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形象演变之轨迹
2019-06-04岑小莹
岑小莹
(武汉工商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从古至今嫦娥是人们最为所熟悉的神话人物,而嫦娥奔月作为我国最具艺术魅力的神话之一,长期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成为研究热点。学术界普遍认为,嫦娥形象的演变与蟾蜍、女娲、常羲、羲和等关系密切,梳理溯源,其形象的最终形成经历了几个阶段。
一、蛙图腾崇拜
关于新石器时代的动物花纹郭沫若指出,在马家窑文化和仰韶文化彩陶上发现的蛙图像,可能就是当时的氏族图腾①。何星亮在《中国图腾文化》中指出,蛙是中国远古居民的重要图腾之一②。远古图腾崇拜实际上是生殖崇拜观念和表现的升华。蛙图腾产生的原因亦然。
1.人类历史上广为流行的一种原始宗教信仰之一是生殖崇拜,蛙腹部肥大,生殖能力强,体征犹像孕妇,远古先民希望象蛙那样多产,蛙因而成为生殖崇拜的对象。
2.原始先民相信灵魂不死,冬眠是蛙的习性之一,在他们看来,蛙具有“死而复生”的神秘力量,因而把蛙作为再生之神来崇拜。
3.有学者认为,“在甲骨文中即见有祀虾蟆以求雨之记载”,且这一遗俗在汉代仍有遗存。《春秋繁露》卷十六对此记述:春旱求雨除了祷社稷和暴巫罼,还需“于闾外之沟取五虾蟆,错置社之中,池方八尺深一尺,置水虾蟆焉,具清酒膊脯祝斋三日,服苍衣拜跪陈祝”。
4.蛙息壤的神话赋予了蛙重造大地,再次创世的功能。
图1 见严文明《甘肃彩陶的源流》,《文物》1978.10期,65页
图2 甘肃马家窑文化马家窑类型彩陶盆俯视图(见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第183页)
凡此种种,蛙神作为创世神受到先民们的崇拜。作为远古先民的崇拜对象,蛙的图形在许多史料、文物中出现,最早的蛙纹见于陕西临渔姜寨半坡时期的陶盆里,但蛙纹偏于一旁,未画于陶盆中央,其画法接近于写实。至庙底沟时期,文物显示蛙纹常画在盆的外壁,图形亦接近于写实。
二、从蛙到娲的演变
屈原的《楚辞·天问》是最早出现女娲一词的古籍:“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之后,许多典籍中出现了对女娲传说的记载。女娲化生万物、抟土造人、炼石补天,作为至上神,是宇宙起源和人类起源神话二者兼而有之的创世神话。传说女娲是原始社会母系氏族时期以蛙为图腾的氏族的祖先,杨堃认为:“以蛙为图腾的氏族,他们的共同名称叫蛙……故女酋长被后人尊为神圣女,称之为‘女娲氏’”③;何星亮认为:“娲即蛙当无疑义,而女与雌义同,所谓女娲其实就是‘雌蛙’。大概雌蛙原是某氏族部落的图腾,后来图腾演化为神,雌蛙也演变成女娲。”④所以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思维对自然、对人类自身的认识水平不断提高,女娲也逐渐成为蛙神人格化的产物,从图腾崇拜的动物神演化为具有一般宗教意味的人格神。但成为至上神后的女娲已看不出她在形象上与蛙的联系。
目前被认为最早的关于女娲外形记载的文字是东汉王逸注《楚辞章句》:“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除了人头蛇身之外没有其它更具体的形象描述。据文献考证,至战国中后期,女娲尚未形成较为固定的人头蛇身形象,我们从成书于战国中后期的《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中可以印证这一点。汉初开始,这一形象的塑造已较为细致并基本程式化。至此,从形象的演变来看,原为蛙身的女娲,逐渐衍变为人头蛇(龙)身。
图3 1983年南阳县英庄发掘的汉墓嫦娥奔月图 东汉初期
三、从女娲到嫦娥的演变
(一)嫦娥身份的界定
嫦娥名字本身的最终定位颇费周折,曾有羲和、常羲、娥皇、尚仪、常仪、姮娥、恒娥、常娥、女娲等名号,神话研究者们根据古文献、语音学、人类学等方法,再参照其行为,证实她们其实都指同一人,即嫦娥,其他名字只是同一个神的异名分化。
至上神帝俊有三个妻子:羲和、常羲、娥皇。《山海经》记载,羲和生日、常羲生月。然而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云:“常羲,与羲和当即一人。”⑤吴其昌先生也认为:“羲和常羲,亦同一人名,同一故事之变也。”⑥
郭沫若认为甲骨文中的“娥”即帝俊(喾)之妻娥皇:“今案《说文》云‘娥,帝尧之女,舜妻娥皇字也。’《山海经》言‘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今知帝舜即帝俊即帝喾,而在卜辞作夒,则此娥者自即娥皇,亦即羲和矣。”⑦即:郭沫若认为娥皇与羲和同属一个人。追根溯源,羲和、常羲、娥皇实为一人之异名。“嫦”与“常”、“尚”、“皇”上古音同属阳部,“娥”同“儀”同属歌部疑母,可知嫦娥其实就是《山海经》中所言的常羲。
著名学者何新经过考证后,在著作《诸神的起源》中说明,女娲的“娲”音从“呙”,在古代音韵中与“我”“娥”属于同一个声部,“娲”“娥”经过叠韵对转就可以通用,所以女娲就是女娥,也就是嫦娥。
(二)嫦娥奔月神话文本的演变
古人对月亮的崇拜源远流长,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专门的月亮女神——嫦娥。嫦娥奔月神话产生于战国,流行于汉代,它是人们用意识的力量维护自己生命,挣脱生命有限性的束缚,达到永恒愿望的体现。最早记载嫦娥奔月是《归藏》,在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诸子》引“《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弈毙十日,姮娥奔月。”1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出土了一批《易》占性质的竹残简,经考证是当时的《归藏》,可见《归藏》成书不晚于战国。
通过相关文献资料的梳理、考证,嫦娥奔月神话应是一个综合性质的神话,其形成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例如人们所熟知的西王母神话、女娲神话、羲和神话、月亮神话、后羿神话等神话之间的相互交融,最终产生了嫦娥奔月神话。
战国后期方仙道的形成,以及西汉中后期黄老思想的产生及流行,使中国古代的神仙思想经过长期发展,在不断理论化、系统化、宗教化的基础上,最终上升为神仙信仰。西汉时期的奔月神话中月神嫦娥渐渐演变为与女娲、常仪等完全不同的神。
魏晋唐宋大规模的造仙运动,使大批新形象进入道谱中,在道教神仙信仰的需求和影响下,嫦娥在这一过程中位列仙班,被塑造为道教的太阴月神,在上执掌月宫世界,在下主管岳、渎、湖、海,一跃而为道教大仙,以全新的仙真面貌呈现于世。
嫦娥奔月神话文本由此经历了由简到繁,由原始巫术到道教仙话,到文学解读的流变。主要文献典籍代表分别为:形象期《山海经》、《归藏》;故事期《淮南子》、《灵宪》;审美期《酉阳杂俎》;变异期《说郛》。此外,我们从汉画像、唐宋辽金铜镜、明清国画等文物的考证中可以对嫦娥奔月神话文本流变与传播载体属性、时代背景的深刻关系有一个分期与流变规律的认识。
(三)嫦娥奔月形象的衍变
汉代,社会普遍追求长生思想,长生不死、羽化升仙的思想盛行,嫦娥逐渐演变成为得到不死之药的月神。但在衍变中,女娲月神阴性的含义、人头蛇身的神形象依然在嫦娥身上保留下来。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构图中:月中蟾蜍口含灵芝,月亮下方人兽合体的嫦娥着宽袖长襦,侧身仰面向上,双手上举,向着月亮飞翔。出土于南阳西关汉画像石墓的嫦娥奔月图中:画面左上方有一轮圆月,月中俯卧一只伸张四肢的蟾蜍。月像右侧的嫦娥人头蛇身,头梳高髻,身着宽袖长襦,身后长尾上饰有倒钩状细短羽毛,面向月轮,双臂挺直前拱,抵住圆月外沿作升腾状,周围云气缭绕,饰有大小不等的九星。画面构图丰满,勾勒用线工细,富于弹性的圆弧线较多,使形象饱满圆润,运动感强,飘然飞升之形神跃然。
图4 唐代铜镜(见孔祥星、刘一曼《中国铜镜图鉴》,文物出版社,1992年)
汉代嫦娥奔月图式的发展有两大趋势:一是神话文本的不断丰富及图像学系统的初步雏形形成,二是构图模式和层次的逐渐完善及对图像隐含意蕴的日益重视。这时期嫦娥图像以长生及灵魂转换为主题,构图系统中主要有玉兔、蟾蜍、灵芝、三珠树、玉胜等要素,特点是对称性和主要人物的正面性,正面的如西王母、侧面捣药的玉兔、体形硕大的蟾蜍几乎是这一时期这类图像的固定模式。这些图像因素最终组合成了嫦娥奔月的典范图式。嫦娥奔月图式的产生与演变与其神话的产生及演变息息相关,随着各个图像因素内涵意蕴的不断演变,新的图形主题不断产生,成为古人对美好生命的追求与祈求长生平安宗教情感的象征。战国至两汉神仙思想的兴起与神仙信仰的树立,为嫦娥奔月神话的仙话化提供了契机,使得吞服不死之药而飞升入月的仙化嫦娥形象得以初步确立。魏晋唐宋时期道教盛行,作为信仰对象的神仙谱系逐渐完善。这一时期嫦娥跻身道教的仙谱序列,而且被尊奉为月神,又称太阴星君,其形象上因宗教需求及仙化意蕴的渐变而发生了重大变化,据《太上洞真五星秘受经》记载:“其真君,戴星冠,蹑朱履,衣素纱之衣,手执玉简,悬七星金剑,垂白玉环佩。”素纱罩体,体现了萧肃、沉静的阴性品质;朱履裹足,则因色彩的强烈对比使嫦娥形象生动、鲜活起来,展现了月神的阴柔之美。而戴星冠、执玉简、悬金剑、垂环佩则是典型的道徒装扮,至此经典的人头蛇身图式不复存在。特别是唐宋时期,道教加快了世俗化的脚步,嫦娥形象随着道教的发展而渐渐褪去神圣、高贵的宗教仙衫,进入月仙世俗化过程,这一变化使嫦娥的仙女形象基本上确定下来,嫦娥奔月图式流传至今。
作为广寒宫女王,嫦娥要教授月宫中的仙官神吏为仙之法,同时管理着山岳湖海的嫦娥仙力也广泛涉及人间。身为至阴月仙,嫦娥掌控着凡人的祸福命运,因此与俗世发生了直接的联系,对其恭敬地瞻拜、虔诚地信仰成为人们的精神支点,嫦娥就此在众生中确立了极高的威望。所以明清以后至民国,嫦娥奔月神话的解读出现了通俗化、人文化特征。此时其形象在继承唐宋基本图式的基础上,嫦娥形象与时代及神话文本的演变相适应,人文化特征越加显著。五四运动以后这一神话文本出现世俗化、平民化趋势,嫦娥的形象也随之略有改变。
图5 16-17世纪明代绘画 绢本设色(见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6 明代画家唐寅嫦娥奔月轴(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嫦娥奔月)
图7 清代画家改琦《嫦娥献寿》
图8 清代画家费以耕 张雄《梅月嫦娥扇》
图9 民国毛子荣作粉彩嫦娥奔月纹嫁妆瓶
图10 民国嫦娥牌香皂包装
图11 当代画家丁筱芳笔下的嫦娥
图12 当代画家任率英笔下的嫦娥
古代的蟾蜍是人们敬仰膜拜的生物,而在现代审美文化中蟾蜍难登大雅之堂,然而美丽的嫦娥最初却是由一只蟾蜍演变而来,我们渐渐地将美女嫦娥世代相传,遗忘了嫦娥的另一身份是蟾蜍。在历史的发展中,嫦娥这一神话人物扮演了众多角色,是中国古代神话体系中的百变之仙。作为民族文化表达方式之一的审美文化,不可避免的受该民族特定时代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信仰方式、思维方式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对嫦娥形象的审美文化阐释正是在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探索嫦娥这一神话人物形象生成及演变的脉络,仔细梳理其发展轨迹,才能更好地了解其中的文化意蕴。
注释:
①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41.
②④何星亮.中国图腾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74.
③杨堃.女娲考——论中国古代的母性崇拜与图腾[J].民间文学论坛,1986(06).
⑤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第十六卷[M].成都:巴蜀书社,1985.
⑥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吕思勉、童书业《古史辨:第七册(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38.
⑦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3: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