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青灯挑不得

林馥娜

水舞

山脉的堞口有更丰沛的奔涌

众神之瀑环立

夕照下的水舞宕落于深涧而溅射流光

而在山下，一个人的水之圆舞

冲破一江秋水，无数涟漪荡起

像一场大梦中自迷的醉意

这寂静的潜跃，是

浮华的人世镜面上，暗夜来临之前

一小块自在，一帧鹤舞的照影

白露——草木泪

暴雨的前夜，在晚归者眼中着染

雨水拥有梵高的色彩

酣畅倾泻必有羽化凝珠的晶莹

叶子在隔天扯下物候分界线

一袭阔大棉衣落下

笼住秋实的乳房

我在九月，来到草木间

而我曾经吮吸的饱满乳房正日益萎缩

它的主人食量越来越小

把我托举于头顶的壮汉

也已被对面吃力咀嚼的瘦削老人所替换

我在草木间含露，试图抹去欲结秋霜

意象的乡愁

从广州天河出发，降落于

武汉天河

我在天空划下的弧线

约等于诗的语象

它发生，消弭于无形

仿佛在山水中提取

关键的字符曲调，吟哦

流动入耳

在餐间赏一朵小花之秀

各生其义

构筑半自觉的闭环系统

斫字为弦，山移水舞云流

弹拨之间，聚别有时

在荆楚之地，我因为高山流水

而生出了乡愁

琴台有路，通向闻音飞地

听取长江一段最款曲的隐弦

庆幸

你顺着薄薄的水流向下漂滑

僵硬枯瘦的身体屈曲着

如驭雪橇

我哭喊着紧抱住你

没日没夜、地动山摇

直到冰冷的你渐渐暖过来

我依然慌乱失措地揽着你

在向亲人的哭诉中醒来

我庆幸，我本能地

把你从那扇门里抢了出来

个人崇拜

婆婆问：在江里泅水好不好

我说：好

那就常回来泅

其实，我并不熟谙水性

舞蹈于深且阔的陌生水域

就如在大好江山中搅局

我谨守着不斗嘴、不恼怒的救生圈

长年在日常水域中

如她拥护伟大领袖般拥护

她的永远正确

我有青灯挑不得

不能入睡的夜晚

我把它分成上下半阕诗

上半阕关于窒息的肉体

下半阕属于独明的青灯

旷世的黄卷往往不忍卒读

更不忍放下

举起的素手在空中，无处挑灯

一些树木在倒下

一些菌类在雨夜萌生

天下陷于黑幕中，唯有一灯如星

饱满澄静如其所是

流动的离骚

菖蒲在初夏有着更柔韧的腰肢

随风打探水边的时空倒影

用小竹竿挑粽子的女孩

带着竹叶清香，将一头青丝散开

俯首于榕江码头洗龙湫

世路漫漫、流水汤汤

榕江、珠江、汨罗江……

五月的江水皆通古贯今

汩汩吟诵流动的离骚

万丈豪情，几许流觞

河流接续处的酙酌

谁人掬取

遗世独立之风经久犹新

扬首龙舟过处，古韵清音

一阕楚时的《橘颂》于戊戌江波之上袅袅

凌晨三点半

炮声闷响，夜明灯熄灭

异国人惊醒，这些同步发生的事物

在彼得堡的凌晨发起连锁反应

窗外人声嘈嘈，也许在讨论突发事件

或解决方案，而我并不知危险是否在逼近

让我撇开这一切吧

此时鸥鸣在空中呼应，比人声更为亲切

仿佛通灵者意欲安抚

而这日益沉重的肉身无足牵挂

除了顾虑隔壁的亲人

我已不再惧怕独自面对黑暗寒夜

及脱壳飞翔

在维堡

当我到来

芬兰湾尚未开怀，雪绒服紧裹

来自波罗的海的寒流扣押了水流

人们说太阳必然西落

而这里也可由东而坠

尽管冰雪将化

世上一切亦终将无痕

我还是使劲

给古堡顶踩上几个白脚印

为存在与虚无献一个同等的致敬

边城阒寂

天色纯蓝欲滴

远处有老者垂钓冰窟下的鲜活

河流与词义

一条河会以何种相异的形态

承载不同节点的事物

鸥鸟与野鸭信步于郊外的河中坚冰

“阿芙乐尔”巡洋舰静止于流水之上

冬宫河段的开河仪式

呈现光彩流溢的辉煌

涅瓦街旁的河水與洒血教堂一起

定格在游人的摄取中

从以撒大教堂上看涅瓦河

柔软的河体绕城旖旎

而在芬兰湾维堡港

白色的冰面与岸边黑色的煤堆

它们并不知互为水火对峙的关系

没有人类的介入

前者为冷，后者乃静

共组一个相安无事的词

清明之眼

从山上看尘世

一片混沌，生者与逝者

共存于天地间

再生的山菊花

摇曳降世之初的洁净

攀上拜见祖宗的山坡与泥阶

清明之眼何其阔大

眼眶里含蕴着——

每个人来过，又默然以各种方式别过的世界

——这滴夺眶的泪珠

符号

人各有其名

它被标记、建档、定义

你就像一捆行走的卷宗

带着浑身的符号系统

当名字被轻柔呼唤

玉扣绕指

你才知道，它脱去

符号躯壳之本真

所有标签与备注

都不及这一灵魂的落款

这蚌里剥出的珠玑

穿透暗室焕发宝光

赞美这微温如烛

卟卟鼓点在身上震动

Honey，你给我饮下半阕诗

羞云水印浮上脸颊

想念唯美，相见欢好

那液色比琥珀更深

杯一碰，唇角含住时光的摇曳

我们要在人世的虚妄

无序中颔首回味

赞美这微温如烛

大海簇拥起一把带天梯的空椅子

此刻，伟大与平凡均归于大海

送信人以灰烬的身姿化入无垠

自我燃烧的命运，就此作别

未尽的烛照从此留给人间

浪花的每一朵都有你的骨粒与血性

就如每个面对风浪的人所见

大海簇拥起一把带天梯的空椅子

长夜

鸟的啁啾细雨穿帘

在耳蜗里安了窝

蛙鼓的浪，一波波涌入脑海

还有尖尖的虫鸣，随风翻动纱幔

多么静的夜，春潮如斯暗涌

潮水一浪盖过一浪

多少情怀风吹浪打。隐忍繁衍心痛

直到黎明剑指人间

我才放弃保持干燥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