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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屑(短篇)

2019-06-05安勇

鸭绿江 2019年5期
关键词:刘老板铁屑姑父

安勇

我想讲讲老姑父失踪的事。这件事并不复杂,2002年初春的一天早晨,老姑父出门去锦州进货,从此便没有了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五个月后,就在大家已经不抱希望时,他带着一笔钱和一只秃脑袋,又突然回来了。

事情虽然简单,讲起来却并不容易。

首先,因为时间久远,前后枝节已经没人能说清楚了。老姑父秃顶是真的,头疼病也确实好了,做过胃切除手术也不假,每次他喝高,都会撩起衣服,让人看肚子上紫蜈蚣似的伤疤,哑着嗓子冲空气里的假想敌叫号:“老子是一只脚迈进阎王殿的人,还怕啥玩意?”他的手术做了十七八年,除了人瘦点,一直该吃吃,该喝喝,活得好好的。我问过老姑,老姑父到底是不是胃癌。老姑说钢厂医院说是,但八成误了诊,没准儿是溃疡啥的。她一直想让老姑父再去医院做个检查,老姑父坚决不同意,继续厚着脸皮冒充癌症病人,享受“生命剩下的时光”。

再有,我老姑说,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他们相继离开工厂后,老姑父确实做过几年小买卖,但从来没听他说过赔钱。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真赔了,他一个摆地摊的又能赔到哪儿去呢?我老姑说,中山路上也没有什么希望保险公司。虽然老姑父动不动就竖起手掌,吓人倒怪地来一句“哈基玛”,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他真去过韩国,当然了,我也不太相信他真去缅甸赌石了。亲戚朋友对老姑父的评价出奇一致,广发人挺好,手艺也不错,就是说话不靠谱,满嘴跑火车,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老姑父说话到底有多不靠谱呢?我举例说明一下你就明白了。

上世纪80年代初,城里满大街都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我老姑还没答应和他谈恋爱,他们俩都是三炼钢的工人,同在二车间,一个钳工,一个焊工,老姑父打着交流技术的幌子三天两头往我爷爷奶奶家里跑,每次都不空手,看谁都自来熟,哥呀姐呀叫得特别亲,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我二姑一看见他就笑:“咱们家的雷锋又来了。”有一回正赶上我们从乡下去串门,他主动和我爹握手,说早就听说大哥上山下乡的故事了,心里最佩服的就是大哥。

我二姑在旁边直罗锅,“上礼拜你最佩服的不是你二姐夫吗?”

老姑父麻利地接过我爹手上的帆布兜子,“大哥和二姐夫,我都最佩服。”抬手摸摸我脸蛋儿,问几岁了,上几年级,属啥。我吸溜一下大鼻涕,往我爹身后躲,打定主意不告诉他。老姑父长得瘦高,有点驼背,一头浓密的黑发挓里挓挲,说话哑脖哑嗓的,让我害怕。我爹拿膝盖顶我腰眼儿,把我往前面推。八九岁了还这样,真挺丢人的。见我实在狗肉上不去台面,只得替我回答。

老姑父看一眼老姑,“属猪好,有福,将来我有儿子,也让他属猪。”冲我眨眨眼睛又说:“明天我夜班,早晨过来,领你去看风景。”

我老姑也属猪,身材苗条,瓜子脸,双眼皮儿,大眼睛,我从没想到属猪的还能长得像她那么好看。

第二天早晨,我睡得正香,老姑父就来了,一身工作服,斜背工具包,手伸进包里,先从里面掏出个马蹄形状的东西,“知道这是啥吗?”

我摇头。那东西看上去像石头,但我没敢说。

“这是魔法石。”老姑父手又伸进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些黑乎乎的铁屑,“想不想看它们表演?”

老姑父让我把纸端平,铁屑看上去死气沉沉,不像要表演的样子。

“我一施魔法,它们就会表演。”老姑父把魔法石放在纸下面,喊了声“起立”,躺着的铁屑纷纷像人一样站了起来。老姑父又喊“齐步——走”,铁屑像一支队伍似的迈步开拔,走到纸边上,眼看要掉下去时,老姑父喊“立正——向后转”,它们又转身往回走。老姑父喊“跑步——走”,铁屑果然奔跑起来,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脚步声。老姑父喊“跳舞”,那些铁屑真的跳起了舞。凑近细看,每个铁屑都不一样,舞姿也各有不同,有的旋转,有的跳跃,有的翻跟头,有的斜着身子在纸上滑行,看着看着,我恍惚觉得它们变成了人,在魔法的操纵下各显神通。老姑父喊了声“收”,铁屑重新躺在纸面上。

“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你,算是见面礼。”

我美得直冒鼻涕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姑父怎么舍得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后来才知道,老姑父根本不会魔法,他给我的是磁铁,也叫吸铁石。

老姑父又从包里掏出个亮闪闪的东西,“一个小玩意,给你做纪念。”

我手里的东西圆滚滚的身子、长鼻子、大耳朵,后面一条打着圈的细尾巴,做得相当精致,让人爱不释手,“是猪,你咋做出来的?”

“拿白钢做的,小意思,以后想要啥,我就给你做啥。”

“匕首能做吗?”

“小意思。”

“飞镖呢?”

“小意思。”

老姑父弯着腰蹬车子,我坐在后座上,风呼呼地从耳朵两边吹过去,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老姑父后背上,蓝帆布工作服洗得发了白,有一股好闻的肥皂味。

“宝剑你能做吗?”

“小意思。”

“手枪呢?”

“小意思。”

这事老姑父没吹牛,他是八级钳工,手艺在三炼钢数一数二。他和老姑结婚后,每次见面,都会送给我一件亲手做的东西,每次都说同样的话,“一个小玩意,给你做纪念。”我还保留着他送的一只白钢笔筒,是他离开工厂前一年做的。笔筒下部一圈竖立的书脊,上面缠绕着藤蔓,点缀着叶子和两朵喇叭花,再向上是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刻着一行字:祝你早日成为作家。那也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纪念品。二十年过去了,笔筒仍然锃明瓦亮,像新的一樣。惭愧的是,到现在我也不太敢说自己是作家。

我们穿过中山路、立山路,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把车支在路边,上了一座铁桥。我站在桥上脑袋直发晕,没看到啥风景。老姑父说,你往前面马路上看,再过几分钟,风景就来了。几分钟后,马路上的自行车渐渐多起来,随后越来越多,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从面前的马路上流过来,从桥底下流过去。我看得眼花缭乱,恍惚觉得骑在车上的人变成了一枚枚铁屑,在某种魔法的操纵下前进。我问老姑父哪儿来这么多车,他们要去哪儿。

老姑父满脸自豪,“他们都是钢厂工人,要去上班的。钢厂三十万全民,三十万集体,六十万人,每天早晨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口都能看见这样的风景。八点钟汽笛拉响之前,所有人都要进入岗位,晚一分一秒都不行。你看见那根电线了没,知道中间为啥往下坠吗?”

我摇头。

老姑父说:“有一天早晨,我出门晚了,骑到这儿眼瞅就不赶趟了,前面还堵着千八百辆自行车,想加塞门儿都没有,咋整呢?一着急我用上了轻功,两手提车把,上了那根电线,从这头骑到了那头。上班没迟到,就是把电线压弯了。”

我憋了几天,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我媽。

我妈转脸对我爹说:“广发这人心眼儿好使唤,就是说话没屁眼子。”

我问没屁眼子是啥意思,我妈不理我,我爹说:“就是说话没把门的。”

表弟小龙的说法相对文雅,“我爸在南边说的话,你得跑北边听去。”

小龙比我小一轮,今年也扔下三十奔四十去了。他结婚晚,前年才有女儿。老姑父失踪那年,他正读高三,学习成绩不好不坏,按说咋的也能上个专科,他却选择了本省的铁路技工学校。一是学费低,二是包分配。老姑父回来后连拍大腿带跺脚,说自己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料到这一层。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失踪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除了老姑父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说话又不靠谱,这就给讲述增加了很大难度。让人更头疼的是,老姑父自己的说法也不一致。过去他一直说是和朋友去云南做买卖了,又从西双版纳到缅甸赌石,钱就是赌石赢的。但几天前,他又突然对我说,是去韩国做手术了。

所以,我得先说一句,本人只是记录者,不对事情的真实性负责。

话又说回来了,让一个写小说的对事实负责,也不大现实。

我老姑事后回想起来,头一天傍晚,老姑父确实有点不太一样。

他显得有些沉默,一直没咋说话,饭却没少吃,吃完一碗,又盛了第二碗。自从做过手术后,他再没这么吃过了。第二碗吃完,他像是还要盛第三碗,老姑正想阻拦,他把伸到一半的碗收回去放在了桌子上,冲着空碗说,明天要去趟锦州,谈一笔生意。他在再就业一条街上摆了个一米宽的地摊,卖羹匙、汤勺、小盆、炒菜铲子之类的不锈钢制品,最多的一天挣过五十元钱,但他喜欢把自己说成大老板,张口闭口“生意”“资金”“物流”啥的。老姑父这么一说,老姑就知道他又要去单洞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了,手上忙着收拾碗筷,说行,你去吧,要是能得空,就去林西路买点海虹干,那东西便宜禁放,熬菜搁一把,借味。她在我老叔的干洗店打工,马上得出门去接班,当晚就睡在店里。

老姑父跟到厨房门口又说:“这两天可能有封信,别忘了去居委会拿一下。”我老姑说行,忘不了,从厨房往外走。老姑父侧开身子,让她过去。

“信皮上写的是你名。”

“知道了。”

“你拆开看就行,不用等我。”

“知道了。你今天咋这么磨叽呢?”

老姑父用手拍拍脑门儿,“是吗?八成又要下雨了,我脑袋有点儿疼。”

老姑心往下一沉,过去丈夫总叨咕胃不舒服,吃完饭好打嗝,一直没当回事,结果,一年前钢厂医院就说是胃癌,胃切除了四分之三,虽然没有复发,但人已经干不了啥重活儿了。她生怕老姑父再有点儿别的毛病。

“你咋一下雨就脑袋疼呢,哪天得上医院查查。”

“用不着查,有这脑袋我自豪,人家都管我叫气象站,比天气预报还准。”

这时候,小龙在鞋架旁边喊,要出门去上晚自习。老姑父几步走到门口,在儿子肩头拍一巴掌,“学习得努力,可也别死乞白赖累着自己,差不多就行了。”小龙弯腰系鞋带,嗯了一声。父子俩性格正相反,表弟话少,有点闷,我老姑说,话都让当爹的抢去说了。小龙打开门正想往外走,老姑父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小龙以为还有话,等了一会儿,老姑父啥也没说,他就转身出了门。

老姑父站在老姑后面,相隔一米多远,从镜子里看她梳头。屋子里有一股糨糊味。墙角的纸盒从地面一直摞到棚顶,把穿衣镜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不去干洗店时,老姑就给鞋厂糊纸盒,糊一只,挣五分钱,能买一盒火柴。我老姑把头梳完了,正想拿皮筋扎起来,老姑父走到她身后,说我给你编个辫子吧。老姑本来想拒绝,时间不多了,她急着出门,老姑父已经把头发抓在了手里。老姑对我妈说过几次,技术好还在其次,老姑父最让她感动的就是这分细心。每次丈夫给她编辫子,她心里都热烘烘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他们俩都有一头好头发。他们的感情也让人非常羡慕。我不止一次听我妈对我爹抱怨:“你可啥时候能给我编一次辫子呢?”我爹笑呵呵答:“等你把头发长长时就编。”我妈天生头发少,一直梳五号头,根本编不了辫子。

老姑父很快把辫子编好了,走开两步端详,“还是梳辫子好看,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一条大辫子。”

老姑往身上穿外套,“不赶趟了,我得麻溜儿走了。”

老姑父说你走吧,跟到房门口又说:“咱俩是八二年春天结的婚吧?一晃二十年了。”

老姑弯腰穿鞋,“可不是咋的,一细想怪吓人的,我都成老太太了。”

“你一点都不老,还那么漂亮。”

“可拉倒吧,眼角全是褶子。”

“哪天我讨弄点仙丹,让你吃了长生不老。”

“那我就成老妖精了。”老姑说着,推开门往外走。

“吃仙丹咋能成妖精呢?咱得成神仙。”

老姑从楼梯往下走,在两层楼之间的缓步台上回了下头,见老姑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看着她,就摆摆手,“赶紧关门吧,小心进苍蝇,脑袋还疼不了?明天你不是坐早车吗,待会儿早点睡,就别出去下棋了。”

老姑父答应一声说,过劲儿不疼了,但还是没关门,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看着老姑顺着楼梯往下走。老姑下到一楼时,才听到自家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也是老姑父失踪前,她听到的来自丈夫的最后一个声音。当时,老姑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很快就将杳无音信,直到五个月后才能再回到家里。老姑当然也无法想到,再次出现的丈夫将会让她大吃一惊,他瘦得非常厉害,腰也更弯了,而原本浓密的头发在头顶处圆圆地秃了一块儿。

按老姑父过去的说法,第二天,他就和朋友登上了去昆明的火车。他那个朋友姓罗,两人同年进的工厂,在一个车间,老罗干电工,六级。两个人原本是打算去倒腾些玉石回来卖,之所以没告诉老姑,是因为买卖有风险,怕她跟着提心吊胆。一年前做了胃切除手术,做生意又赔了一笔,老姑父这趟有点赌博的意思,寻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索性冒一把险,把钱捞回来。没承想,刚一下火车就遇上了扒手,老罗衣兜被割开个大口子,带的本钱一分没剩下。老姑父为人仗义,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吃喝住宿做生意都用他的钱,挣了二一添作五,赔了算他的。

他们在昆明转了一圈,听人家話音,买玉还得去西双版纳打洛镇,那地方和缅甸接壤,能买到货真价实的老坑玉。两个人到了打洛才知道,手里那点钱根本不够干啥的,连半块玉都买不到。他俩正发愁不知如何是好,有个东北口音的矮胖子主动来搭讪,问愿不愿意跟他跑一趟缅甸,要多少钱都好说。老罗的意思,既然到云南来了,就不能啥钱没挣着灰溜溜地回东北去,两个大男人,还怕他给卖了咋的?老姑父说,你都不怕,我一个癌症病人怕啥啊?他们俩狮子大开口要了个数,对方立刻答应下来。

到了缅甸,老姑父才搞明白,矮胖子姓刘,是去那边赌石的,他们俩的任务是当保镖,人家相中了他们人高马大东北口音。刘老板给他俩各发了一把匕首。老姑父用手指肚在刃口上荡两下,又眯着眼睛看看,“你这是啥玩意?”对方说是匕首。老姑父就笑了,“这东西也能叫匕首吗?”刘老板冷笑,“那你说啥东西才能叫匕首?”老姑父笑笑,“你要是能找到钳工的家伙什儿,就知道啥是匕首了。”毛料半个月才能从山上下来,闲着也是闲着,刘老板说我打听打听吧,我还真想知道知道啥是匕首。

还真让他找到了,离他们住处不远有一家小型机械厂,原来加工些农具啥的,卖给周边的山民。最近这几年,人们发现弄玉石挣钱,都没心种地了,半年前厂子黄铺,留下一个老头儿看大门,铁皮搭的厂房里扔着只钳工台,钻床、砂轮机生了锈,插上电试试,还能将就使,台虎钳、钻头、锉刀也都有。刘老板从墙角捡起一块材料,“这东西看着不错,拿它做吧!”老姑父瞅一眼,“这是生铁,硬度不行,做不了匕首。”挑出块黑色的材料,“没有高速钢,就使它吧!”刘老板问:“你这个是啥铁?”老姑父说:“这不是铁,是碳钢,硬度、韧性都行,就是不亮堂。”刘老板说那就开始做吧,我都等不及要看匕首了。老姑父说:“现在不行,手巧不如家什妙,我得先把家伙什儿调一调。”每次老姑父讲到这里,脸上就会放出光彩,站起来,俯下身,就好像眼前真有一只钳台似的,从头到尾把安装调试的过程讲一遍。他讲得太专业,听多少遍也记不住,我就一句带过吧,老姑父调好了家伙,没用多大工夫,做出了第一把匕首。刘老板刚把匕首拿起来,一股寒气就逼到了脸上,拇指粗的木棍,轻轻一挥就砍成了两截。他冲老姑父伸出大拇指,说讲定的报酬照给,结账时额外再加一笔钱。

十几天后,毛料下来了。老姑父说,以前总听人说钱像大风刮来的,不明白是啥意思,亲眼见到赌石,才知道这句话真是太生动形象了。一块石头吊到院子里,卖家喊出一个价,要是有人相中,当场就拍钱,紧接着就用电锯切开,赌正了,一家伙就能挣个几百上千万,要是看走了眼,买到手一块不值钱的石头,钱就白白打了水漂。刘老板入行时间不长,但眼睛挺毒,相中的几块石头都出了绿。虽然算不上一夜暴富,但这一趟也捞了一大笔。

刘老板兴奋得胖脸通红,雇了车把石料运回国加工,和老姑父他们俩商量,“兄弟我有个预感,我的财运到了,我想趁这股旺运,再等一批料,报酬少不了你们的,多一天我就多给一天的钱,你们看怎么样?”老姑父有点犹豫,原本打算一个星期回去,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害怕家里人惦记。老罗主张留下,反正也过来一回,干脆多待几天,到时候把钱往媳妇面前一放,她就说不出啥来了。我老姑父一想也是,多待一个月,就能顶上摆地摊小一年的收入,索性就横下心来。没想到赶上了连雨天,先是毛毛雨,后来越下越大,采石坑里积了水,工人都躲在棚子里望天。老姑父犯了头疼病,天天抱着脑袋窝在床上。刘老板从山上采了些野菊花,让他往头顶百会穴上抹,说是偏方,能治头疼。老姑父抹了几朵,头疼果然减轻了些,就接着抹,抹得脑顶黄乎乎的,出门上厕所,让蜜蜂追得直跑。从那时起,脑袋一疼他就抹野菊花,头疼的次数渐少,程度也越来越轻。早晨起床,看见枕头上有头发,也没往心里去,直到脱发越来越厉害,头顶上显现出一块圆形的斑秃,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停下不抹,但为时已晚,头顶上浓密的头发脱落,露出了光亮的头皮。

雨下了一个多星期,天才放晴,这批毛料晚来了十多天。刘老板的财运还是挺旺,拍下的石头又都出了绿。离家两个多月了,老姑父越来越心急,劝刘老板见好就收,留点运气下回再用。刘老板答应得挺好,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又挨了半个多月,等来了下一批料。这次有喜有忧,没赔没赚。刘老板也决定回去。这时边境上却出了事,一伙毒贩和边防兵动了手,用上了冲锋枪、手榴弹,边境线上风声鹤唳,他们来时那条路也被封住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等信的间隙,又来了两批新料,刘老板运气又回来了,拍的石头都出了绿。边境线终于打通了。老姑父对刘老板说,出来四个多月了,真不能再拖了。刘老板说,下批料三天后到,我再赌最后一把,你俩要是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拍的第一块石头,就当给你们的报酬。不愿意的话,直接给现钱。老姑父心一横,同意拿石头顶。老罗胆子小要现钱。

我简单地说吧,刘老板拍下的第一块石头又出了绿,虽然不多,价值也远超老姑父原本该得的报酬了。三个人第二天越过边境,返回了打洛镇。刘老板给老姑父付了一笔钱,把石头买了下来。当天晚上,老姑父和老罗就上了回东北的火车,失踪五个月后,重新出现在家人面前。

上面这些就是老姑父十几年来一直向人们讲述的版本,喝点酒他就重讲一遍,当然了,不喝也会讲。开始大家还都听得很耐心,别的不说,毕竟老姑父真带回了一笔钱。人们看到了他们家的变化。老姑父不再摆地摊,在转盘附近买了门市经营,老姑也不再去干洗店,纸盒也不糊了。大家出于对钱的尊重,一直在竭力忍受,架不住老姑父不断重复,这些年也不知讲了多少遍,原来深沟寺的街坊邻居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里也有了阴影,一看到他从楼门里走出来,心就呼扇一下子,老姑父刚把手掌往下劈,说出一句“哈基玛”,不等他指头顶问“你瞅我这头型,像不像地中海?”人们就赶紧掏手机,假装接电话,要不就一拍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匆忙走开。老姑父不管那套,一个人没有仍然抛出问题,“知道这头型是怎么来的吗?”然后就滔滔不绝开讲。

大前年,钢厂在鲅鱼圈建了批新住宅楼,价格比市里便宜不少,高铁往返也很方便,很多老职工都搬了过去,老姑父和老姑也在那边买了房子。换了一批新邻居,老姑父又能讲他失踪的故事了。老姑告诉我,你老姑父又嘚瑟起来了,天天身边围一圈人,讲得嘴角直冒白沫子。老姑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变得稀疏花白,额头、眼角皱纹越来越深。她爱上了韩剧,一集里抹好几次眼泪。老姑父迷上了硬笔书法,写了好多卷卫生纸的唐诗宋词。虽然生活有了变化,但夫妻俩感情仍然很好,自从失踪回来后,一天也没再分开过。前年小龙有了女儿,让老姑帮忙带几天,老姑开出的条件就是预备一张双人床,让老姑父也一起过去住。

担心老姑父的胃,老姑一向对他喝酒管得很严,有天大的喜事,也不允许超过二两。半个月前,我去鲅鱼圈看他们时,老姑却一反常态,炒了四个菜,又烫了一壶酒,让我好好陪老姑父喝几杯。她悄悄说:“你老姑父这几天情绪有点反常,可能心里憋着啥事,又不想对我说,你们爷俩对脾气,喝点儿酒,他没准儿能告诉你呢!”

老姑匆忙吃完一碗饭,借口看韩剧,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里。

老姑父确实有点沉默,酒喝得挺快,话说得很少。我正想挑起话头,老姑父右手掌向下一劈,说了一句“哈基玛”。我以为他马上要讲失踪的故事了,他却再次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喝干了盅里的酒,才慢悠悠开口问:“你知道‘哈基玛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知识点他讲过无数遍了,“不是傣语,问好的意思吗?你在云南学会的。”

老姑父摇摇头,“老弟,这不是问好的意思,它也不是傣语,今天我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

每次他喊我老弟,就只能证明一个问题,他已经喝多了,我怀疑不等把心里话说出来,没准儿他就先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是句韩语,意思是‘不要,换成咱东北话就是‘别那么整。那天下午麻药过劲儿,我从病床上醒过来时,那个穿白大褂的韩国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它。他兴许以为我要从床上坐起来,担心抻到伤口吧!”

我问他病床是啥意思,韩国医生又是干啥的。

老姑父忽然把脑袋低下去凑近我,“首尔一家医院的病床,韩国医生是给我做手术的,你拿手摸摸,是不是有一圈疤瘌?”

我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将信将疑伸出手,手指在头皮上慢慢移动,秃顶和头发边缘似乎真有一道疤痕,仔细再摸,又似乎没有。我说出了这个结论。老姑父把脑袋收回去,喝一口酒,“要不咋费劲巴力去韩国呢?还是人家技术高,这要是钳工,也得和我一样八级。”

老姑父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让我越听越糊涂,请求他说得详细些。他喝口酒,瞄一眼卧室门,老姑那边没有动静,“今天,我就和你说说十六年前失踪的真相吧!”

“你不是去云南做生意了吗?后来又到缅甸赌石,钱也是赌石赚到的。”

“我根本没去云南,那都是随口编的瞎话,用你们作家的话说就是虚构。其实我去了韩国,在那儿做了个手术,直到伤口养好才回来,钱是人家给的报酬。”

“那天早晨离开家后,我没上去昆明的车,也没去锦州进货,我压根就没去火车站,顺着中山路向西走了十几分钟,把怀里揣的信投进邮筒,就上了一辆8路汽车。你知道我要去干啥吗?”老姑父眨眨眼睛,有几分得意地哑着嗓子问,看他的样子,早料到我说不出正确答案。

我配合地摇摇头。他讲故事的方式就是不断抛出问题,不断需要别人回答,当然谁也答不对,最后只能由他给出答案。

“我是想去寻死的。”老姑父笑出了声。

“寻死?”我也笑。他这套把戏我领教过多次了,等着听他胡编乱造。

“没错。你是作家,我就换个文雅的说法,我已经准备好了和这个世界告别。”

“为什么呢?”我脸上挂着笑,打算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原因有三条。第一我是个胃癌患者,铆大劲儿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第二我做生意赔了一笔钱。不是摆地摊,是倒腾邮票,我以为真能挣大钱呢,结果赔了个底掉。家里那点儿积蓄不算,还拉了一笔饥荒。这事你老姑不知情,你也一个字别向她透露。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我要是死得漂亮,就能给你老姑和小龙留下一笔钱。”

我刚想开口,老姑父右掌前推,做个制止的手势,“我知道你想问啥,在那之前,我买了份保险,上面的条款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意外身亡,受益人能领到10万元赔偿。我扔进邮筒那封信,里面装的就是合同。我不能当面交给你老姑,只好麻烦邮递员了,我估摸她看到那封信时,我早就漂漂亮亮地死了。啥叫死得漂亮呢?第一,也是最起码的一条,不能死在家门口。我死了一了百了,但不能让你老姑和小龙有心理阴影,出来进去都想到我,那太不像话了。第二,就是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是个技术活儿。遗憾的是,我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像当钳工似的反复练习。我打算在大马路上让一辆大卡车撞倒,必须得大卡车,车上还得拉着货,就算踩刹车,惯性也能冲出几十米,撞在身上力量也大。要不然弄个半死不活的,生活不能自理,不但留不下钱,还给你老姑和小龙找罪受。”

我必须承认,老姑父确实有虚构天赋,用我们农村老家的话讲“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如果他改行写小说,咋的也能评上个二级作家吧!或许是出于对同行的妒忌,我板不住想拆穿他,“你可能忘了这茬了吧,十六年前,我老姑拿着你的信从东走到西,中山路上根本就没有那家希望保险公司。”

“他们搬走了,答应去韩国做手术之前,我害怕你老姑会拿着合同找上门,老李告诉我,这根本不是问题,他们很快就要搬家,希望保险公司这个名头也会随之注销。我当时还开玩笑,你们这是只给我一个人希望,不打算给别人希望啊!”

他倒是能自圆其说,但里面有很多漏洞,充满了荒诞意味,用后脚跟想也不像真的。不过我不想再说啥,对一个爱做梦的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要把他喊醒。我敬了老姑父一杯酒,请他继续讲下去。

“那天早晨出门时,我穿上了天蓝色的工作服,把工作证装在上衣口袋里,咱得死得讲究点,别给旁人制造麻烦,别让人当无主尸体对待。8路车到和平桥时,我下了车。这里离家有七八公里,再往前走几步,就该上外环了。我站在路边瞅了一会儿,不少大卡车从路上轰隆隆地开过去,前面二三百米有个弯道,车到我跟前正好把速度提起来。马路对面还有一家老牌熟食店,傻子也能猜到我要过马路干什么。我在路边站了十多分钟,不是怕死对自己下不去手,是想等一个好时机。我刚才说了,这事和干钳工一样,也是技术活儿,得先计算好車速和走路速度,两下配合好,弄得严丝合缝。还要等一辆合适的汽车,然后才能潇洒地把人生剩下的几步路走完。在工厂里,我是个好钳工,但在家里,我算不上一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没本事挣钱养家,给不了老婆孩子好生活。每次看见那些纸盒,闻到那股糨糊味,我就滚油煎心地难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老姑把钱拿到手后,能和小龙好好活着,别因为我没完没了地难过。”

老姑父说得动了情,抬手擦眼角,我也有些感动,这和事情真假没有半毛钱关系,虚构往往比现实更加生动感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当然懂得这个粗浅的道理。换个说法或许更加准确,事情虽然是虚构的,但老姑父对妻子和儿子的感情是真实的,这也是他打动我的根本原因。看来,我低估了老姑父的虚构能力,如果他真写小说,没准一级作家也能评上。

“那辆蓝色解放平头柴在拐弯的地方露头时,我心里一阵狂喜,车上拉着货,车速也挺快,我对自己说,就这辆得了,但愿司机别因为这事蹲监狱啥的。我从马路牙子上下来,走到了路面上。我已经不想老婆孩子了,像从前站在操作台前一样,心里静得出奇,就想着把最后几步路走好,当一个无可挑剔的死者。要是寻死这事也给评级,我想评上最高级,就像当年干钳工时一样。”

身后传来一阵响声,卧室门打开了,老姑从里面走出来。坐在我对面的老姑父脸上现出紧张的神色,立刻停止了讲述,一根手指举起来冲我摇了摇,嘴唇动了两下,我猜他想说的一定是“哈基玛”。他的样子很滑稽,我使劲板着才没有笑出声。

老姑远远地喊了一声“你们爷俩可别喝多喽”,转身进了厕所。

酒已经凉了,我倒了半缸开水,把酒壶坐在里面。我爷说过,白酒得烫热了喝才行,凉酒有酒寒,喝时间长了,胃受不了。烫酒的搪瓷缸是个老物件,上面的字迹剥落残缺,模糊能认出一个“大”字和一个“刀”字。我估计“大”是“奖”字的下半边,“刀”字是从哪儿来的,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老姑从厕所出来又进了卧室。酒烫热了,我先给老姑父倒上一盅,又给自己倒上,等着听他继续往下讲。老姑父把酒喝干了,却没有接茬儿讲下去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然开口说:“老弟,都时过境迁了,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事?”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知道不需要回答,他喜欢吊足了别人的胃口再往下讲。我指着缸子上的“刀”字问老姑父,原来是个什么字。老姑父说:“是‘力,这下面本来还有一行字,‘咱们工人有力量,缸子还是当年技术大比武的奖品,快四十年了。既然开了头,我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我没死成,这是废话,真死了,还咋在这儿喝酒呢?刚走下马路牙子,有人在后面拍我肩膀喊‘大哥。我吓了一跳,刚才好像回过头,身后没有人,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也叫不太准,没准专心致志寻死,就没往身后看呢。我转回头,面前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中等身材,一身蓝西服,好像有点面熟,想不起来在哪儿打过交道。‘我是老李啊,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对方伸出手。我想不起老李是何许人也。那辆蓝色解放平头柴呼啸而过。‘半个月前,在中山路上,你投保的业务就是我办的。我这才想起来,前一阵买保险时碰到的可不就是他吗,这个老李还夸过我有一头好头发呢!我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就像在他乡碰上了老朋友,其实我是有点不好意思,真要死了也就算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遇到人家,有点当小偷被抓住的感觉,我这也有骗保嫌疑吧?”

不管事情真假,我都相信老姑父的真诚,他这人好吹牛不假,却是一个处处替别人着想的好人,不管是在工厂,还是在深沟寺家属住宅区,他的口碑一向不错。当年失踪后,好多人自发地参与寻找,到大街上贴寻人启事,走进每一条马路和胡同,几乎把那座城市翻了个个儿。

“老李拉着我的手,回到人行道上,问我要去哪儿。我指指对面的熟食店,说想买点酱鸡脖子,晚上抿两口。老李看看我,‘大哥,我猜你不是想买鸡脖子,而是另有目的地。我有点心虚,问他另个目的地是啥地方。老李说,‘是车轮子底下,你怕是正打算要寻死吧?我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地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想起否认,说他净瞎胡扯,活得好好的,我寻哪门子死呢!就算活得不好,我也不能死啊,俗话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老李说,‘因为你得了癌症,做生意又赔了钱,前一阵买了我们的保险,死了就能给家里人留下一笔钱。我又傻眼了,心里这点弯弯绕都让人家说出来了,就像让人当场脱得光不出溜一样,连点遮挡都没有了。我还能说啥呢?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是不是一直跟踪我?老李说,‘这些细枝末节不重要,我来是带给你一个好消息,或者说,有一个变通的方案要和你探讨。如果你能接受,用不着寻死,就能拿到一笔钱,而且比死了还要多拿一倍,不是十万,而是二十万。我说,‘是不是把高装袜蒙脸上去抢银行?咱得先说好,可别给我弄双穿过的。老李说,‘大哥你挺幽默啊,犯法的事咱不干,只需要你做个手术就行了。那边有个茶馆,环境挺不错,咱就别在大马路上说了。”

客厅五斗橱上的电话响起来,老姑父停下话头,端起酒盅抿一口,但没过去接,我以为他没听到,扬了扬下巴提醒他。老姑父摇头,“卧室里有分机,八成是儿媳妇,要向你老姑请教育儿知识。”

电话不响了,不大一会儿,老姑推开门走出来,重重叹口气,“老罗死了,今天早晨犯的心梗,没抢救过来。”老姑父有点发蒙,直毛二愣问:“哪个老罗?”“咱二车间的电工老罗啊,你咋把他忘了,还跟你去过云南呢!”老姑父恍然大悟,发出一阵叹息,“老罗挺会保养啊,每次见面,都给我讲一大堆养生知识,咋就死了呢,比我还小一岁呢,今年刚六十出头。”又说:“朋友一场,咱得过去送送啊!”老姑说:“今天太晚了,人家还得布置灵堂,明天早晨再去吧!你们爷俩消停喝,我把菜热热。”

老姑热完菜,又进了卧室。老姑父喝了半盅酒感叹,“人这辈子也真是没法说,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好像专门跟你对着干似的。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到没到韩国?”

“还在中国呢,路边有个茶馆,不知道你跟没跟老李进去。”

“进去了,连死都不怕,我还怕啥呢!我们俩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老李想要茶,被我拦住了,让他沙棱说,到底做啥手术。老李说,‘大哥是爽快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一个头发移植手术。简单地说,就是有人相中了你的头发,想花钱买下来。‘我有点明白了,那人是个秃子吧?‘不是全秃,准确地说是地中海发式,所以,需要大哥移植的就是头顶这一块。如果你同意,咱立刻签协议。‘做完手术就给二十万?‘二十万,一分都不少,现金还是打卡,大哥你说了算。‘这人不是脑袋上面秃,是脑袋里面秃啊,移植个头发,就给二十万?‘大哥你听我说,常见的头发移植手术,移的是毛囊,就像农村种水稻补苗似的,哪里秧苗多就拔一点,插到缺苗的地方,手术烦琐不说,成活率也很低。咱们这个手术呢,就像种植人工草坪,是移植整块头皮,通俗地说就是把你的头皮和出资人的头皮互换一下。手术方案很简单,但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关键在于要做得天衣无缝。目前国内还做不了,需要去韩国做。因为这两点,对方出价也就高些。出国的事大哥不用操心,护照和各种手续都由对方负责。‘我只要出块头皮就行了?‘准确地说,是这样。‘对方是什么人呢?‘这个是保密的,连我们也不清楚,一旦签了协议,以后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这事。我问他要在韩国待多长时间。他说前前后后估计要四五个月。我说想先和家里打声招呼。老李没同意,说手术做完之前不能透露半点消息。我知道你老姑和儿子会很担心,甚至四处寻找,但要是我真死了,他們不是更难过吗?我没犹豫,就在协议上签了字。不就是一块头皮吗,有啥大不了的。老李把协议装进了皮包里,把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这是韩国那边给的效果图,大哥你看看,满意不满意?我拿起照片看了看,上面的人瘦长脸,小眼睛,头顶上秃了一块,‘好像是我?‘准确地说,是手术后的你。人家那边讲究诚信,这张照片请大哥保存起来,做完手术如果有啥不一样,就和他们进行交涉。”

“那张照片还在吗?”我打断老姑父的讲述,如果他能拿出照片来,或许我真会相信他说的话。

“那玩意咋能保留呢?早扔到医院的垃圾桶里了。不过,人家的水平真是高,做完的效果和照片一点都不差。”老姑父忽然叹口气,“前天我还和老罗通电话呢,说是和姓田那老娘们儿还处着呢,今天咋就死了呢?”

“你和老罗去云南,到底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了,我是去韩国给人家移植头皮了,但这事不能说实话,一是和人家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言而无信;二是不能给你老姑和小龙增加心理负担。说去云南,我也得找个证明人啊,就请老罗喝了顿酒,教了他一套嗑儿,告诉他不管谁问,都这么说。”

“那套嗑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赌石是老李教我的,剩下的是我自由发挥的,你觉得那个故事怎么样?用你作家的眼光看,还说得过去吧?”

“当然说得过去了,细节生动,想象丰富,故事曲折,又很流畅,不由人不相信,要是写出来,应该是一篇好小说。你还是接着往下讲吧!”

“当晚,老李和我一起住进了宾馆。躺床上一聊才知道,敢情人家是经过一系列比较、筛选、考察,才最终确定买我头皮的,具体过程老复杂了,我就说其中一个吧。为了万无一失,他们还考察了小龙的头发,从遗传角度确认无误,才来找我签协议。老李说,‘你很幸运,发质、发量、颜色、头发生长速度等指标,都符合买主要求,所以才能最后胜出。我说谢谢啊,能给我这个机会。老李说,‘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求随时提。作为中间人,我们的口碑一向很好,不仅因为我们有一套科学方法,还因为我们始终千方百计地为你们双方着想。第二天,我和老李坐火车去了北京。他说是陪我,但我觉着像押送似的。到了首都机场才知道,护照、签证、机票啥的人家都已经弄好了。和我换头皮那主儿,已经先去韩国了。我问老李,咋就准知道我能签协议呢。老李说,‘当然知道了,你连命都豁得出去,还能舍不得一块头皮吗?我又问他,是不是投保那天就知道我要寻死了。老李没正面回答,笑呵呵地反问,‘你说呢?在韩国做手术前后的事,我不想细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手术很成功,大家很满意。但我始终没见到换了我头皮那主儿。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一定很在乎形象,要不然不会花大价钱换一块头皮。也不知道我的头皮对他有多大帮助。想着我的头皮跟他满世界乱转,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电视时,我也会在心里琢磨,说不定这个人脑袋上顶的就是我的头皮呢!这些细枝末节咱都不说了,我说了半天,其实都是铺垫,最想和你说的是在手术时发生的一件事。他们揭开我的头皮后,发现了一个小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块铁屑。有小手指甲大,比指甲稍厚一点,四周鼓,中间凹,是从铸铁上下来的,大概干活儿时被钻头削掉,飞起来楔进了头顶。当时也许疼了一下,但没流血,也就没理会,过后除了不时头疼,也没有别的啥症状。韩国医生说,因为已经触碰到神经,所以才会头疼。他们顺带取出来,交给了我,说以后不会再头疼了。”

“那是好事啊,因福得福。”

“好事个屁,这小东西可把我坑苦了。手术后第二天,老李来和我谈判,‘很遗憾地通知你,二十万报酬,恐怕不能如数兑现了。我当时就急眼了,骂他卸磨杀驴。老李给我鞠躬,‘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早说过了,作为中间方,我们的口碑一向很好,报酬有变化,是因为出现了意外情况,想必你也知道了,医生从你头上取出了铁屑。我哼一声,‘顺带取个东西,就少给钱啊?你把铁屑再给我放回去得了。老李说,‘取铁屑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块铁屑穿透头皮时,伤到了毛囊,经过仪器测定,准确地说,你那块头皮上有78个毛囊受到了破坏,一个毛囊里正常能长3根头发,那就是少了234根头发……我让他痛快说,想扣多少钱。‘买主只同意给十万。我刚想发火,被老李制止了,‘这不是几根头发的问题,而是你的头皮不再完美了,成了残次品,就像你加工零件,残次品根本不能出厂。买主很不高兴,连我们都受到了责难,说不专业不敬业,能打对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接受了?”我问老姑父。

“不接受还能咋办,总不能让人家再把头皮换回去吧,那样的话,十万也没了。我把那块铁屑保存了起来,铁屑哪儿都有,可这个值十万块钱啊!这么多年我一直珍藏着它,隔三岔五就拿出来,偷偷看一看,想想我丢的那十万块钱。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那块铁屑已经磨得锃明瓦亮,像一块白钢似的,都能照出人影来了。”

“你能拿出来让我看看吗?”这又是一个很直接的证据。

“没法让你看了,东西已经丢了。本来我把它装在一只小铁盒里,放在你身后那块搁板上面,你老姑看不到,别人也不理会。但三天前的下午,我发现东西丢了,铁盒还在,里面啥也没有了。我四处找都没找到,问你老姑,她根本就没碰过那只铁盒,问小龙也一样。如果它不丢,我不会把隐瞒了十六年的真相说出来。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发空啊,没着没落的,不和你叨咕叨咕,就过不去劲儿,话说完了,我心里也敞亮多了。”

“怪不得我老姑说你有心事呢!还让我陪你喝酒探听一下,这些事你不打算告诉我老姑?”我决定配合到底,虽然去韩国比去云南更不可信,但看得出来,老姑父从中得到了更大的快乐。

“当然不能告诉,除了你之外,我再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就算到死那一天,也不会说。否则,你老姑就会心难受,责怪我不该为了钱做这样的事情,而且还瞒了她这么多年。”

“我怎么和老姑交代呢?”

“这倒是个问题。”老姑父皱起眉头,似乎正努力思考,手指突然敲在桌子上,“你这么说得了,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钢厂最近又要裁员了,只保留十万人,这事让人心里堵得慌。”

我琢磨了一下,这个理由确实站得住脚。老姑说过好多次,老姑父就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这些年人虽然离开了工厂,心和魂儿一天也没离开过。否则的话,他也就不会把那块铁屑看得如此重要了吧?虽然那东西并不值十万元,很可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壶里的酒喝光了,夜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

老姑父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老弟,你還记不记得,那根电线为什么下坠?”

我一下想起了多年前,他带我看风景的那个早晨,从耳边吹过的风,天蓝色工作服上好闻的肥皂味,还有马路上像河一样流动的自行车,恍惚中那些骑车人变成了一枚枚铁屑,在某种魔法的操纵下前进,“当然记得,不是被你骑自行车压弯的吗?”

【责任编辑】  陈 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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