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自然与人于绘画之中
2019-06-04顾珂云
顾珂云
倪瓒,作为元代四家之一,也有其自己的特征。以其《容膝斋图》为例:“一河两岸”的构图,中段的大面积留白,枯笔渴墨构造的,近景坡上几颗枯瘦的“鹿角树”或是几杆纤细的嫩竹上有时会垂几缕藤蔓植物,零星几点叶子;疏疏朗朗几笔点苔不做多余的修饰。画中的皴法以“折带皴”为主,由董源的“长披麻”结合其终年生存的太湖流域山石特点变异而来。也不同于黄公望通过湿润的长披麻皴和浅绛晕染出的《富春山居图》那样秀润;画面中代表性的空亭已经成为一种符号,暗含着或有或无的人迹。有亭而无人,便是“鸟鸣山更幽”的视觉再现。
单纯抄写自然,只会使我们变成一个刻板的拷贝师。而真正想要用自然造物表达自我的画家也不会被客观物象带跑。在《山水纯全集》中韩拙将“作画”写为“造景”,我们称呼美景是“江山如画”,尽是展现了“人定胜天”的自豪之气。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光辉驱散了中世纪宗教斗争带来的黑暗。雕塑家米开朗基罗提出,制造雕像的过程,正是人“体验神造物的过程”。达芬奇也忠告画家们“画家是自然和人之间的中介者,是自然创造物的再现者,他的精神必须包罗万象。”“只有向自然学习才能做到这一点”,云林画中的山水不脱离对自然的摹写,因为可以在太湖流域看到类似的景色,树是树,山是山。有时观赏他的画作也会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但这也可以是他自己“再创造”的自然,因为自然景物也不外乎植被、石、湖水、小山。自然将这些元素组合成现在我们看到的天地,就像是给了我们一个可能性。画家的笔攥在自己手里,画布便是天地,在这番天地里,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尝试的。就像他的《六君子图》,说是绘画,其实也寄托了作者的情感意志与追求(正好这六颗植物长在一起的几率是比较小的),将六株植物称为君子,相聚一处,大概就是作者故意为之了,有何不可呢。
不同于王蒙的,通过繁密披麻皴与浓墨点苔以造出的《青卞隐居图》那般繁茂阴郁,形体明确。云林画面中的植被大多简练干枯,枝多叶少,意境静谧飘渺。就如姜澄清《中国绘画精神体系》所讲“老庄、佛学中所谓的澹泊、虚静、空寂、淡漠,无不可视为“无”的辐射领域。对无的美学价值的发现与运用,是东方美学的卓越贡献。其中的“空虚”“澹泊”令我想到,康得在其审美判断力的批判中将“美”的作品分为“纯粹美”和“依存美”。“纯粹美”指向了无公利的单纯形式,在其文中有着非常严苛的限定,如“单音”“单纯颜色”“自由图案”等。我们大部分所认知是美的东西大多是“依存美”,即有“内容意义”的,反应了个人的心境和欲念的作品。倪瓒绘画中看似虚空的呈现给人一种无欲无求的澹泊孤高之感,但这种意境也正是画家在作画前想要表达的,情景融合,画面有意旨,并非是真正的纯粹的美感。正相反,中国绘画以一种单纯自然的表象承载丰富人对自然的感悟,看似是绘画,其实更如音乐与诗歌一样是一种语言在交流、表达与记录。
通过艺术的手段可以记录自然以及自己对自然的感受。
就像《罗丹艺术论》所说,文字的表述总是有限,而艺术则可以“不必借助任何文字而能刺激观众的想象与幻梦”而“并不限制想象于一个狭隘的范围之中”。而真正通过艺术展现自然的已是少数,更不必说用艺术的自然来回观内心了。这时,大师的笔迹可以带给我们灵感。倪瓒《苔痕树影图》中的石上的几笔点苔,既可代表短竹的叶子,也可代表树投落在石上的影子,浅淡相交,巧妙地用墨展现。画幅不大,给人犹如窗口外一角的景色。黄公望与其同是元代四大家之一,也以疏朗为风格,但他擅用“长披麻皴”“矾头皴”。画面看上去是以线为主,疏疏朗朗,但我们在临摹他们的作品时常常为其线条所迷,误入歧途,更别说再现画面中的那股清气了。本以为是因为技法不高,熟练不到,但多画了几遍,发现是源于自己心中的烦躁不堪,焦虑不安的情绪。正是老师常说的“太想学像反而学不像了”。顾虑太多,若放不下自己内心的烦忧,连画中的一树一石都难以分辨,大师作品于我们而言只能是徒增烦恼。云林与子久的画面给人以新鲜感,画面中也有其各自的风格。看似简单,几笔线条,当求学者带着满脑子理论,充满激情与勇气地去临摹的时又会觉得迷茫。若我们只是单纯复刻大师的笔记,不思考“为何如此”“怎么会如此”,那我们只能是一个作假师,前人作品除技法外,不能为我们自己观察自然、表达自我提供更多的启示。
瓦萨里说过“竭力作出天真无邪的样子,然而恰巧显出他太在意了。”只有情感的积淀,没有理性的控制,我们又如何獲得一份明晰清楚的思路,拨开真理的迷雾,返回灵性的天堂?故意做出散淡的人不过是一个好演员,不是真君子,故作姿态的人,画面会将真相说出来。正如米芾在评价倪瓒绘画时将“平淡天真”四字以最高评价赋予其画面。饱经风霜的老人获得了平淡,未经世事的幼童怀抱天真。能做到既不受时局动荡的影响又不失真我,更能表达自我,便是云林的厉害之处。我们不能只注意云林的个性化的绘画语言而不在意其中潜藏的在乱世依然保持平静的心态,不在意枯瘦笔锋中蕴含的绵绵不绝的生机。不为眼前景色迷惑,立足于自己的内心,明确个人的追求,便不会被世俗左右。理智地面对面前的风雨,他本人是这么做的,他的画也是这么呈现的。
是乱世造就,更是个人选择。倪瓒把自己融化在自然中,把自然演绎于画卷里。带给我们震撼的不仅是画中的技巧,清幽的意境,更是画中那份坚定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