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荷之清雅”审美探微
2019-06-06姜知含
摘 要:“荷花”意象作为一种经常在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它的清雅审美意蕴却是在唐代才被发掘出来。随着对荷花的深入观照,唐人发现荷花不仅会有艳如越女之腮的媚态,也会有尘外之姿的清雅。由于唐代文学的不断自觉以及唐人对自然的积极关注,荷花“雅”的特征被不断挖掘强化。本文拟从唐诗入手,从多角度探寻“荷花”意象的清雅意蕴。
关键词:荷花;唐诗;意象;清雅美
作者简介:姜知含,苏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方向硕士在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2-0-02
以花入诗是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传统,从先秦至明清,吟咏花木的作品数不胜数,文人们品花赞花之时,也常常赋予花卉道德意味与人格色彩,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花卉文化。古人云:“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焦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1]春秋战国时屈原即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2]之语,以芰荷与芙蓉修饰自己以示品德之高逸尘俗,后则有宋人周敦颐《爱莲说》赞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3]海外学者杰克·特里锡德甚至认为“没有任何一种花比埃及、印度、中国和日本传统中的莲花具有更古老、更丰富的象征含义。”[4]古人对于荷花的欣赏由自然美而至道德品质之美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唐代形成了比较完整丰富的审美内涵。荷花的审美内蕴丰富,本文着重探讨的“清雅之美”是由唐人发展丰富了自《诗经》《楚辞》以来形成的女性意味原型与文人意味原型后,浑融而成的新的美学形态。
一、清水出芙蓉
“出水芙蓉”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指荷之娇媚可人。如曹植的《洛神赋》:“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5],萧统的“莲花泛水,艳如越女之腮”[6]等。红蕖濯水,花与叶经过一番清洗,颜色更加艳丽,犹如明艳的妙龄女子一般,令人移不开目光。唐代最早明言“清水出芙蓉”的是李白,他在诗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写道:
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7]
这是李白晚年评价江夏太守韦良宰诗作风格之诗,“清水出芙蓉”以令人耳目一新之语鲜明地再现了荷花出水时的具体情态。李白以“清水出芙蓉”来比喻清真自然的美学追求,去除了荷花的艳丽之美,赋予了荷花以清雅之美的全新审美内涵。至此,意含清新自然的“出水芙蓉”成为荷花审美认识发展史上的突破,在以后的文人作品中频频出现,如韦渠牟的《赠窦五判官》:“终须撰取新诗品,更比芙蓉出水花”,又如司空曙《长林令卫象饧丝结歌》中的“始状芙蓉新出水”等,诗人开始有意识地使用“芙蓉出水”来表现荷的清新可爱。
二、红莲韵绝白莲清
最先倾情白莲之美的是白居易,白居易被贬江州时于东林寺中初见白莲,他在《浔阳三题·东林寺白莲》中详细记录了初见白莲时的心境:“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白居易大受震撼,将种子寄往洛阳,栽种在了府邸池塘。
白居易在多篇诗歌中不厌其烦地描写白莲,并赋予白莲闲淡清雅的审美个性,使白莲成为重要的文学意象。如《种白莲》、《六年秋重题白莲》、《感白莲花》、《忆洛中所居》等等。此后,越來越多的诗人在诗歌中频繁使用白莲意象,如元稹诗歌云:“晓入白莲宫,琉璃花界净”,赞叹白莲的清澈纯净,赵嘏的《赠天卿寺神亮上人》诗歌“笑指白莲心自得,世间烦恼是浮云”,更是赋予白莲以清虚无尘的宗教之美。
继白居易之后,皮日休与陆龟蒙则进一步丰富了白莲意象的审美内涵。在皮陆二人唱和的《松陵集》中,皮日休有10首诗歌写到了白莲,其中专题咏白莲之作就有3首:《白莲》、《咏白莲》、《赤门堰白莲花》。这三首作品或取物比况,或者以美人为喻,将白莲花的美与张静婉、京兆夫人、西施相比,将白莲之洁、之雅、之潇疏品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他又如“白鸟白莲为梦寐,清风清月是家乡”、“凉后每谋清月社,晚来专赴白莲期”,处处流露出清新隽永的意味,从而具有超然物外的格调。白鸟、白莲、清月这类清新雅致的意象相组合,为白莲意象增添了淡雅疏静之感。相比较于白居易、元稹和刘禹锡的作品,皮日休诗作中的白莲意象的审美意义大大加深。
陆龟蒙的《白莲》对于白莲人格意象的生成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台。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
诗歌为我们描绘了本应端居瑶台,却滞留人间,遭到群芳妒忌,只能在月白风清之时无声凋落的白莲形象。着一“堕”字,加之人格化的比拟,将白莲遭群芳妒忌的心境描绘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寄寓了作者不同流俗的心境。此诗摆脱行迹,寄寓空灵,后世评价颇高。苏轼在其《东坡题跋》中赞道:“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则不足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绝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花》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绝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工。”[8]此处为苏轼笔误。苏轼所赞之诗均既得其形,又得其神,形神合一,遂为绝唱。
陆龟蒙的《白莲花》还引起过后世文人之间的论争。胡仔于《苕溪渔隐丛话》云:“如皮日休咏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若移作咏白牡丹诗,有何不可,弥更亲切耳。”[9]认为这二句亦可用来描写白牡丹,对此王王士祯在《渔洋诗话》里给予了猛烈地批判:“余谓陆鲁望‘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二语,恰是咏白莲,移用不得,而俗人议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黑白。在广陵祠有题露筋祠绝句(《再过露筋祠》:‘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行人系缆月处堕,门外野风开白莲。)正拟此意。一后辈好雌黄,亦驳之云:‘安知此女非嫫母,而辄云翠羽明珰耶?余闻之,一笑而已。”[10]王世祯可谓陆龟蒙知音,白莲的清高雅洁、不入流俗,岂是白牡丹可比?
陆诗中的白莲,既是自然界的生物,又具女性意味,同时又暗寓强烈的文人情感,多种意味相结合,使此诗韵味深长,令人咀嚼不尽!至此,白莲的人格象征意味开始形成,白莲的本真自然、纯洁高贵、尘外之姿、孤芳自赏遂成为白莲审美内涵的应有之义。
诗僧齐己进一步巩固了白莲意象的审美内涵。其诗:“清吟何处题红叶,旧社空怀堕白莲”,其诗:“留在东林伴白莲”,因爱白莲之深浓,连诗集也命名为《白莲集》于白莲之中寄寓了自己的人格追求。孙光宪在《白莲集序》中清晰地阐释了齐己的心怀:“师趣尚孤洁,词韵清润。平淡而意远,冷峭而(已佚)……盖以久栖东林,不忘胜事。”[11]“尚孤洁”“韵清润”“平淡意远”“冷峭”虽是形容齐己,却也是白莲审美品格的提炼。
齐己经常将白莲与“心”组合,如:“静敛霜眉对白莲……修心若似伊耶舍”、“白莲难问久修心”、“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作者或是将白莲比喻为“心地”“心田”的清净、高洁,或是与修心相联系,且运用地十分自然贴切。这样,在赞美白莲具有尘外之姿的同时,又使得白莲拥有了道德追求的意味。
自始,文人开始习惯于以莲自喻,修身养性,以求达到如白莲般的净洁境界。而因齐己的诗僧身份,白莲又具有一层宗教的圣洁意味,白莲的人格象征内涵也由此正式生成。
三、莲花法藏心悬悟
莲花作为佛教圣物,经常出现在各种佛经之中,随着佛教在唐代的发展,莲花作为观念形态的载体从佛教移入中国文化,正式进入文学作品。与“荷花”不同的是,“莲花”这一诗语虽然可以指代实体莲花,但是在很多情况下也可以意指宗教意味的莲花。这些荷花意象存在的方式多种多样,总体而言有以下几个特点:
1.虚体莲花意象。
所谓虚体莲花,就是指非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莲花。崔豹在《古今注》中记载:“花之最秀异者一名水目,一名水芝,一名水华,色有红、白、青、黄,红、白二色著多,花大者至百叶。”[12]其实,青莲少见,应用于诗歌之中传达的是一种宗教意蕴,如李白的“心如世上青莲色”,将青莲之色喻内心纯净;又如刘禹锡“青莲译梵书”,直接将青莲与经书相联系。
“青莲”的用法里最著名的莫过于“青莲居士”这一别号,。“青莲”是佛道用语,“居士”则是对在家修行之人的称呼,“青莲居士”的说法体现了佛道思想对于李白的深刻影响。除李白外,其他诗人也都热衷使用此意象,如王昌龄就有“河上老人坐古搓,合丹只用青莲花”之句,勾勒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形象,朱庆馀诗歌中有“秋来若向金天会,便是青莲叶上人”,形象地描绘出凡人求仙的心理。
除了“青莲”的用法外,“金莲”有时也蕴含宗教意义,例如《沧洲语》中就云:“不戴金莲花,不得到仙家”。这些虚体的荷花意象多是为了表达超凡脱俗的心理诉求,对仙道生活的向往,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荷花意象的宗教意蕴逐渐丰满。
2.“把芙蓉”意象。
“把芙蓉”这一诗语最早出现于北朝《步虚词》,其诗云:“宝盖罗太上,真人把芙蓉”[13],这一诗语的最初出现就带有浓浓的宗教意味,发展至唐代,“把芙蓉”更是成为一个充满道家情怀的词汇。李白的《古风》诗云:“西岳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描绘出了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仙人形象。他的《庐山遥,寄盧侍御虚舟》又云:“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这里“仙人”和“把芙蓉”组合,芙蓉成了仙道之人的标识。司空图在《送道者二首》写道:“峰顶他时教我认,相招须把碧芙蓉”,也是将超凡脱俗的形象与芙蓉相配,而且这里用“碧”字形容芙蓉,更加充满清雅之趣。“把芙蓉”这个动作,在表达了向往成仙得道的同时,也流露出了从容闲适的心态,这是唐代文化自信的不觉流露。唐人拓展了荷之宗教韵味的同时,将“把芙蓉”从佛陀菩萨之手移入凡人之手。
宗教多讲究修心,佛陀神仙形象往往都是尘外之姿,呈现出“清”的感觉。各种虚体的荷花意象,充满法理的“把芙蓉”的诗语,以及虚无缥缈的莲花仙山,都具有浓浓的宗教意味,使荷意象显得分外清雅脱俗。
结语:
唐前的荷意象诗歌多注重艳丽之美,且意象内涵流于表面。唐代的荷意象超越魏晋南北朝的贴合自然,与《楚辞》中的文化意味相呼应。唐人创造性地形成了荷之“清雅美”,这是以强大的国力为背景下的,审美文化高度发展形成的产物,是唐人自信的表现。自唐代始,荷意象越来越代表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情怀。
注释:
[1]张潮:《幽梦影》,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37页。
[2]蒋天枢校释:《楚辞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5页。
[3]周敦颐:《周敦颐集》,湖南: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60页。
[4]杰克·特里锡德:《象征之旅》,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页。
[5]曹植:《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9页。
[6]严可均(辑):《全梁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21页。
[7]《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所引唐代诗句大多出自本版全唐诗,有部分例外者,则另外注出。
[8]苏轼:《苏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3页。
[9]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页。
[10]王士祯:《渔洋精华录集注》,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338页。
[11]王秀林:《齐己诗集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12]崔豹:《古今注》,北京:线装书局,2015年版,第143页。
[1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4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