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心
2019-06-10胡弦
胡弦
天文台之夜
这样的夜晚是陌生的夜晚,
深涧里的鸟儿和遥远的天琴座
都在送来乐声。而一只蝙蝠说出
月亮的家,和它自己藏身已久的洞穴。
——对于人类,万物一直是友善的,虽然
昨天的股市中没有新星出现,只多了
几个吞光的黑洞。一场
来自天堂的雪,也不能把汇率和房市中的
尘埃压低。
但它们仍停在房顶、树梢上……
浮动的白仿佛厘清了
万家灯火和天上群星的关系。
因此我确信:那正在街市中闪光的车流
必然藏有陌生的星系,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都在其中。
——城市服从天象,岁月的真实
来自个体对庞大事物的
微小认识。而道德的珍贵恰恰在于
它最像流星:
在落向人间时,是发光的,
——以及那燃烧掉的绝大部分记忆。
下雪了
下雪了。雪落在屋顶上,
无论你有怎样的烦恼、幸福,
雪只落在你的屋顶上。
一切变白,大地
仿佛仍在一首古老的诗中。
雪落着,寂静是最初的言语,
有人说出,就会被听到。
抬起头,雪在落,
我们已生活在雪的内部。
有人在演讲,有人在铁上走动。
但即便在宽阔的广场上,雪,
也只负责无声的那部分。
雪在落,有人在堆雪人,
雪,送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有人去扫雪,铲雪,仿佛
雪里埋藏著新的路径。
而我,正在一首诗中处理
这场雪。它们那么多,
盖在冬眠的字词上,像我从不曾
面对过的感情。
玻璃之心
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
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
从实体中析出……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
新的位置。
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
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
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
呢喃。”
地平线
……看上去很近的那种远,
你倒退或跟进,均无效:奔向
天边者从不曾得到迎接。
而你若站定,它也站定,并允许
行走的人慢慢朝它靠拢……
——是的,我们相遇的地方,天空会自然地
垂下来,触碰大地,因为世间
除了它,其他界线都是无效的;因为时间
真的有一个虚拟的外延。
——是的,它不允许世界一分为二,沉睡
的沙漠,
失踪的峰峦,一直有人从那里返回,额上
锲刻的曲线,和遥远、无限都取得过联系。
而锋刃、杯口、街巷、廊柱的圆弧,则带着
地球腹内持续的颤动,绷紧的琴弦
会演奏我们内心的潮汐……
——是的,那沉默的线,也是它转化成声音
的线,
可见,有呼吸,记得我们的愿望和遗忘,
并能够被听取。
前世
芭蕉肥大。山茶花落了一地。
朦胧中,听见雨还在下,听见
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其中,
藏着神秘事物的前世。
而熟睡者像一块顽石,比如,
不远处山涧里的那一块,任流水缠身,
用苔痕的呢喃换鼾声。
而沿着梦的边缘,流水
继续向下,要出山,
最终,又放慢脚步,汇入大湖。
那是昨天我们梦到的大湖,在被
重新梦见时,有点陌生,为了
和雨般配,扮作一件不发声的乐器,
把自己寄存在
山谷空旷听力的深处。
水仙
——黄昏的水仙。那球茎
如一颗重新捆好的心。
“有时,时光的流逝仿佛是假的……”
他想起曾经在海边的告别。
——多少故事如海水,不能被讲述。
“在被反复折磨的球茎中,有一段
被断了的铅笔尖毁掉的前程。”
又是黄昏,花香带着遗忘的语气。
厅堂幽暗,火光
在墙壁上爬动,
古老的盐水涌向桌椅。
蝶
——并非无声。它把一个尖音
刺在空气慌忙逃离的背上。而当它
落向一丛灌木,
不是翅膀,更像一种温柔的语调。
把回声折叠成斑斓花纹,
但寂寞才适合存放秘密。
花都开了,风也
重新开始了。悬在枝头的仍是
这个以沉默制造的迷宫。
当它继续飞,帮一节光
取回它的脊椎,帮一个
纹身男子来到春天的城外。在所有
正在飞的族类中,
它最飘忽,最适合捕捉
气候的变化,和你我心中那闪烁、
难以把握的瞬间。
蜘蛛
它忙碌、饿、短视,
要在震动中凭借感觉觅食。
总在修修补补,因为网总被毁掉,
因为暴风雨就要来了,
树在摇晃,门窗和柱子也会突然断折。
它有八条腿,但终其一生,生活
从不曾出现过八个方向。
——实际上,它吃得并不多,
却要不断吐出黏液,吐出
远远超出其内脏的重量。
提心吊胆,为世界制造荒凉的角落,
使尽手段捕杀更弱小的生灵。
这个心藏毒液的家伙,像一滴阴影,
敏捷地奔来又匆匆遁去。
途中的雨
雨正落下,风景变得模糊。
窗玻璃内那痉挛的折痕,带来了
一丝颠簸疼痛。
——同样在经历闪电。
雨正落下,雨丝
又像沉浸在漫长的遗忘中。
经过一座桥时,遥远雨中的
另一座桥
也绷紧了弯拱,因为
它意识到了被取代的可能性。意识到
遥远的远方,一场
错觉一样在下落的雨。
河流记
1
一个错觉是:激越的浪头在引领。
但漩涡里
才有更多的不可知:身体带着惊讶
滑入另外的空间——
黎明时一切都平静下来,
指尖,像节肢动物的细足
从皮肤上划过。
“有种抚慰,像沙滩精通的造纸术。”
2
……你已远远离开了那里。
像处身一段一经开始
就无法回头的支流,
当风触摸,你是音乐的影子,
没有风时,你是一次长长的道别。
我能记得的,是河床的无言,
你的眉、摆动的衣边的无言。
“只有两点可称为源头:
你轻柔的呼吸,和浅浅笑意牵动在
你的嘴角,像一行
快乐的盲文。”
3
而现在,我要从挂在衣架上这条
围巾的下垂中
辨认你的流向,辨认春日街頭
在人群中下沉的水文图。
在这城市的某座建筑里,
你在擦玻璃,试图擦一只你的手
差一点点就能够到的月亮。
“所有的爱,都被保存在
流水放慢了脚步的地方。”
4
房子有些空。镜子
似乎还有些东西需要弄懂。
如今,与迷失的河流相比,
窗外的月亮,已是更加可靠的事物。
——这一次,你意识到了岸的存在:
它放任流逝,
又阻止了随时会泛滥的痛苦。
最后,我们在虚无的悬河中重逢。
“被河床抬高的一切,危险,
又赏心悦目。”
酒杯,灯具,小小的玻璃宫殿……
而一架梯子就竖在门外,一直
在静静等待脚步声。
“水滴也有陡峭的内部,有它
自己也无法界定的东西。”
太晚了,水声,像由秘密构成的
另一个梦。飘动的窗帘
像尚未脱险的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