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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离开

2019-06-07佟琦

西湖 2019年5期
关键词:女朋友叔叔女儿

佟琦

我叔又哭了,是在我母亲家哭的。那天我也在。一般情况下每到周末我都会把孩子放到父母家,中午一起吃顿饭,第二天再接孩子回去。我就是在接孩子回去的时候见到叔叔哭的。这有点儿突然。

之前叔叔说要过来吃饭,我就草草扒拉了几口,很快离开餐桌。因为我可不想听我叔蛋逼。他爱说,爱发表对各种事物的评论,且自鸣得意。和他在一起聊天我也只能点头说“嗯”、“哦”、“呵呵”。每当他说得兴起,往往唾沫横飞,两只粗糙的大手交替在胸前挥舞。这方面我觉得他是个人才。虽千万人吾往矣,不管座中有谁,也影响不了他的发挥。老实说,我叔发表评论时的底气十足令我羡慕。

我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一会儿叔叔就进来了。我妈赶紧招呼他坐下。菜已经摆了一桌子,我爸解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也坐下了。

“佟佟呢,一起过来坐啊!”叔叔叫我。

“我刚吃过了。”我说。

回想刚才吃饭的样子,我甚至有点狼吞虎咽。我是站着吃的,从盘子里拨了点菜,大口地吃完,就像比赛似的。现在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坐在一边,好像成了个局外人。

我叔先说了点儿闲话,逗了逗我那五岁的儿子,这令他自己哈哈大笑,然后突然间,他说:“嫂子,我那个女朋友,吹了……”

我只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往下一沉,我叔再说话的时候,已经带上哭腔了。

他抹了把眼睛,说和自己的女儿谈了,你爸爸只想找个本分的人过日子,否则,这一辈子太冤了……说到这儿叔叔哭出了声,隔着几米远我看到他泪光闪动,泪水流下来,他的面容也有点模糊了。

我爸妈都变得很沉默,我妈尤其如此,她阴沉着脸,好像有一把刀在心里搅。她和我叔叔感情很深,这我知道,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叔叔才十五岁。

我婶是去年去世的,癌症。在最后呼号了一个多月后,她黯然死去。当时是凌晨,我还在梦中。等醒来的时候,得知婶已经死了。叔叔陪着她走过了最后的日子,那时他就老哭。我婶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哭,终日昏睡不醒的时候他也哭,最后在葬礼上,叔叔哭得满脸通红。葬礼结束往回走,我特意赶了上去,安慰了叔叔几句:

“叔叔,您对得起我婶了……”

结果又把他招哭了。

叔叔抹了把眼泪,好像恢复了些许坚强,对我说:“你叔叔我可以吧?一个多月了,我一个整觉没睡过。”

我说您做得很好,很多人做不到您这样。

“你的婶,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啊……”然后他又哭了。

众人来到饭馆,七手八脚地点了菜,每桌还有酒,准备大喝一顿。那么沉痛的时刻过去之后所有人都想疏解一下。饭馆里闹哄哄的。我也想大醉一场,倒不是觉得人生如梦,只是……想喝酒了。此刻我婶已经埋在北京西边的某座山上,一平米见方的一个小坑,骨灰盒是上等木料做的。下葬时一直有人打着把黑伞替她遮挡着阳光。落入坑内,骨灰盒上同样盖了块黑布,似乎尘世的阳光就此和她隔绝。众人扔了些钱,下山,开车纷纷离去。这就是婶最终的归宿。

众人围着几张大圆桌坐下,就在这喧哗中,我见到叔叔独自俯下了头,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一直以为婶的病情没那么严重。她自己也挺乐观。直到有一天傍晚,在医院,她突然对叔叔说:

“今晚你别走了……”

于是叔叔就留下来,一留就留了一个多月。中间只是短暂地回家洗洗澡、换换衣服。我妈去替,叫他回去补个觉,结果上午回去的,下午又来了,说,怎么也睡不着。

我婶疼的时候叔叔给她揉;扶着她一点一点蹭着上厕所。晚上叔叔会坐在小马扎上喝二两,否则实在难受,然后在病床旁边搭个行军床,随叫随起。

最终,我婶还是去了。临终时留给叔叔一句话:

“能找就再找一个吧,别苦了自己……”

结果在我婶去世之后没几个月叔叔就开始找女朋友,怎么说呢,这件事让我十分惊奇。

“是不是有点儿太迫不及待了?”我问我妈。

“你叔多苦啊,回到家自己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答道。

我想也是,他那么爱发表评论,连看个电视也得有人分享观后感。

“再说了,”母亲说,“你婶临去之前留话了。”于是我妈就复述了一遍那句话。

很快,母亲通过别人介绍给叔叔物色了一个。我妈还特意先去见了一下。对方六十不到,“长得不错”。见面后,跟人家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房啊钱啊之类,然后我妈重点补充了一句:“我这个小叔子,眼睛有点儿问题。”

我叔曾经得过甲亢,康复之后一只眼睛就像金鱼似地往外突,而且还渐渐成了斜视。这就让他的形象变得很怪。我就经常在和他对话的时候不适应——先看看左眼,发现不对,赶紧望向右眼,这才看到他正用这只眼睛很专注地看着我。我觉得叔叔的那一只眼睛就像躲在他的面容后面,在别人迷惑的时候偷偷观察着你。

对方说,先见见再看吧。

当天中午叔叔来到了我家,说一会儿就要去见面。他坐在那里,不断搓着自己那两只粗大的手。我妈一边在厨房进进出出地忙活一边嘱咐他:也只是见见,看看第一印象。叔叔说:是啊!我知道。我在一旁坐着,看看叔叔,他穿了一双擦得很干净的黑皮鞋,裤子的材料也不错。

中午吃完饭,叔叔去了。没过几天对方就通过中间人带了话儿:不行。而不行的原因就是叔叔眼睛。女方有许多同龄的朋友,时常聚会、旅游,怕自己搞这么一位带不出去。

“我就说不行嘛,一看就不行。”叔叔说,他的口气明显比那天去见面轻松多了。

“佟佟,”他轉向我,“你对我找后老伴这事怎么看?”

“我?……我很支持啊……”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找什么老伴啊,找个女朋友就挺好,干吗又要把自己束缚起来呢?

“你问他?”我妈说,“他自己还找不到呢。自己带个孩子,我大孙多苦哇!没妈的孩子。”

我不再说话,坐在那里晒太阳。一年前我离了婚,虽然当时特别难受,但好在挺了过来。挺过来这一切也没什么。而且我现在有女朋友,她也偶尔跟我去幼儿园接孩子,只是我没告诉父母。

叔叔听了我妈的话也一时沉默下来,他看了看我,不好再开口,好像怕刺痛我似的。其实这大可不必。

据说我叔去见的那个女的确实长相出众,家里也有房,和叔叔见面没聊几句人家就走了。我对叔叔说,您就应该发挥自己的优势——能聊,把对方先聊晕了,魅力也就出来了。叔叔只是虚应着,“嗯”了几声。后来我听说,他去瞧眼睛了,眼睛治不好,再能聊也没用。

没过多久,又有人给叔叔介绍了一个。当时他还在积极治疗眼睛的过程中,医院说他血压高,并且甲亢又有复发的迹象,所以先要清除掉这些障碍才能对眼睛实施手术。除此之外,就是我叔开始天天看电视台的老年相亲节目,以挑剔观众的眼光审视一个个渴望再婚的中老年男女。碰到奇异人等,会过来跟我们复述。(“真是什么人都有!”)里面有一个老头,长相平平,居然引起了众老太太的哄抢,这让叔叔颇为不平。还有一个老太太,对方男人不喜欢她,死乞白赖要嫁人家,看得我叔跃跃欲试。他过来和我们分享时难免又手舞足蹈,屁股几次从椅面上弹起来,就好像他现在随时都能找到一个女人似的。

记得叔叔见了第二个对象后说,自己感觉还成。对方也是丧偶,有个三十多岁的儿子,结婚在外面另过。叔叔和她先在公园遛了遛,然后一起去饭馆吃了饭。渐渐地,叔叔开始感到轻松,于是终于大聊特聊起来!几次见面下来,叔叔已颇有信心。一个周末,我来到父母家,没一会儿叔叔也到了,他手里拿个相框,我凑近了看。

“这是谁呀?”

“来,看看你‘新婶长得怎么样?”叔叔说。

相框中一個富态老女人,长发,肚子有点大。

“不错不错。恭喜啊,叔叔!”

我叔得意了一下,又再次把相框拿到眼前看起来。直到菜都上齐了他才把它放下。那天叔叔特别兴奋,在饭桌上又是一番宏论。他说了这几次出去约会的事。一次他们去逛商场,转到手机专柜,我“新婶”的手机要换电池,当时叔叔的心里急得要命——自己只带了一千块钱——“我要带两千就好了!一定跟她说,换什么电池啊!咱买新的!”“我们俩现在是微信好友,但是我不会发汉字,得让她教我。你没听过那句话么?要想学得会,得和老师睡!”

我当时喝了二两酒,差点喷了,继而又嘎嘎地乐起来。

“嗯!”叔叔再次拿起相框,“我现在就想她了!”

我自己又干了口酒,心想,下次他要再来,我一定赶紧扒拉两口饭了事,然后坐到旁边去,或者到卧室睡觉也是不错的!

我把叔叔的事跟我女朋友说了,她听后十分反感,说:“你叔叔是动物吗?老婆刚去世就饥渴成这样!”

我说:“这也没什么吧?叔叔对得起我婶,这就够了。人已经死了,你还要让他怎样?”

女朋友剜了我一眼,然后说:

“要是我可做不到。你能做到?”

我想了想,然后说,我也做不到。

“那不得了!”

那段时间,叔叔来我家的频率明显下降,我想他已经处在热恋的甜蜜中了吧。回想婶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叔叔一礼拜得来三四回,有时能从中午吃完饭一直坐到晚上。我父母经常打电话叫他(“这儿吃来吧!”),有时叔叔也自己打电话来,没说两句我妈就问:“你吃了吗?”

“没呢。”

“那过来吧!我们也没吃呢,刚做好。”

叔叔有个女儿,快四十了,完全指望不上。她只是每天到叔叔那里看一眼,也不给做饭,坐会儿就走。她一开始反对叔叔找老伴,声称,你要找我就骂。为此,叔叔哭过好几回。有一次把女儿说得也感动了,两人一起哭。之后她同意了,但是,钱不能给。叔叔家拆迁过一次,手里有几百万,全在女儿的把控之下。当初我叔只是不想管钱,我婶又活着,自己拿着那么多钱干吗?现在钱的重大意义凸显出来,手心朝上跟女儿要的滋味不好受。手里没钱,哪个女人肯跟你?他想向女儿要一百万(毕竟拆迁的是他的房),作为另找老伴的安家费,但一万他也要不出来。女儿说,那些钱不是你的,是我妈留下的。女儿只是答应,可以每次给他一两千。女儿还说,你要寂寞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但叔叔坚决不同意。俗语云,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姑爷的脸,他才不干呢!于是叔叔就一个人过,每次从公园遛弯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他自己炒个菜,或蒸点儿包子,一锅包子能吃一礼拜。

于是当然,我爸妈时常就会叫叔叔过来。叔叔也经常到菜市场买回一大包的菜,全给了我家,算是自己交的伙食费。

现在好了,自从谈了这个女朋友,叔叔已经有些日子不来。有时我妈给他打电话,他不是说正在去约会的路上,就是已经和我那“新婶”在一起,总之他现在忙起来了,偶尔过来也只是一个话题——就自己这新的恋情一通神侃。

知道吗,爱情绝对是补品,而且,大补。

因为叔叔过来说道,所以那段时间我对他恋情的每一步进展都了如指掌。据说有一次他和我“新婶”坐在她家楼下一下午,嗓子都聊干了,那女人就是不叫他上楼。这让我叔抓挠得要命,回到我家既是兴奋又是遗憾地说个没完。

“楼上是不是有人?”我妈问。

“绝对没有!”叔叔说得就跟他已经上去检查了一遍那样肯定。

“那为什么啊?”

“还是了解不够吧……”

后来有一次我妈私下里问他:

“你不是没能力么?怎么还老想着那事?”

叔叔大为惊诧:

“谁说我没能力?我有啊!”

“白月说的!”

白月就是我那死去的婶,她生前有一回告诉我妈,她和叔叔已经快三十年没性生活了,原因是,我叔“没能力”。

“她这么说的?!”叔叔惨叫道,“我把她从地里刨出来,当面对证!”

后来,事情的真相才渐渐浮现:不是我叔“没能力”,是我婶根本不让他碰。这一下就坚持了三十年。这期间我婶以信佛为由(他们家确实在屋角供着一尊观音,整天烟雾缭绕),初一不成,十五不成,后来刮风下雨也不成,以示对佛的虔敬。最后就发展成,所有的日子都不成。我叔又老实,不会硬来,所以他也就默许下来。一下三十年。后来又得知,这一切和信佛根本没什么关系,我婶在外面有情人!许多邻居都知道,唯独瞒着叔叔一个人。

在叔叔结婚不到十年的时候(那时他女儿也就六岁),我婶暗中出轨了。她要和叔叔离婚,二人最终办了手续。从民政局回来,叔叔直接上了我家。他说:“我们离婚了……”说完就捂着头哭起来。

那时我还小,但记得那天我妈也哭了。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也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在鼻尖处悬成一个大大的水滴,仿佛随时都能重重地“吧嗒”掉下来。水滴的内部有些浑浊,但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然晶莹。妈妈两眼空洞,呆呆地盯住一個地方,水滴还悬在她的鼻尖上。我以童年特有的没心没肺笑着说:

“咦?妈妈哭了!”

然后又走到叔叔身旁。

“咦?叔叔也哭了!”

那天我没有看到婶,她好像消失了。

只是在我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离婚,而它的原因,是婶有了情人。

婶常常在夜里偷着跑出去和她的情人幽会。那时叔叔在工厂,会上夜班。对方也是有家有子女的人,婶似乎和他约在一起离婚,结果她自己离了,对方却没离。而且事后证明,那人也没打算离。对于这一切,我爸我妈都知道,只是叔叔始终蒙在鼓里。

我从小一直觉得婶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她爱哈哈大笑,那笑声的声波是震荡型的,响彻屋宇。她大笑的样子我也记得,嘴大开,像弥勒佛。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我才会看到她严肃的样子——阴沉似水。两种样子是如此地不连贯,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记得有一次,我独自去叔叔家玩,到晚饭的时间也没走。一会儿婶出现了,她以一种我不太熟悉的语气问我:“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当时天已经暗了,叔叔家院子里的石榴树枝叶繁茂,暗影憧憧,风吹过来,地上的影子也会随着一起晃动。我看不清婶的表情,但觉得她的语气很怪。按我小小的经验,如果我妈或我爸在,每次她都会咧开嘴声音爽朗地问我:“佟佟!晚上吃点儿什么啊?”那声音就像一记礼花弹,能照亮夜空。可如今,我只看到石榴树黑黑的枝叶,以及它们晃动在地的影子。

我说:“我不吃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就跑出了叔叔家的院子,一直向自己家里跑。

我想那应该是婶和叔叔离婚又复婚之后的事。这中间我妈似乎暗暗做了些工作,又把婶找了回来。婶同意复婚,但之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她从此再没让叔叔碰过。

而且不光如此,还对外散布谣言,说叔叔“没能力”。可见,我婶绝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三十年,和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却持续地拒绝他,这需要多么大的智慧——或者无情。的确,叔叔在婶的眼里肯定一钱不值。一钱不值不光是由于叔叔的一只眼睛是鼓鼓的金鱼眼,而且还斜视,这导致他能像变色龙那样同时看两个方向,而是——深层次的原因,婶已经不爱他了。也许在婶决定离婚的那一刻,对叔叔的那颗心已死,虽然最后她重新回归了家庭,但那颗心再没有复活过。

她还在想着那个情人。一直想着。后来听说,他们的联系从没断过。最近这几年依然有人看到婶去找他。那是在她得癌症之前。我不知道婶最后的愿望是不是再见他一面,或者,是不是已经见过了?突然之间,我觉得婶的一生也是个悲剧……难道不是么?

现在,一切都归于寂静,婶已经安静地放在北京西山的某个墓坑里,她至死也没说出自己的秘密,以及她的苦闷。留给我们后人的,是那么多的想象和揣测……

对于这件事,我妈也像恍然大悟似的。

“这个白月,把你叔叔当猴耍了,亏你叔叔最后还那么伺候她……”

不过我妈到底想得周全,她想起我“新婶”和叔叔坐一下午不让他上楼的事,于是有一天嘱咐叔叔道:

“那女的不会是个性冷淡吧?你别白忙活了!”

叔叔想了半天,最后拿不准主意地说:“好像不是……”

叔叔和这第二个女友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但是最终,还是没成。

这就回到了故事的一开始,叔叔来到我家,闲话了几句之后突然说:“嫂子,我那个女朋友,吹了……”这确实有些突然,因为上礼拜叔叔还在宏论着什么“要想学得会,得和老师睡”,转眼几天的工夫剧情却来了个大反转。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有些小心翼翼的。叔叔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声音不大地说着,往日的豪情已烟消云散。我觉得再坐在那里有些不妥,本来我也是过来接孩子的,于是起身打算离开。我来到叔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很厚实,血气很足的感觉。我说,叔叔,您别难过了,下周我过来陪您喝点儿。叔叔说着“唉唉”。我叫上孩子,他似乎也发觉了情况的异样,突然不那么闹了。我说,跟叔爷说再见。他就说,叔爷再见,两只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叔爷。一代是比一代强,他起码没像我当年那样没心没肺地说一句:“咦?叔爷哭啦!”又想想,叔叔在我和我儿子两代人面前都哭过,这似乎也证明了人生本身就是场悲剧,从大到老都没好过。

我带着孩子出了门,我妈跟出来送。我见她还像刚才一样阴沉着脸,我没再多说什么,电梯来了就下去了。

当然,分手的原因是叔叔没钱。两人谈到这一程度对方就不愿意了。本来叔叔的计划挺好:二人结婚后,他搬到女方家住,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房租加上退休金能让两人过上很好的日子。但对方想的却是,搬到叔叔家住。可是,叔叔手里一点存款没有,这怎么行?没有人会白白跟你过日子的。难道要谈感情吗?太可笑了。

钱的事放到一边,女方到叔叔家住本身就不可能。叔叔和他女儿住同一个小区,如果哪天碰到了,女儿看她不顺眼,骂一句,或是根本不理,她还怎么住下去?叔叔的女儿厉害,一天叔叔来我家,讲漏了嘴,说他女儿现在已经开始恨上我爸妈了,就是因为他们给叔叔介绍对象,“给他出坏主意”。此话弄得我爸妈直缩脖子,再不好主动给叔叔打电话——“这儿吃来啊!”

而至于叔叔跟他女儿要钱,想都不要想。所以,此时此刻的叔叔,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自由,他面对的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又见面谈了几次,最终无果。

分手那天叔叔送给对方一部四千多块的手机,当作纪念。

“收下吧,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叔叔说。

那女人终于将叔叔带上了楼,叔叔就是在她的房间里把手机送给她的。

女人收下了手机,叔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一下抱住了她。

“就这样,我今晚不走了。”

女人也抱住了叔叔,倒在他的怀里。她哭了,声音令人心碎。叔叔也哭了,两人就这样抱着、哭着,似乎都在感伤自己苦命的人生。一个老女人,独自生活,也真是不容易。

但是最终,她并没有留下叔叔。叔叔走出门去,独自下楼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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