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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绝非仅仅因为“励志”

2019-06-05张薇

博览群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塔拉励志孩子

张薇

翻看2018年国外各大畅销书榜单,一本名为《我的求学之路》(Educated)的书一经出版就连续数周蝉联《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也是亚马逊年度最佳读本,并且被包括《纽约时报》《经济学人》《卫报》等各大媒体评选为年度最佳读本之一。这是该书作者塔拉·韦斯托弗(Tara Westover)的一部自传性作品,也是作者的处女作。

这不禁让我对该书的作者产生了无限的好奇——首部自传作品在竞争激烈的图书市场为何有如此的阅读号召力?这个塔拉·韦斯托弗究竟是何方名士?

该书的扉页上方印有寥寥数语,可以为人揭开谜底:

塔拉·韦斯托弗,出生于爱达荷州的一个乡村,曾在杨百翰大学攻读历史专业,毕业之际获得盖茨-剑桥奖学金。2009年,她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并在2014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在这短短几行小字下面是来自各大媒体评论员的推荐词,其中一则是这样写的:

韦斯托弗的父亲激进,不信任政府,因此韦斯托弗在上大学之前几乎没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就医史。这本书展示了她自我重塑过程中的挣扎,是一则了不起的故事。

“爱达荷州”“剑桥哲学博士”“几乎没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就医史”,这些主要信息不仅让人疑窦丛生。这个真实的成长故事发生在当代美国?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成长故事?励志?如果仅仅是励志,在大众阅读体验如此多元丰富的今天它很难这般畅销风靡。应该不止于此。

现年33岁的塔拉·韦斯托弗和她的六个兄弟姐妹,都出生于美国爱达荷州一个虔诚的摩门教徒家庭。父亲以经营废品厂为生,偶尔打打零工;母亲是位家庭主妇,略懂草藥,自学且无营业执照替人在家接生。他们的父母严格按照摩门教规生活,挣扎在社会的边缘,不信任政府,不给孩子办理出生证明,不送孩子上学校,拒绝医院,即使遭遇了重度烧伤或者车祸也只是在家中用草药自行医治。在未成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塔拉一直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她只能透过父母提供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并深以为是。

在哥哥泰勒的影响和鼓励下,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基础教育的塔拉自学通过了美国大学的入学考试,进入了杨百翰大学。17岁的塔拉第一次坐进了教室。教育给了她全新的视角,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原生家庭和成长过往:父亲的偏执型人格、母亲的懦弱、哥哥对自己的暴力伤害。她抵抗着来自原生家庭对她受教育的反对和阻挠,被新旧两个世界撕扯着,在创伤中成长。最终,塔拉在剑桥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却和家乡亲人渐行渐远。

作者在正文前的按语中作了注释:“此书并非关于摩门教,也不关乎任何一种形式的宗教信仰。”尽管如此,摩门教徒的教规和生活仍贯穿在整本回忆录中。读完这个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之后,摩门教也许是个不得不说的线索。摩门是对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昵称。教友常被人称为摩门教徒、后期圣徒或LDS。该教会于1830年在纽约北部由约瑟·斯密复兴,为美国第四大宗教团体,总部位于美国犹他州盐湖城市。摩门教徒早期实行一夫多妻制,后该制度于1890年被正式终止。摩门教徒认为烟、酒、茶、咖啡都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所以这些在他们的饮食中是看不到的。摩门教徒认为身体乃是神的殿,是神居住的地方,所以从不会随意裸露身体。男性尽可能穿着整齐、清洁的衣服,女性会拒绝穿着暴露的衣裳。

“在这个故事中,有多种类型的人——有人信教,有人不信,有人良善,有人不善。作者对二者之间产生的关联,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都产生了质疑。” 作者在注释中如是说。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关于个体生命探索的故事。

在这个与生命有关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多种人生,多种可能性,看到了普天之下人们各式各样具体的痛苦与可怜,当然也看到了勤奋、坚韧、不凡、勇气与不息的爱。在塔拉的新旧两个世界里,如何解析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如何平衡评价这些关系,这些都成为了课题,因为这些课题最终都将指向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个核心课题。如果一个人无法客观看待评价自我,那么其也必然无法顺利地和他人和这个世界对接、相处,其和这个世界产生的摩擦冲撞,其种种的痛苦便是和自我关系不调和的一种映射。

作者的父亲是一位虔诚到近乎偏执的摩门教徒,整日沉浸在个人妄想的宗教世界里,分不清宗教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边界。他对政府充满敌意,终生都在囤积食物等生存必需品甚至弹药,只为与政府对峙、等待世界末日人类被毁灭的那一天。他在家中专横跋扈,无视妻子孩子的感受、意志甚至生命安全,对因车祸而受伤的妻子和在工作中意外受伤的孩子,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和旨意,绝不就医。对于外出求学的孩子百般阻扰,除去宗教的影响,也许他认为走出大山的孩子们将比他走得更远,见识得更多,将会更有主见,将不再事事依顺于他,一家之主的统领地位将不复存在,这对于一个充满控制欲的人来说无法忍受。他的内心一定充满失控的痛苦,却无法自救。同时他的身体也深受偏执之苦,当他被大火严重烧伤危及生命的时候仍然坚决拒绝就医,读来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

作者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略懂草药,在跟随当地接生婆接生了几次之后也开始无照替人接生。她原本上过学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生长在城镇上一个正常且温暖的摩门家庭,出于叛逆,嫁给了塔拉的父亲,但天性又懦弱,对她的丈夫言听计从,虽然有时与丈夫意见不合,但也事事依从于他,包括不让孩子去学校读书,自己在家实行家庭教育,也包括听从丈夫的意见去替人接生。原本她对此是抗拒的,因为恐惧,每次接生回来脸色都是苍白的,身体虚弱到要休息很久。但是在丈夫的执意要求下,她还是妥协了。而她妥协的事情不止这一桩,她的一生就是不断向丈夫妥协的一生,没有个人的自由意志。这样一位母亲,像天下所有正常的母亲一样,疼爱着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宗教面前在丈夫面前,却没有力量保护好她的孩子们,更无法在孩子们面前展现一个健康的女性形象。这样的母亲与自己的丈夫的互动关系,对于家中的孩子们来说,是极具负能量的,会影响到他们日后的女性观和择偶观。

在六个兄弟姊妹中,对塔拉影响最大的就是泰勒和肖恩。泰勒天性温和有耐心,爱读书,爱音乐,对于外面的世界有向往,对自己的梦想执着且勤奋,对自己的妹妹疼爱且鼓励。这对于幼小的塔拉来说无疑是另外一种家庭影响,是一种积极的正向且温暖的影响。在日后无数艰难的时刻,泰勒总是给予塔拉最大的支持和保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哥哥实际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也给予了塔拉精神上的启蒙和力量,当然这一切都源于健康正常的爱。毫无疑问,塔拉的父亲也爱塔拉,但他没有眼界也没有能力来爱护她和其他的孩子们,给予他们真正的庇护。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一生都在废品堆里谋生,一生都在大山里被动地听从上帝的安排,等待世界末日的降临。

专横的父亲、懦弱顺从的母亲,这样的组合在一定概率下会教养出一个性格乖张、有暴力倾向的孩子。肖恩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他对家中姊妹、交往过的女性、自己的妻子都有持续的暴力行为,而且愈演愈烈。这种带有暴力行为的心理已经是一种病态,和他有精神问题的父亲一样,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肖恩同样给家人带来无穷的压力和痛苦。他的暴力不只是肢体上的还有语言上的。其中对塔拉的伤害除去身体的,更具破坏性的在于绵延不断的心理伤害。

在面对外面世界的时候,塔拉所有的自我评价都来自于肖恩给自己的反馈,对自己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的,认为自己是糟糕的,因而不值得被好好对待,更不值得被表扬和赞美:

我写完了论文,把它交给了斯坦伯格教授。……我等着他说这篇论文写得简直就是一团糟,是无知的家伙写出来的东西。从那么少的材料里得出那么多结论,简直自不量力。……“我在剑桥执教三十年,”他说,“这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论文之一。”关于我的论文斯坦伯格教授一定还说了更多,但我什么也没听进去。……相比善意,我更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残忍。对我来说,赞扬就是一剂毒药;我哽咽了。

读到这里,我相信,塔拉在写出这一切的时候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要伸出手抱一抱那个小塔拉,想要拥抱一下那个很出色却也卑微到让人心酸的小女孩。

肖恩所带给人的心理上的破坏性远不止于此。塔拉在两性关系中也无法正常表现,常常不知所措,无法顾全到自己的真实感受,也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这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对自己或许是更为持久的伤害。这一切最终会导致自我否定,会造成各种各样的障碍,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一切的残忍会像噩梦一般,经年折磨着塔拉而挥之不去,在某个不经意的清醒时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发现自己赤足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种绝望和无助,是对生命的残忍的啃噬。人,被撕裂了,无法正常生活,无法思考,更无法自救。这是怎样一种深渊,叫人一直向下坠落,一直向下。

原生家庭的恶如此赤裸裸,却无人知觉阻止,纵是有人觉察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种噩梦,叫人无处躲藏。万幸的是,教育给茫茫无涯的暗黑投下了一束光,明亮且温暖,使被旧世界认为是正常的混乱得以纠正。教育给了塔拉一种机会一种可能性。当她被内心的魔咒控制的时候,除了忍耐,她还有选择,还有机会向外求助。最初她连求助的意识都没有,更不懂得怎样求助,因为父母没有给过这样的教育。面对外界真诚的帮助,塔拉无法突破内心的重重障碍欣然接受人们的善意。即使多年之后,在她读过很多书,在世界一流大学接受过顶尖的教育之后,在她攻读剑桥博士学位的时候,幼年以及成年之后来自原生家庭的暴力仍然是如影随形,消耗着她的生命。在人生失控的时候,哥哥泰勒给了她最值得信任的支撑,让她从无底的黑洞中爬出来寻求帮助,通过专业的心理咨询的帮助,凭借内心求生的原始动力,塔拉硬生生拽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从泥沼里拔了出来。終于,成长之旅中最为黑暗的那一段结束了。只是,塔拉知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知怯懦的小女孩,但她仍然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慢慢愈合那些最初的伤害。 在书的序言中,作者写道:

父亲说,印第安游牧部落的人们将印第安公主峰的雪化看作是春天的讯号,当山峰开始解冻,冬天就过去了,这是归家的时候。父亲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那座山峰的,关于我们的那座山村的,关于我们在地图上看到的位于爱达荷州的那一小片锯齿状的土地的。他从未告诉过我如果我离开了故乡的那座山我要做些什么;他也从未告诉过我当我跨过几重大陆几重大洋,置身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的时候,当我的视野里再遍寻不到公主峰的时候,我要怎样才能知道何时归家。

是啊,人们总要归家,总要找寻到一种归属感,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我们怎么样被对待过,母亲兄弟姊妹总是心中不忍割舍的深情。夹在新旧两个世界之间,塔拉一次又一次的归家,既是勇气也是温柔。归家意味着过往的痛苦在记忆中复苏,也意味着痛苦在现实中重现,然而心中对于家的不舍,对于家人的爱总使她充满期冀,也许,也许噩梦心碎早已是不真实的记忆,也许家中只有严父慈母手足情深,只有心底那一汪温柔。即使一遍一遍的失望,一遍一遍的绝望之后,塔拉仍在说“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能找到归家的路”。在回忆录的最后,作者说,“也许你们会对这个新的自我有许多叫法。巨变、蜕变、虚假或者是背叛。然而我把它看作是教育。

塔拉的成长故事让我们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在一个我们认为是自由、进步的文明国家的一个角落里,仍然有人有着难以翻转的人生。原生家庭是无法选择的,也难以改变,而教育总是带给我们希望,带给我们一线生机。当然,塔拉·韦斯托弗的这本《我的求学之路》带给人们的思考和讨论一定是多重视角的——教育与家庭、爱和伤害、精神分析、成长探索与反思、女性主义等。但无论是什么,教育始终都在。

(作者系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外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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