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安放乡愁
2019-06-10潘瓶子
行者档案
潘瓶子,过云山居合伙人,前资深媒体人,2017年放弃令人羡慕的工作和职位,离开北京,在浙江松阳创建民宿,从此过上了看云追月、修篱种菊的日子。
少年时,我在日记本的扉页写下一句话:“好想和这星球谈一场恋爱。”后来我走过60多个国家,愈发觉得,旅行不仅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瘾、一份与大地之间无期限的契约,更是寻找远方生活的一道光束。我从2008年起开始关注小型精品酒店和民宿,相比体量庞大、提供标准化服务的品牌酒店,这些温热的小房子更能让我迅速切换到在地模式。2012年第一次到松阳,我就被这里保存完整的古村落和近乎完美的自然景观迷住了,于是离开大城市,在这里打造了属于自己的乌托邦——过云山居。
10年环球民宿之旅
近十年来,我在全球各地旅行,行程累计有十几万公里,住过20 多个国家的民宿。从极地拉普兰的极光民宿到非洲塞伦盖蒂草原上马赛人的帐篷民宿,从美国66 号公路的艺术民宿到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音乐民宿,从法国普罗旺斯旺度山的葡萄酒民宿到加拿大海达瓜依岛的原住民民宿……我就像一只不知疲倦、充满好奇心的候鸟,总是不停地奔向远方的家园。
第一次住民宿,是在日本秋田县有“陆奥小京都”之称的角馆。角馆是著名的赏樱胜地,也保存有不少日本战国时期武士的旧居。经朋友推荐,我入住了当地的一家民宿,午餐时吃乌冬面,总觉得荞麦的鲜香里多了些神秘的异域香味,后来女主人裹着头纱款款而出,原来是一位20多年前远嫁日本的伊朗女子。午后,店主的女儿牵着秋田犬带我逛民俗市集,教我用樱树皮制作樱花书签。这段短暂的相处,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与民宿主人的互动交流,收获远比打卡式的观光之旅要大得多。
不久我又去了加拿大的落基山,在电影《断背山》的取景地认识了老牛仔斯坦先生。刚走进他牧场庄园的大门,一条白熊一样健壮的拉布拉多犬就差点把我扑倒在地。晚餐吃的是鹿肉餅和艾伯塔牛排,斯坦先生告诉我,1976年他自驾车旅行时来到了这片牧场,就在这里安了家,木屋、马厩和酒吧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会带领投宿的客人骑着骏马穿行在山间草甸,入夜时枕着落基山的雪峰睡去,体验电影《燃情岁月》里的江湖和温情。
后来回忆起曾经的旅程,我惊奇地发现,伊朗女士的乌冬面和斯坦先生的白色牛仔帽一直都在记忆深处鲜活地跳动着,而那些原以为刻骨铭心的风景倒早已淡去。于是,一个个主题鲜明、充满异域生活体验感的民宿,以及它们背后写满故事的民宿主人,逐渐成为我旅行中最重要的部分。
南法梅纳村—个民宿的主人伊夫,早年钟情于拍电影,当上了法国电影制片人协会主席,晚年开始酿酒,庄园里收藏了1200多个不同时期的葡萄酒开瓶器,还在后山种满了上百种稀奇古怪的香草植物。在他的庄园里,既能喝到罗纳河谷优质的美酒,又能听这位老绅士聊他当年和彼得·梅尔一起打造梅纳村的江湖轶事。在与民宿主人推杯换盏之间,收获的是旅行指南无法提供的私家记忆。
陶艺师柳燕在台中新社花海开了一家陶艺民宿,民宿里所有的餐具、茶具,连同庭院里的地砖、门把手,都是她的作品,餐桌上的特色披萨也是从陶炉里烤出来的。通过这些点滴细节,我可以认识一个有趣的灵魂,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外面的花海有没有,其实不再重要。
早年问,寻找各地民宿的线索还不太容易,这些年有了诸如爱彼迎这类平台,我们随时都能快速开启一段民宿之旅,在苏格兰古堡里找一问客房,或是在巴厘岛的热带丛林里预订一问树屋。我选择的民宿通常都具有强烈的在地文化属性,每次探访,我会试图扮演—个“纪录片导演”,捕捉各种具有差异感的生活细节。
在加拿大的海达瓜伊岛,我入住的是渡鸦部落族人开办的民宿。主人给我安排了丰富的在地体验,徒步游览北温带最美的原始森林,探访立满图腾柱的村庄,热情的族长花了一个多小时为我现场示范如何在一根粗壮的雪松木上雕刻出图腾符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脖子上都挂着—条黑曜石的挂坠,上面刻着海达瓜伊的渡鸦,这是民宿留给旅人最好的信物。
CNT对话
之前四处行走惯了,如今是否安于乡居?
民宿圈里的朋友们都叫我“瓶子”,包括如下含义:1. 我是水瓶座,先天对世界怀有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所以做了15 年媒体人;2. 我喜欢品酒,尤爱单一麦芽威士忌,所以在过云山居的新店——桐庐店里特别凿了一个酒窖;3. 我信奉“寝于马上”的旅行,随时在路上,像是一个“漂流瓶”。
民宿主人的生活其实很接近我心中的乌托邦,但我仍无法放弃做一只“漂流瓶”,于是每年依然会有三四个月在路上。我逐渐学会了在“诗和远方”与“归田园居”之间找到平衡,浪迹天涯的时候且放浪形骸,前一天在巴黎的米其林餐厅吃大餐,转天出现在房东大叔家的土灶前,同样自在。用三毛的话说就是:“情愿做一棵树,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中飞扬。”
这两年开民宿也成了一种时尚,对打算入行的新手有何建议?
首先,要对大地和土壤有热血难凉的情愫;再者,民宿从租地、设计、土建、硬装、软装、运营各个层面来看,都是一个需要团队协做的行当,切莫心血来潮;第三,选址时要充分考虑景观、交通、周边客源市场等因素;第四,你得习惯镜子里时常灰头土脸的自己。
追云的日子
2012年深秋,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张十分养眼的照片:一个在大樟树庇佑之下的老村,连排的夯土墙顺着山坡层层叠叠排开,夕阳为它镀上一层神奇的光。图注显示,老村叫杨家堂村,位于浙江丽水市松阳县。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松阳的名字,和身边的浙江朋友打听,大多数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省内还有这样一个秘境般的山乡。
一个月之后,我自驾车前往松阳,探访了七八个遗世独立的小山村:杨家堂村、山下阳村、酉田村、横樟村、松庄村……虽然语言难通,但留守的老人们依然努力为我讲解祠堂的历史、院墙上壁画的来历和牛腿雀替的图案,走在村里,这个大爷塞我两只柚子,那个大妈递我一筐蜜橘,回程时,车子的后备箱堆满了乡亲们的馈赠,俨然成了一个移动的土特产铺子。
慢慢地,秘境松阳开始受到关注,境内的70多个古村落被住建部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看到一家理想中的民宿,于是我决定自己来打造一个。我和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开始了为期半年的选址工程,比较了十几个古村落之后,最终选定了四都乡的西坑村。
景观是旅行的王道,民宿必须要坐落在风景佳绝处。西坑村地处V字形峡谷的正中高地,我们改造了村里两栋临崖的房子,辟出8朵“云景房”,位置与谷底垂直落差近500米,可以观赏到非常罕见的云潮景观。与寻常的云海不同,云潮势若奔雷,从峡谷底部冲涌而来,几分钟就能覆盖整个村落,这也是我们为民宿取名“过云山居”的原因,那个V字形山谷也有了新名字——过云谷。我和前来投宿的客人开玩笑说:你就站在民宿的露台上,等着云朵贴上来给你做个面膜。
追云的客人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喀麦隆的华人、纽约的华人专程飞来,体验“剪一片云,揽山入怀”的仙境。我晓得,他们哪里是单纯来看云的,真正驱动他们来赴万里之约的,是这个明代古村落里的炊烟、祠堂、古道、夯土墙、屋檐海、泥土味,以及流传了几百年的黄米稞、端午茶和茶叶熏火腿,说到底,还是浓浓的乡愁。
不过,住民宿和盖民宿有着天壤之别:工程车进不了村,我们三个合伙人得客串搬砖工;客房露台原先用砖墙做隔断,为了照应山景,要全部砸掉换成格栅;工程常识也得恶补,在淘宝选家具看到眼冒金星,还要学会区分客房里的插卡取电究竟是机械式、低频式还是光电式;为了要不要做景观浴缸,我们三个大吵一架,好在最终的决定是正确的,“在云海里沐浴”成了过云山居的一大卖点。
之前周游列国住民宿的时候,我最享受的就是和民宿主人的交流;有了过云山居,身份反转,我也乐得和云客们分享自己的故事,邀他们吃村里特产的水果萝卜,喝客家人自酿的红曲酒。村里有一条隐秘的百年古道,穿过竹林,止于山涧瀑布,闲来无事,我会带着客人去瀑布下品茗小坐,采撷几株石菖蒲,这条不知名的瀑布,被我取名“发呆瀑”。有时候我也会重操摄影师旧业,教客人们拍摄云海的延时摄影。
选择同一家民宿的客人,性情中多半有共鸣之处;我们相信过云山居可以成为一个社群空间,于是,餐厅里只摆设了一张8米长的大桌,晚餐入席时,所有客人围桌而坐,原本略带羞怯的气氛,会因为三两红曲酒的入肚而烟消云散。一顿长桌宴,几个素昧平生的客人便成了知己良朋。
长桌宴吃得多了,越来越觉得民宿其实是个可爱的容器,随时可能上演一部情景剧。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兰州夫妻,来过云山居庆贺结婚30周年,席间聊起了两人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相识相爱的过程,听得其他几对年轻情侣热泪盈眶。丈夫属于平日里不怎么浪漫的类型,妻子调侃地嘟囔了一句:“结婚这么久,你从来没说过‘我爱你!”于是全桌人起立鼓掌,给丈夫打气,结果丈夫不仅高分贝喊出“我爱你”,还带着妻子翩翩起舞。
山谷里的居民,对时节总是很敏感:采茶季,我们能喝到最棒的云雾茶;端午季,村民们会去后山采野树枝,晾晒炒制松阳特有的端午茶;夏天是云海观赏指数最高的季节;秋意渐浓的时候,就到了西坑水果萝卜上市的季節,过云谷里的银杏也金灿灿的;过年时是火腿季,村里家家都用茶树枝熏火腿。一年轮转,自在天地问。
过云山居的管家刘宇婷写过这样一段话:“故乡是没有办法复制的,但同样打动人心的是乡隋。就像过云山居所在的西坑村,村民平时都不锁门,家家户户也都知道过云山居大门的密码,夏天村民会在露台上唠嗑,吹着风特别舒服。有时店里菜不够,我随便去哪家都能蹭到饭。村里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家,不太会用手机,不小心调没音了,就会跑店里来找我们,有时一天能修好几个手机。谁家有笋干,送一点给你,红薯干晒好了,给你尝一点。其实这才是促使我来这里工作的原因。”
我对这段话感同身受。之前我拜访的各地民宿,大都处于红尘之外的隐秘之处,我从来不羡慕终南山的隐士,但却热爱自然净土,钟情于梭罗的《瓦尔登湖》、华兹华斯的诗歌和毕沙罗的画作,向往的是苏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凌波微步。过云山居归于乡村净土,又自带故乡般的人情味,我心目中的乌托邦,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