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异乡者”的生存困境书写
2019-06-06路瑶
路瑶
摘 要:小说《出京记》的最大亮点是以外地人身份去书写外地人在北京的生存困境。作者有意选取了异乡者与北京人的不同角度,反映了以武月月为代表的“在京异乡者”的身份感模糊和归属感缺乏的窘况;并通过家庭和工作的双重压力,集中体现了这一群体的生活困境。以二元的结构、讥讽的笔调呈现出了精妙的困境书写手法的同时,也存在着同类型小说的困境模式。值得肯定的是,《出京记》还原了“异乡者”在北京的真实生活和真实情感、对社会与生活的全力追寻和敏锐反应,有着不容抹杀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荆永鸣;身份困惑;生活矛盾;困境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2-0-03
荆永鸣作为众多书写“外来者进京”中的一员,虽起步很晚,但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他笔下对生存困境的书写,与“老北京”的老舍不同,也与邓友梅、陈建功等“京味小说”作家不同。他通过一个外来人的视角,以自身的经历与体验,对当下现实进行观察和表现,获得了更多的读者共鸣。以描写“在京异乡者”的困境来表达中心主题,也并非荆永鸣独创,但是,荆永鸣能够在这些作品中脱颖而出,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必定有他的独特之处。本文将针对小说《出京记》中的困境书写展开讨论。
一、身份的困惑
英国学者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写到:“新的经济自由使数亿中国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荣的经济大潮中,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份的焦虑。”[1]的确,当下国民身份的焦虑已经越来越突出,“在京异乡者”表现得尤为明显。荆永鸣不仅准确捕捉到了这一社会现状,还通过三个人物,不同角度加深了身份困境的窘迫性。
其一,是初出茅庐的外地人武月月。她的身份一直得不到他人的认可是她最大的困扰。月月自幼父母双亡,为躲避嫂子的逼婚利诱,她背井离乡,试图在北京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月月与大部分怀揣梦想进入北京的打工妹一样,她到处漂泊,从底层服务性行业做起。“做保洁,当保姆,最初还在郊区一个木工厂里干过几天小工,搬木头,每天扎得满手都是刺儿!”[2]但是她没有放弃,终于借着她出色的工作能力,精明的办事技巧在饭馆踏踏实实的干了下去。然而,在北京打拼的月月,在生活逐步步入正軌的同时,遇到了归属感缺乏的问题,从而陷入身份感模糊的困境中。广告公司老板提出为她迁户口这件事,正式激起了她内心对拥有“北京身份”的一种向往。就连桂萍也看得出“她总是把眼光放在城里人身上……找个城里的男朋友,名正言顺。”[3]月月对自我发展有着清晰的规划,她只是在隐约地寻找着城市提供的这种可能性,希望通过获得城市户口,成为真正的城市人,然而凭借一己之力去解决这一困境显然是不可能的,婚姻成为她实现自我身份确定的最快途径,此处并不是指武月月的恋爱带有了绝对功利的色彩,而是指与杨浦这样一场付出真心的恋爱,同时使得她获得了身份上的转变。
其二,是立足异乡的过来人钟鸣。当钟鸣得知月月与北京人杨浦恋爱以后,他对妻子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高了吧?”、“你得考虑到两个人的身份,武月月毕竟是乡下人。”[4]饭馆老板钟鸣的态度交织着多重的声音。首先,他作为武月月在北京最亲近的人,不免发出身份悬殊、不相配的感叹。其次,他作为同在北京打拼的外地人,经历过和月月同样的身份困惑与挣扎的过程,却也仍不看好月月与杨浦的结合。再次,他作为作者的发声者(有评论者认为小说中的钟鸣有着荆永鸣的影子,同是多年“飘”在北京,同是依靠开饭馆为生[5])暗含着作家对这一群体的困境认知。暂不论故事的讲述者与作者之间的远近关系,多重的亲密关系依然无法打破这种身份的桎梏。
其三,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婆婆。她介意武月月只是一个乡下人,没有“北京人”的身份,成为婆婆心中拔不去的一根刺。婆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甚至还是自称有着爱新觉罗血统的旗人,自认高贵的血统,让她无法去接纳一个外地来的儿媳妇。尽管武月月工作热情、踏实肯干;生活上也井井有条,孝顺公婆,也入不了婆婆的眼。即使是婆婆最终接受了武月月进家门,她也不愿风风光光的大办婚礼,只请了几桌亲戚草草了事,为的是不失她这个“身份”。
总之,一方面,武月月已经脱离乡村的生活,在北京打拼,原有的故乡身份和属性已经在模糊、淡化。另一方面,武月月却并未被纳入这一北京人的身份当中,婚姻关系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身份困惑。在确立身份归属的过程中,武月月无法获得一种身份的认同感。武月月的生活现状改变了,在享受着城市现代文明的自由之时,归属感的匮乏和身份感的模糊困境却是一直伴随着她存在的,而且伴随着钟鸣、婆婆等形象逐渐加深。
二、生活的窘境
如果说身份的变更是能否决定你在城市立足的第一步,那么生活问题则是决定你能否长久在城市生活的因素。然而在月月这里,荆永鸣紧紧围绕工作与家庭这两组日常化的窘境去展示了这一生存困境的难题。
第一组生活化的窘境便是武月月工作成就感的匮乏。工作上的困境可谓是每一个在北京生存的外地人所要面临的问题,月月也是如此。对于月月来说,她的工作仕途并不顺利。首先是频繁地更换工作。从武月月进京以来,她到处漂泊,从最底层服务性行业做起。“做保洁,当保姆,最初还在郊区一个木工厂里干过几天小工,搬木头,每天扎得满手都是刺儿!”[6]仅仅是饭馆小妹的工作,也更换过多家饭馆。其次是繁重的工作压力。武月月在饭馆工作时候,时常会遇到挑刺的顾客。在武月月担任售楼顾问的工作时候,除了工作淡旺季的工资差异,还有繁重的工作带来的巨大压力。“二十几层的高楼,一天要爬四五次!遇上拿不准主意的客户,磨磨叽叽,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武月月接待过一位男客户,他想买一套顶楼,二十八层。他自己角角落落地端详了两遍……带着老婆、孩子、亲戚不停地看,最后还把同事拉过来帮他参谋。几天下来……武月月爬了十多次!两条腿肿得像棒槌,夜里又胀又痛,觉都睡不成。”[7]再次是工作所引起的家庭纷争。一次月月在酒店大堂和客户谈生意,不巧被丈夫碰到,这一次引起了丈夫对她婚姻忠诚度的怀疑。爱人的不理解与埋怨给武月月带来的伤害更甚于工作的重压。多重压力的交织对武月月能否继续在北京实现她的梦想,追寻她的幸福,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第二组生活化窘境即月月家庭存在感的缺失。月月的原生家庭并没有给予月月在成长中应有的幸福感,武月月出生于河南农村,十六岁父母双亡,同哥哥一起相依为命。然而,哥哥并没有起到长兄如父的作用,兄嫂试图利用月月的幸福去换取自己的利益。没有父母、兄弟的关怀,“家”是孤独的,而这一份孤独恰恰说明了她存在感的缺失。也正因如此,再后来嫁给杨浦之后,她曾试图去弥补这一缺陷。但是没想到的是,月月在这个全新的家庭之中,更是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力。在杨浦家得到八十多万的拆迁补偿款之后,武月月好心提出了买新房子给公公婆婆住的建议,但她在这个家中并没有发言的权利,这一想法也未能实现。在这个家中,公公无声的反抗成为以不变应万变的生存法则。公公和月月一样,在这个家庭中也是一个“外来人口”,“老头的‘根儿在山东,祖祖辈辈是农民。”用老太太的话说:“也不是玩儿不到一块儿,而是文化上有差异,根儿就不一样。”[8]公公“即使在家,也向来不大言语,甚至不笑,更不参与家人对任何事情的讨论。大多时候他都是以一种无声形式存在着。”[9]即使公公婆婆发生争执,婆婆破口大骂,公公也绝不会反击一句,没有言说权利的公公似乎成为武月月的未来,想要在这个家中生存,沉默就是万金油。
无论是工作上的重压还是家庭中的烦闷,武月月都没有宣泄的出口,她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理解她真正内心的感受,更没有人去温暖她。故事仅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口吻去叙述五月月日常琐碎的生活压力,也从侧面表现出对身处现实困境中的小人物在面对生存问题时的举步维艰,个体的孤独及无助。荆永鸣不仅用冷酷的笔触写出了月月现实生活中的困境,更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写出了月月精神上的困境。
三、“困境”的书写模式
小说的创作是指向文化精神的内涵的,以生活与艺术相结合的手法,用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尤其是展示那些从生存困境中产生的、人人无法回避的问题。荆永鸣在展示这一困境上就采取了独特的叙事模式。
首先,是“二元三人”叙事结构的运用。“二元三人”模式是一种高超的技艺方法,这一模式应用在小说的表现之中也同样精彩。在小说《出京记》之中,二元模式并不是绝对的对立,人物之间也绝不是善与恶、正与邪的对立,而是以月月、杨浦、婆婆为主,形成一个三角状、相对稳定的对峙格局。但在这部小说中的二元对立模式是双重的,一是婆媳之间的矛盾,二是农村与城市之间的矛盾,农村媳妇与城市婆婆之间的矛盾的双重的。一次,武月月一不小心“炝锅时把葱花炸煳了”,婆婆阴郁着脸,引发了一场婆媳之间的骂战。
“多大个屁事儿,至于吗?”武月月不吭声,他便心烦意乱地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去问问妈,还吃不吃饭,不吃收碗去!”
“愿意去你去,我不侍候了。”武月月憋着一肚子委屈。
婆婆……高扬着脸:“说谁呢?”
杨浦看见老太太挂着一脸的挑衅,他想息事宁人:“行了妈,您烦不烦啊?”
……
老太太一生气,杨浦更生气。他是因为武月月进一步激发了母亲的愤怒而生气。他冲着武月月勒令道:“给我闭嘴,不吱声你会死呀!”[10]
这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婆媳的矛盾已经发展到炽热的程度,然而杨浦这个中间人物,看似在“左右安抚”,在二人之间进行调停和斡旋。但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实则加剧了婆媳之间的冲突斗争程度。在《出京记》中,荆永鸣已经将这种模式熟练运用在这个家庭的矛盾战线上,将武月月的生存困境展示得淋漓尽致。
其次,是讥讽的叙事笔调。反讽作为一种叙事手法在中国文学中由来已久,荆永鸣在《出京记》中运用反讽的手法揭示生存困境的原始图景可谓信手拈来。当月月还在钟鸣的饭馆工作时候,“有一天,是武月月生日……陈五湖做了一大桌子菜……就在筵席即将开始的时候,陈五湖像个魔术师似的,突然亮出了一手绝活儿用双手把一只金色的凤凰放到了桌上。”一只金色的凤凰,一个从农村来到北京实现的梦想的女孩,她经历了种种困境与磨难之后,还是一只“凤凰”嘛?月月的生活以还乡而告终,这一只从远方而来的“凤凰”终其选择以一种“凡鸟”的姿态还乡,可谓讽刺意义十足。月月的梦想就是“发誓不回去”、“要在北京有全新的生活”。相比在经历过这一次次磨难之后,作者借月月这一“金凤凰”的生活经历向读者说明了这一真实、残酷的现实世界。
在一次遛狗的过程中,月月的疏忽可能引起了小狗的意外怀孕,婆婆对她破口大骂,杨浦对她大打出手。这只是家里的一只小狗,而且还是可能会引起怀孕。而她,是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为这个家庭付出又无怨无悔的人,她又得到什么呢?得到的是婆婆对她的改造,得到的是丈夫的冷淡,得到的是家庭的冷漠与不信任。她也怀过孕,她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去讨好他们,融入他们,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杨浦的那一巴掌将月月彻底打醒了,她终于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于做”的丈夫,面对这样一个不认可她的家庭,在北京,显然不是她的容身之处。这是现实困境所给她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也是作家笔下讥讽笔调的精彩呈现。
但在另一方面,荆永鸣的困境模式存在不可避免的弊端。首先,是老舍京味模式的模仿。《骆驼祥子》曾经被看作那个时代个人奋斗无法成功的典型案例,如果仅此而已就是对经典的稀释,当我们今天重又在城乡冲突的语境下审视这部作品时,它所包含的容量再次令人惊奇。月月通过婚姻在城市立足的途径不正是祥子所走的道路吗?二人在生存困境上的相类与最终选择的雷同都在延续着这一模式在文学形式上的重演。其次,是荆永鸣主题相似的类同。荆永鸣是近年来坚持写“外地人”系列的作家之一,而且他的外地人多集中在北京發展、生存,他的《北京时间》、《北京候鸟》、《大声呼吸》难免落入同样的叙事套路,《出京记》也无法逃脱个人写作模式的弊病。
荆永鸣的“外地人在北京”系列就描写了这么一批背离了乡土、在城市中寻找生路的农民。他们在进入城市之前都曾经描绘过美好的未来生活图景,但是,在城市中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梦想中的幸福生活,而是冷眼、欺侮、驱逐和敌意。《北京候鸟》中,来泰在车站拉货时被保安殴打;《白水羊头葫芦丝》中,马欢被年轻的城管员扇了一耳光;《走鬼》中,民生打妹妹的那一巴掌,以及《保姆》中伸向水秀胸膛的那双枯萎的手,这些侮辱都如同闷头一棍,将这些外地人的美好梦想一下子击得粉碎。在现实的冲击下,他们才认清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明白了现实并不如梦想那么美好。
结语:
小说以武月月回乡生活为结束,当武月月明白了这是一场无谓的挣扎的时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小说似乎是对人生的一声悠长的感慨或叹谓,大有过来人“何必当初”的慨叹。但是,《出京记》不是一部宗教小说,既不是劝善惩恶,也不是明清白话小说的喻世明言。它首先是一部叙述日常生活的小说,是一部用细腻真实的笔致介入当下社会生活、揭示社会整体状态的小说。作为描写“外地人在北京”的中心主题,这些都并非荆永鸣的独创,但是,荆永鸣的“外地人”系列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他不仅揭示了乡下人进城所面临的普遍问题,同时也从这些生活的表面提炼出更为深刻的人性意义。
参考文献:
[1](英)德波顿(Botton,A.)著;陈广兴,南治国译.身份的焦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1.
[2][3][4][6][7][8][9][10]荆永鸣.出京记[J].十月.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2):37.40.40.37.53.50.49. 58.
[5] 孟繁华.新文明的构建与都市景观[J].当代作家评论,2014,(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