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沉沦》主人公的可怜与可恨
2019-06-06吕腾崟
作者简介:吕腾崟(1998.4-),男,汉族,浙江衢州人,现就读广西师范大学2016级国家中文基地班。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2-0-02
引言:
如果说“灵与肉”的话题是文坛上最烫手的那块热炭,郁达夫却更要攥紧这题材,用太平洋西渐的季风为这火球加温加热,还不够,再一手扒开绿衣黄裳一掌烫到胸膛,诚诚恳恳以《沉沦》巡展他的发肤之伤。
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小说一出版就激起了千层万层话题巨浪:文体新、语言新、话题新、情感新……万象俱新。巨浪浩荡,传统的卫道士纷纷以“糜烂”“诲淫”“造作”的利剑攻击这篇“有辱斯文”之作;狂热的新青年则感觉如沐春风、如遇知己,有的青年甚至从无锡、苏州专程坐火车到上海购买《沉沦》,书局连印四十多版,总数达三万多册。《沉沦》成为了五四时期的畅销书,文坛兴起了“沉沦热”。
然而,过高或过低的读者反馈,都可能导致危险的误解,更将郁达夫置于一个上难揽月、下难履地的中间状态。正如郁达夫本人在《散文二集导言》中说道:“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人类的任何成果,都需要回归到人本身,解决人的问题,因此,郁达夫的作品就是带有自我个性的自序传,不能被冤枉为颓废的“肉欲描写”。正如裸体造型常见于西方绘画与雕塑艺术中,在文艺复兴的曙光下,在两希题材中以一丝不挂的形象传递圣洁、本初,宣扬人的美。人们常将裸露等同于色情,但问题出在人身上,不出在人体身上——是人聒噪不定的杂虑为单纯的现象披挂了许多臆想的新衣。此刻,倘若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触及到表象就马上“震惊得以至于狂怒了”,自己丧失包容开放的视野倒无伤大雅,阻碍他人屈服于权力话语才是罪不容诛。
好在周作人当时就首先掷下了断言:“《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同时也是“受戒者的文学”(Literature for the Initiated),意为《沉沦》的受众需要先有一定正确的生理认识,如果作为青年人的两性开蒙读物则不太妥当,并且周特别注明“关于这一层区别,我愿读者特别注意”。
真正值得尊敬和流传的文学、绘画和雕塑等艺术,可以启发受众超越肉体的羁绊,走向精神的忘我的生活。既然灵魂和肉体激烈的冲突和吃饭、睡觉等日常生活一样,是人不能避免的矛盾,那么作为写作者,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去“道人皆思虑而不能言”,不必桃李梨杏地去暗指。相反地,正因为太多的假道学和假才子不敢正视,到头来反而会忍不住斜视。因此,任何时代的“沉沦”问题都一定要解决,而评论《沉沦》,就是要叙说作者郁达夫的童年及青年时光,要小心翼翼地认识一个孤僻、内向、自卑的主人公——“我”。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是谁呢?是中国人、青年人、男人和病人。这每一重身份分别精准地指向了国家、社会、家庭和性格。也将“性格悲剧”牢牢地与“国家悲剧”、“社会悲剧”和“家庭悲剧”相勾连。
(一)家庭悲剧
“我”在三岁,父亲早逝,家庭穷困。
《沉沦》中没有书写的细节,从郁达夫的自传或别传来进行填补是“知人论世”的方法之一。悲剧的家庭环境使郁达夫儿时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就是饥饿”。母亲奶水不足、不容许雇佣乳母等现状使得全家都因郁达夫的肠胃病和痉挛“累得筋疲力尽”。祸不单行,三岁时郁达夫的父亲病逝。“到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是孤儿寡母的正剧的上場了。”(《郁达夫自传》)
因此在小说中,“我”的母亲需要承担父亲的责任、两个长兄在外读书,家中只有吃斋礼佛的祖母陪伴“我”,结果是童年孤独、寂寞、压抑生活养成了“我”孤僻、自卑的性格。
(二)社会悲剧
“我”16岁小学卒业,长兄同时失业。武昌革命后便“换来换去”地换了4次中学,每次学习都没有超过半年,最后“我”决心回到家乡书斋去自学,时年18岁。自学半年后,“我”有机会到日本求学,但在日本模模糊糊地又过了半年的浪漫时代;19岁这年考到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同时长兄回国,“我”孤身在外生活。
毫无疑问的自序传,小说的细节和情节都与现实如出一辙。郁达夫就曾在4所中学辗转学习。他初次离乡远游时,思乡之情无法自抑,独处的时候他常常黯然神伤,留下无数怀乡思家的眼泪。他没有选择向师友派遣心绪,而是一昧投注到读书与作诗当中,也一直沉浸在孤独的悲哀中;到杭州中途插班后,他精神上的孤独更深了,更是与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日后的学习生涯郁达夫更是一个”独行客”,随着诗歌在报刊上的不断发表,他甚至认为和同学在一起按部就班地学习会浪费自己的智力,希望能一口气学完中学和大学的课程。在对中国的学校教育彻底绝望后,他主动选择自学,再到日本去求学。
但是求学生活的动荡不平和无人指导的孤高傲慢会使一个青年人的人格缺乏温良敦厚的品质,同时这个青年越有才,他就越容易作出极端的行为。《沉沦》中,“我”没有接受系统的中学教育,没有遇到能启发我一生的老师,没有值得“我”两肋插刀的知己,都是导致“我”最终孤立无援的客观社会因素。
(三)国家悲剧
“我”20岁大学预科将毕业时,听从长兄意见,改变专业志愿,去往N市高等学校学医;随后的一年“我”与长兄决裂,并弃医从文表示“我”的态度,另一方面“我”在抑郁症的旧病外又染上了淫欲的恶习。在一个严冬,“我”将淫欲的邪念付诸行动,第二天在涕泪交替中投海自杀。
郁达夫与日本女性刚接触,就对她们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在日本追求过好久位日本少女,但每当女方了解到郁达夫是“支那人”时,满脸便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无一例外地都会终止与他的关系。
“我”是处在青年时期的男性,对爱情有强烈的渴望,但深究“我”性格上对“灵与肉”的苦闷,是像遇肉生根的紧箍的国家自卑感在头顶禁锢着“我”,让“我”明白至少在青年时代无论个人再如何努力、挣扎,还是不能消除民族间的歧视。
(四)性格悲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文化本无优劣之说,文化自卑的问题不从人本身去反思,难道要去追责到文化上?小说主人公的沉沦,就是自学到走火入魔的结果。
1.从中国古典文化来讲,“我”学得片面
“我”儿时在县立小学堂就接受中国古典文化的教育,以“尊德性、道问学”为使命,以“存天理,灭人欲”为目标,就算武昌革命爆发了,“我”还是继续接受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在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之后常常以圣贤之训耳提面命。那么,问题来了:
儒家文化以“尊德性”为体,“道问学”为用,主张体现在《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中。《沉沦》中“我”的父亲早逝,则长兄如严父,“我”却与长兄因细事而决裂,并且有壮士断腕的决绝感;“我”的求学生涯就是孤僻、自傲的,没有“泛爱众”之举;“我”既然遵守圣贤教诲,就该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何以一见到旅馆店主的女儿沐浴就抹不开双足?何以前一秒还在山野中读诗读到自我感动、慈悯众生下一秒就血脉喷张地屈倒在草丛中奎听男女偷情?何以不在关键时分“克己复礼”而在妓院门前徘徊彳亍将女子的嬉笑认为对自己勇气的挑衅?
我们可以理解,“我”是病了,被抑郁症巨大的阴影压抑地神经衰弱,然而中国古典文化中,都是教导后世君子“自救”,强调境随心转,请看小说中“我”在日记里的自白: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这种爱情的对象必须是美人(外貌要求)、妇人(身材要求),或降次为异性(生理要求),又升格为纯洁的、灵魂和肉体都属于“我”的夏娃(男权主义)。令人不得不质疑,小说主人公究竟是想获得爱情呢,还是想解决爱“爱情”的需要呢?人的欲望是越关注越强盛的,“我”在处理异性关系时每每自责自己不能“灭人欲”,却忽略了天理本身就包含着人欲,而“我”每每盲目提升标准,仿佛就是为自己的沉沦搭好一级级台阶。
2.从西方近代文化来讲,“我”学得表面
“我”精通日语、英语等多国语言,而文化中夹带的阴暗和诱惑,却被“我”反复温习、牢记于心了。明治维新后,日本人的观念发生了巨大变革,两性关系的巨大转变就是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在性解放的新时代,刚踏上日本土地的“我”能够成熟自己的心智,抵御诱惑去实现理想、远志和对国家所抱的热情吗?
叔本华在《人生的智慧》中写道:“获取幸福的错误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们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这样,幻灭感就会接踵而至;与这种生活必然伴随而至的还有人與人的相互撒谎和哄骗。”
然而直到小说接近尾声,我都没读出主人公的“忏悔”。在这一行为上“我”与伪教徒无异,伪教徒向上帝或教父虔诚忏悔过错后,出了教堂如释重负继续行罪;“我”想圣人君子的教诲谢罪,买牛奶鸡蛋为自己护身后,仍然亲近沉耽于肉体的快感,再收获成倍的空虚感。终于,郁达夫的《雪夜》与《沉沦》的结尾接通了:“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到了排挤,涡旋,淹没,与消沉。”
中国文化是生的哲学,除非是自杀,那么人永远不可能与生活“息交绝游”。我们直视苦难,正如我们直视生活中的凶、神、恶、煞。生活本是想用苦难来教会我们道理,不要辜负生活,哭哭啼啼地就沉沦了。
回归到作者郁达夫,他在自传中实实在在地承认自己性的苦闷昂进到了不可抑止的程度,在一个雪夜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破了自己的童贞。仿佛从前的自己,就是小说中的“我”,堕海死了。
结语:
学界一般评价《沉沦》的性描写并不是为了满足肉欲的刺激,而是为了表现灵与肉的冲突,突出个性解放的精神,但是《沉沦》还是没解决两个衍生问题:如何解决灵与肉的冲突?如何使国家复兴、民族解放?
于是我们必须到作者郁达夫身上去寻觅他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但是纵观郁达夫的人生经历,他的确也没有回答好这两个问题。用韩愈的评价标准,郁达夫不穷学、不穷文,但命穷、交穷、智穷。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正如这首写于《沉沦》十年后的《钓台题壁》,郁达夫仍旧忧伤愤世、踌躇满怀,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亲眼见到祖国的解放和复兴,在祖国即将迎来抗战胜利的前夕被日军宪兵秘密杀害在郊外,尸首在苏门答腊广袤的荒野上无踪无迹地沉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