山精也所说,“李白并不是超然于盛唐——正值贵族社会的终点,也是道教走红的时代——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而存在的。毋宁说,正是盛唐这样一个时代造就了李白这一奔放的诗人形象。另一方面,北宋后期乃是士大夫——与贵族相比,他们已经很大程度世俗化——的时代,是复兴儒教的趋势笼罩了整个社会的时代。在与盛唐完全异质的北宋后期这样一个时代里,要扮演‘李白后身’,本来就是一个接近无理的要求。”
郭祥正的一生是充满着矛盾的一生,对个人才华的极度自信和渴望建功立业、迫切需要他人举荐的矛盾心理一直纠缠着诗人。他虽然始终以“李白后身”自诩,然而在现实中却与李白的个性相差甚远。李白生性豪放不羁,对自我才能的肯定达到了一个极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李太白全集》第179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李太白全集》第744页)。他蔑视权贵,不惧强权,“羞逐长安社中儿”,“曳裾王门不称情”(《行路难二首》其二)(《李太白全集》第189页)。这些都令郭祥正倾慕不已,诗人同样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他天才卓绝,年少成名,虽不屑于科举场屋,“又不学一诗一赋轻薄子,屑屑场屋声名沽”(《送吴龙图帅真定仲庶》)(《郭祥正集》第215页),但是囿于时代的要求走上科举之路,十九岁中进士,授官星子主簿,步入仕途。他原本期望能够就此跨入仕途,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然而却所遇非人,“我初佐星子,老守如素仇。避之拂衣去,寓迹昭亭幽”(《昨游寄徐子美学正》)(《郭祥正集》第82页),愤而挂冠,个性强烈的他发出“与其折腰以群辱,孰若洁身而自娱”(《杂言寄耿天骘》)(《郭祥正集》第16页)的愤激之辞。“壮士不得志,污泥困修鳞。谁倾沧海救枯泽,矫首奋鬣乘风云。回头问燕雀,尔辈胡为群”(《踸踔行送裴山人》)(《郭祥正集》第253页)。然而,与李白不同,这种绝对自信在郭祥正身上并不多见,在他的诗歌中展现出的更多是自怨自艾和各种怨愤,“我独沉沟亦无语”(《送沈司理赴阙改官》)(《郭祥正集》第156页),极度自尊而又极端自卑的心理,甚至不惜自贬以博得同情,这与李白的极度自傲相距甚远:“我欲为书叩相阍,唤取斯人侍君侧”(《送方奉议倅保德彦德》)(《郭祥正集》第157页),“明公青宵我平地,才不超群怀厚愧”(《酬运判毛正仲》)(《郭祥正集》第222页)。他急切地渴望被举荐,“升沉从此遂分手,愿借惠泽苏蒿莱”(《同蒋颖叔林和中游郁孤台》)(《郭祥正集》第244页),“他日尧阶荐姓名,投老犹能奉鞭策”(《投别发运张职方仲举》)(《郭祥正集》第159页);对他人的升迁既满怀羡慕,却也多少有些酸酸的妒意,“高轩朱衣君自便,去住彼此遥相怜”(《将游五峰度夏代别倪倅敦复》)(《郭祥正集》第229页)。这些诗句更多地透露出诗人的心酸和卑微,少了李白的那份洒脱与孤傲。
李、郭创作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异,仅仅从个性差别来解释,恐怕证据稍显单薄。如果重返两人所处历史时代场域,我们或许能对其差异的产生提出更有力的佐证。有唐一代,由于科举制度还不够完善,人才举荐成为朝廷选士的重要补充途径之一。历代皇帝十分重视人才选拔,纷纷鼓励大臣举贤任能,为国所用。唐高祖武德五年(622)诏曰:“择善任能,救民之要术;推贤进士,奉上之良规。”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五月乙丑诏曰:“朕观前烈建国居民,未有不藉忠良而能济其功业者也。”大臣们也纷纷将推举良才作为一己之任,《旧唐书》载:“(狄)仁杰常以举贤为意,其所引拔桓延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至公卿者数十人。”推举贤能成为整个唐代社会的一种风尚,各级官员也把这项工作当成了对国家和君主的义务与责任。皇帝对于未能举荐良才的大臣持批评态度,“上(唐太宗)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在这种风气和思想的影响下,唐代君臣以发现人才、举荐人才、拔擢贤良为美德和风尚,一些有才能的读书人可以不经过科举考试,直接得到官职,李白正是因贺知章等人的赏识和推荐而被任用,换句话说,唐代君臣荐贤任能的共识成就了李白可以不通过科举考试而直接授官的仕宦之路。郭祥正如此钦慕李白,他迫切地希望得到上级官员的举荐和赏识,那么他是否能够复制李白的道路呢?答案是否定的。宋代科举和荐举并重,科举制度进一步发展完善,成为国家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和方法,大多数读书人必须通过科举考试获得仕进的机会,而荐举制度在宋代则成了官员晋升的必要条件,也就是说,进入仕途的官员必须通过他人荐举才有可能得到晋升的机会,“国朝(宋)用人之法,一则曰举主,二则曰举主,视汉唐又远过焉。”(《别集·举主》)“荐举不再是选拔精英,而是成为一种僵化死板的官员晋升方式。”对于渴望升迁的官吏来说,他们不得不面对“荐举未有不求而得,则无以御人之求举尔”(《治道》)的局面,求人荐举成了一种必需的手段。整个社会风尚如此,郭祥正无力改变现实而只能随波逐流,一方面不惜自贬身份,多次求人荐举,“升沉从此遂分手,愿借惠泽苏蒿莱”(《同蒋颖叔林和中游郁孤台》)(《郭祥正集》第244页),以求得在仕途中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行为与李白大相径庭而惭愧,“强泛月船追李白,无人爱客似田文”(《中书舍人陈公元舆以诗送吾儿鼎赴尉慎邑卒章见及遂次元韵和答》)(《郭祥正集》第237页)。不难发现,诗人诗歌中所反映出的思想是复杂的、多变的、矛盾的,既有渴望仕进的急迫、焦虑,求人举荐的卑微、谄媚,求而不得的自怜、自叹,也有对违背自己本心的无奈、痛苦和挣扎,这些矛盾之处直接导致他的诗歌与李白诗歌相比,缺少了一份阔大的胸襟、一些恣意的潇洒,而总是显得局促和狭小。
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行为思想,郭祥正从李白身上获益匪浅。他的诗歌兼具李白的豪放奇崛与清新自然,他的思想行动也常常与李白的孤傲豪迈不谋而合。可以说,他倾其一生试图将自己塑造成第二个李白。然而,过度的模拟却使郭祥正失去了自我,使得他无法肩负起梅尧臣所期许的诗坛盟主的重任,逐渐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