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公园大雨倾盆的那天
2019-06-03赵雨
赵雨
汪建和李小飞相遇的那天,中山公园大雨倾盆。他们相遇在中山公园那棵最大的樟树下,樟树叶翻飞着阳光,太阳再过五分钟就要被乌云遮蔽,公园里的人将作鸟兽散。五分钟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汪建在五分钟前,刚和未婚妻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他的婚姻受到了法律的保护。未婚妻工作的地点就在附近,回去上班了,汪建四处闲走一番,决定去中山公园逛逛。
中山公园地处甬江之东,是甬城最大的公园,每天出入上千人次,它的格局透露出典型的江南园林气息。从东往西,经过一条两米宽的甬道,亭阁楼榭,水池假山。连贯百余米的长廊中,有老年人下象棋、唱戏的身影。走过长廊,到一宽阔地,数十棵樟树点缀其间,常有白鹭飞来栖息。
汪建读大学时常来这里,孤身一人,落寞无趣,像个孤魂野鬼。他这一生最不爱回忆的就是大学时光,一段真空的悬浮期,不知干什么。这天旧地重游,今非昔比,所见之物竟令他无比怀念起来。他漫步走着,没想到即将遇见一位陌生女人,这女人将令他朝思暮想,品尝到前所未有的感情波澜。
李小飞五分钟前站在甬江边,是否该勇敢地往江里跳,成了她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导致这问题产生的原因是来到甬江边前,她去疾控中心拿了HIV病毒检测单,结果血液呈阳性,意味着她的生活将全线崩盘。谁将HIV传染给她的,证据确凿,站在甬江边的她,考虑是先回去责问那个男人,还是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结果,她两件事都没做,走进了中山公园。
中山公园里,汪建和李小飞就都在场了,他们相距五百米,一开始没有朝注定遇见的方向走。汪建去长廊听了一会儿老人拉二胡吊嗓子,李小飞在西边草坪上看两个孩子喂鸽子。鸽子洁白的羽毛在孩子身边飞舞,孩子们掌心上放着食物等鸽子来啄,那场景感动了李小飞好一阵子,如果她的身体没出问题,這将是个万般美好的世界,她想。
等汪建对李小飞展开疯狂追求后,李小飞问过他一句话:“你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吗?”汪建说:“当然,否则怎么会有你的出现呢。”那一刻李小飞心头掠过一丝感动。进行这番对话,他们的关系已进入良好阶段,这是汪建用沉重的代价换来的。他在面对一份偶遇的感情时,会权衡付出与获得的比例,他的生活当时已步入正轨,即将和妻子步入婚姻的殿堂,重新去迎接一段感情无疑要将先前拥有的全盘推倒,这话,李小飞对他说过不止一遍。他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什么原因让他在追求李小飞这件事上一往无前,无人知晓。那天,那片将带来暴雨的乌云跟着他的脚步飘过来,它才是这个故事最抢眼的主角。当这段异想天开的感情最后无果而终,汪建对气象研究产生强大的兴趣,那是好多年后的事了。抬头观望天象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他的心情如铅般沉重,天空变化多端的云朵在他眼前凝结为李小飞脸庞的模样,他无比哀伤,同时庆幸还有云能帮他回忆这个在他生命中倏忽急逝的女人。
李小飞对汪建强烈的感情无法理解,汪建将其归结为一见钟情,这种模式是李小飞最为排斥和鄙视的。她和男友刘钟从认识到同居,用了三年时间,又用两年时间证明男友背叛了她,男友当初也对她说过,自己爱上她是一见钟情,她对这四个字深恶痛绝。在和汪建相遇后的第三周,汪建上门找她,他们站在她出租公寓的过道口,昏黄的路灯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射进来,她对汪建说:“你别再纠缠我。”他说:“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她说:“不能。”他问:“为什么?”她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有过怎样的经历。”他说:“不管你有怎样的经历,我都不在乎。”她浅浅一笑,心想最有效的逼退他的方式只有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拿出了那张报告单,HIV,他看不懂什么叫HIV,她告诉他,这是比癌症更可怕的传染病。他确实被吓到了,她对这效果很满意,扭头锁上了门。
男友刘钟已搬离住处,空荡荡的房间还留有他的气息。李小飞放了一浴缸洗澡水,脱去衣服,身子浸没在水中。刘钟离开前对她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个HIV携带者,如果不是她去检测,他还以为那次醉酒后的事是场梦。他问她为什么会去检测?她说,因为她身上出现了皮疹,淋巴结肿大,上网一搜,正是HIV的症状。刘钟问,为什么他没出现这样的症状?她说,个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在潜伏期就有,有些人发病期也不会有,这就是HIV。刘钟哭了,把那次醉酒后的事告诉她——和一个女人,在车子的后座。她问他,女人是谁?他说不认识,从夜店叫出来的。她说,很好,和这样一个女人,把我们五年的感情抹掉了。他请求她原谅,她说没必要,我们都是命不长久的人。
汪建在中山公园和李小飞相遇的那天当然还不知道这些,他只得到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纸,连这,李小飞本来都不想留——没必要把电话写给一个陌生人,她当时一心只想求死。回到家的汪建洗澡拿出便签纸,眼前浮现李小飞的模样,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妻子张丽走进浴室,收走他丢在地上的被雨淋透的衣服,问了句:“今天有下雨吗?”汪建有些失魂落魄,根本听不清张丽在说什么,地上一摊水倒映出他魂不守舍的狼狈样子。她又问了一遍,他才抬起头说:“很大的雨。”“可别感冒了,回头煮姜汤给你吃。”张丽对他很好,他们曾是单位的同事,他也曾花过一番功夫追求她,但不一样,李小飞给他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像触电一样。
他想了两个晚上,最终决定给李小飞打电话,一通按键后,传来李小飞的声音。他躲在厕所,张丽在客厅看电视,李小飞正尝试用另一种方式结束生命。她在洗漱盆里放了水,一片从刘钟没带走的剃须刀里抽出来的锋利刀片摆在洗漱台上,眼睛盯着镜子。她思绪联翩,想起自己怎样从遥远的农村老家一步步走进城市,怎样立志依靠自己的打拼闯出一番事业,怎样建立一个美好的家庭,生一个好看的宝宝……这些在寒光闪闪的刀片上化为破碎的梦影。她嘲笑自己是个傻到家的蠢货,被一个不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毁了一切。这时手机铃响了,会不会是刘钟的电话,如果他向她道歉,她会原谅他吗?原谅他把致命的病毒传染给她?她朝手机屏看了一眼,不是他,是个陌生号码,不去管,接着是第二通,不去管,第三通尾随而至,这个世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接了。电话那头一声:“喂,你好。”她问:“谁?”他说:“两天前我们在中山公园见过。”说出这句话,电话那头的汪建紧张极了,生怕对方挂断,如果挂了,他就斩断对这个陌生女人的念想。但没挂,李小飞仔细想了想,没想起中山公园的那场注定一切的雨,更没想起他这个人。事后,他半开玩笑对她说:“我把你惦记这么牢,你却忘了我,这不公平。”她说:“谁让你惦记的,你是咎由自取。”
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在那棵樟树下,我们一起避雨。”她有了点印象,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你让我难忘。”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在她打算用刀片划开手腕上跳动的血管时,一个只见过一面连长相都想不起来的男人告诉她,她让他难忘,这是一场恶作剧吗?她气愤了,说:“你别因为什么而误会,我不是这种人。”不等他回答就挂了,关机。奇怪的是,气愤着,她自杀的念头却没那么强烈了,那片刀片显得有点可笑,她凭什么就一定要自杀呢。
汪建沮丧落魄,坐在浴缸边沿,把背部弯成一只虾米状,握着手机,迟疑是否再打过去,还是不讨嫌吧。客厅传来警匪片的声音,张丽在看电视,一边吃着薯条。汪建平复情绪,走出去,张丽没发觉他在浴室待了整整一小时。
后来他对张丽说,对不起,他在和她步入婚姻时背叛了她,他无法控制自己对那个陌生女人动情,正因无法控制,使他看清了他这一生需要的伴侣究竟是谁,这个人不是你,张丽。张丽是个有涵养的女人,从没对谁发过脾气,她听完汪建这些话,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那时距离他们的婚期还有三天,双方家长都在紧锣密鼓准备婚礼事项。打完嘴巴,张丽给母亲挂了个电话,说她和汪建走不到一起,经过协商,婚事取消了。电话那头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
茫无头绪乱了一阵儿,汪建下定决心非追到李小飞不可,他开始每天给李小飞打电话,坚持不懈。李小飞的心态是在慢慢调整的,在帮助她走出往事阴影的过程中,汪建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从最初的厌恶,将他设为黑名单,到后来接他电话,不排斥听他讲话,到答应和他见面,其间的心路历程只有她自己清楚。但她把握分寸,不越雷池,只愿意跟他一起不厭其烦地回忆中山公园那天的场景。
那天,他们朝着相遇的方向走来,中山公园的一草一木见证了这一神奇的时刻,半空有不少鸟雀飞翔,这个广受市民喜爱的开放式公园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全那样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蜿蜒的石子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一个刚拿到结婚证,憧憬未来,另一个万念俱灰,准备自杀。雨云已在他们头顶形成,天色突然暗下来,一阵怪风吹起,草尘横飞,会看天色的老人加快步伐,挤进长廊或凉亭。在成为一名气象热衷者后,汪建在偏远郊区租了一套顶层带阁楼的房子,每到傍晚,来到屋顶,高倍望远镜的使用让他观察天空多了几分自信,使之区别于古代神秘叵测的占星师。他一遍遍回想中山公园大雨倾盆的那天,天空是否有明显的异象,他记得,云朵是一块块连成片的,太阳是昏黄的,天幕的颜色就像在青花瓷上倒了一大盆芒果汁。
他在中途停下来,一只鞋的鞋带散了,他蹲下身系鞋带时,李小飞冒出往回走的念头,这是他们有可能失之交臂的第一道关卡。往回走的原因是她不明白有什么理由往前走,相比来到中山公园,她更应该找个人少的地方,琢磨比投江更好的自绝方法。李小飞一生中有过很多次类似的退缩,来到城市的头几年,四处碰壁,择业艰难,她想过回老家,后来遇到了刘钟,留了下来。刘钟也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共同的话题,互相打气。汪建填补了刘钟的位置后,李小飞心下比较过这两个男人,刘钟务实,汪建则满脑子奇思怪想;刘钟一心想出人头地,如何赚钱,汪建对工作百无聊赖。如果在中山公园遇到的是刘钟,他肯定做不出汪建后来做的那些事。
李小飞终于没回头,但也没继续往前走,她累了,坐在水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这很重要,系完鞋带的汪建,也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们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各坐一端,看水池里的红色鲤鱼。水池叫作“结缘池”,鲤鱼叫作“结缘鲤”,这是中山公园的一景,池水半满,鱼大过掌,结不结缘是扯淡,放到两位主人公身上,倒是比较应景。如果没有这个供他们暂歇的池,他们就等不到那场雨,如果没有那场雨,他们不会到樟树下避雨,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糟糕事,因为天色又放晴了。
听到李小飞说自己染有HIV的那天,汪建回去查了查,各种关于这个病症的帖子,看得他心惊肉跳。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继续往前走,或退回来,他最初没和张丽取消婚约就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性格,选择得畏首畏尾,首鼠两端,从小在任何事上都不能做到言出必行的爽快,害怕一有不慎两头不着,患得患失。但这次,他不一样,他需要一股振奋的力来冲破自己寡淡无味、一潭死水的状况。到目前,他没有做出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事,工作半死不活干着,上班下班,不喜交际,没有朋友,亲戚不往来,感情也似乎只为着结婚的目标而去,对张丽究竟有几分爱慕,全然不知。他下了狠心,有一团火从体内燃起,对于这火的存在,他颇感意外,还以为就剩一堆枯灰了,他要抓住这团火。
他给李小飞打电话,说自己考虑过了,“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有怎样的经历我都不在乎。”李小飞是蛮感动的,口头却说:“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说,但是,我不相信。”她经历过刘钟给自己的伤害,内心早已坚硬无比,仅凭见了一面,所谓一见钟情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也不可能产生那么大的力量。她和汪建从认识到分开,历时一年六个月零三天,李小飞从濒于自杀的状态挣脱出来,对生活重拾希望,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汪建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需要人聊天时陪她聊天,逗她笑,陪她去医院取药。她在他的劝说下,最终接受了HIV治疗,过程极其缓慢,HIV潜伏期漫长,控制得好,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他对她说,人没那么容易死。他们出去玩,到过很多地方,李小飞喜欢乡村风光,有一回,去婺源看油菜花,大巴在颠簸的山路上开了六小时,到一个村里,漫山遍野全是油菜花,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气息。那么多油菜花,全世界都被油菜花占领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道爬到一座山头,往下望去,像一张摊开的橙黄的油画。李小飞像个孩子满山头跑,汪建在后头跟着,跑累了他们坐在一条小溪边,溪水哗哗作响,头顶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投下一溪绿荫。他们捧上凉爽的溪水洗脸,李小飞微微喘气,脸色红润,一绺头发垂挂在鼻尖,汪建把它挑到她耳廓后,说:“别累着。”她双目冉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汪建,你真好。”
两天后,李小飞不告而别。
结缘池的红鲤悠然自游,他们看它们悠然的样子,游人丢下一抔鱼食,鱼儿凑拢来抢夺一番。厚重的雨云离开太阳,阳光播洒下来,躲进游廊的老人又出来了。
李小飞不辞而别后,汪建在无数个夜晚独自如孤魂野鬼重回中山公园,凭吊那段不知能否称其为爱情的过往。他借助记忆,按照先后顺序,复原那天所发生的事。当时他接到了张丽的电话。张丽问他有没有回去?他说没有,在中山公园逛,等她下班一起回。张丽说好的,顿了顿,接着说:“汪建我跟你讲,我们今天领了结婚证,以后你欺负我或对我不好,都是不可以的。”汪建还没听张丽说过这种带有撒娇性质的话,心头热乎起来,他说:“不可以,你会怎样?”张丽没准备,脱口而出:“我告我妈去。”两人都笑起来。这话在婚礼前三天汪健摊牌自己爱上别的女人后,被张丽重提起来:“你还记得领结婚证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吗?”汪建说记得。她说:“你没做到。”汪建垂头不语。张丽说:“我跟我妈讲了,我妈说你是个混蛋。”
汪建对张丽的愧疚,随着李小飞的离去日益强烈,他试图找过张丽,但电话打不通。他去她家,不敢进门,躲在门口等。徘徊了两天,终于等到。站在面前,张丽差点没认出来,汪建的形象可以用蓬首垢面来形容,他说:“张丽,是我。”张丽说:“你怎么会来找我?”他说:“我突然很想见你一面。”两人去邻近的咖啡馆坐了坐,说了一通话。张丽告诉他这两年的状况,她结了婚,相亲介绍的,不到一个月就办了婚礼。她说:“你当年来这么一招,真把我害苦了,我都三十出头了,我妈怕我嫁不出去。”汪建说:“我欠你一句道歉。”她挥手说:“算了,跟你分开后,我只难受了两天,更多的是气愤。这让我冷静下来看清楚,其实对你也没多少感情。我这么说你别不舒服,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很爱你的。”汪建说:“你能找到爱的人就行了。”张丽说:“也就过日子,什么爱不爱的无聊得很。”她接着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如果换成是我,在结婚前遇见令我心动的人,我跨不出这一步。我想过安稳的日子,不想折腾,你是个能折腾的人。”汪建说:“折腾到头,没个结果。”“你的那位呢?”他说:“走了。”她说:“你不会想回头找我吧。”他说:“不是,我说了,只想跟你道个歉,这话一直搁在心里。”张丽说:“都过去了。你不去找她?”他说:“连句话都没留,不知去哪里找。”她说:“用点心,拿出当年不顾一切的勇气,总能找到的。不过,你要好好打理下自己,现在你就像个被通缉的亡命徒。”
汪建明显感到勇气在逐日剧减,当年他真是不顾一切。
李小飞说不相信他不在乎她的病况,那天夜里,他喝下半斤烧酒,走出家门赶往她的住处,去之前,他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走在路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夜风中慢慢成形,变得有棱有角,清晰地在大脑皮层凸显出来。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路面踩在脚下坚硬无比,他决定这么做,带着一股豪迈之意,近乎牺牲的壮志,被自己感动了。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战争片,硝烟中一位战士毅然冲出战壕,向敌军的炮火飞奔而去,身中数弹,倒下时,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当时汪建不理解,死亡这么可怕,怎会有人主动迎向它呢,现在明白了。他此刻无限接近于这股力量,张开嘴巴,血脉贲张,流下眼泪,他需要这份甘愿牺牲的感动来感动自己。
敲开门,李小飞看到他双眼通红,满嘴喷着酒气,他一进来就说:“我再说一遍,不管你得了什么致命的传染病,我都不在乎。”李小飞说:“我说了,我不相信。”他说:“行,我会让你相信。”他眼中射出行凶者的光,向她逼近。她感到了什么:“你想干什么?”他伸出了手,抱住她,吻住嘴,早就瞄准了客厅的那张沙发,将她扑倒在上,实施侵犯。李小飞有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到这是他证明自己不在乎的办法,推搡着让他停下来。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只听到李小飞不断的尖叫以及双手在他身上的抓挠,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终止行动,要让它完美地结束,才有发言权。这次强制行動维持了十分钟,到后来李小飞停止反抗,乖顺地接受,顺畅的时间约有三分钟,这三分钟,是汪建人生中难得的得意时光。结束后,他们躺在沙发上,汗水满身,汪建说:“现在相信了吗?”李小飞说:“我不是你的试验品,你会后悔的。”
汪建没有后悔,这样的事他们后来还有过几次,李小飞每次都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她的脑海总会浮现刘钟的面孔,这男人离开后没有音讯,走得彻底,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好像不存在。他的脸和趴在她身上的汪建的脸重叠起来,她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一直以来是个寻求男人依赖的女人,初来城市,彷徨无助,刘钟给了她依靠,否则撑不过去,或许早就回老家了。如果没有汪建,她更是不知如何度过被病症困扰的日子。看清了这点,她暗自发笑,女人活成这样,够失败的。老家村子里那些冬天倚着墙根晒太阳的女人,不也是如此吗?这辈子离不开男人。她恍然,自己离老家那么远,骨子里仍摆脱不掉习性,要用一把利刃,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剔除干净所有这些障碍,她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不再依靠男人来博取生存的筹码。
从婺源看油菜花回来的那个夜晚,他们最后做了一次,她一改常态,敞开自己,主动热情,汪建手足无措,又欣喜,以为她改变了。最后一刻,她抱紧汪建说:“谢谢你。”眼里含着泪水。两天后汪建打算过阵子再来一次出游,来跟她商量,出租房的东西整得干干净净,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找到房东,房东说,李小姐是临时退租的,去了哪里,没说。
时过境迁,汪建退了郊区顶层适宜观看天象的租房,重回李小飞的住处,这是他接受张丽建议的结果,打算用心找一找,回旧地的可能性更大。房子没租出去,房东是同一个,还记得汪建,签了一年租约。除了汪建带来的那些观看天象的沉重器材,其它东西都保持原样,他颓然坐在那张他们躺过的沙发上,人去屋空,心往下沉,一点点沉,勇气却一层层升上来,他再次品尝到那种无限接近于牺牲的滋味,而这次用来牺牲的方式是“等待”,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人,这行为本身的悲壮性攫住了他的心,使他沉陷其中,编织出一幅苍白底色的图案:一把公园的露天座椅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边无声地落着橘黄的叶子,他又一次被自己感动得流出眼泪。
与李小飞失联已两年,没有她的照片,没有她的信息(他连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只有一个停用的电话。他把号码贴上了寻人启事,贴上了电视寻人。
他养成了看电视的习惯,每到傍晚,拉上窗帘,半躺沙发,搜索着各地方的频道。一边看电视,一边想象他介入李小飞生活之前,她在这里的生活场景,左侧是卫生间,右侧是卧室,她在卧室睡觉,在卫生间上厕所。睡觉时她喜欢侧躺,把一只手垫在脸下,上厕所只穿条内裤。他有时会把自己当成她,在房间内四处走动,举手投足尽力模仿一个女人的样子,她面对一堵墙会怎么想,面对煤气灶和餐桌会怎么想。深夜睡不着,他爬起来,也来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然而不可避免要触及到她和那个男人,汪建从未听她谈过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会感染HIV这种病,她怎会和这种人在一起。那男人也在这张床上睡过觉,在卫生间上过厕所,在沙发上和她做过那件事,凡是汪建做过的,他都先他一步做了,想到这点,汪建万般痛苦,仿佛他的牺牲打了折扣。更为致命的是,有一天他在床头柜后的墙壁上发现一样东西,是意外发现的,一幅涂鸦,写着两个名字,圈着一颗心,“刘钟和李小飞永远在一起”。这几个字犹如利剑刺入汪建的眼睛,他简直成了一桩笑话。
他整晚不睡,看电视,有一次,看到一个关于HIV患者的纪录片。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一名HIV患者,精神为之一振,认真看下去,镜头在患者身上来个特写,皮肤溃烂成一堆堆稀松的肉组织,泛出焦黄的脓液,双目凹陷,牙齿脱落,躺在床上,艰难喘息,像个无生命体征的活死人。汪建心脏被猛击了一下,惊人的影像翻搅着视线,他想起为了证明自己不在乎李小飞的病症而采取的行动,是否欠考虑?如果有一天他变成电视上那样子……接下来的几天,他琢磨该不该去医院检查,时间过去那么久,虽无症状,但不能断定没得。
他去了疾控中心,走进一间诊室,一名年过半百的医生在看报纸。他尴尬地吞吞吐吐说想做个HIV检测。医生开了张单子给他,去抽血窗口,抽完血,两天后取结果。那两个夜晚,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充斥脑海的李小飞形象头一回烟消云散,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命运,假如让家人、朋友得知他得了这样的病,会怎么想?假如他的时光所剩不多,该怎样安排?他还有哪些事没有做?越想越害怕,他第一次感到死亡近在咫尺,跋扈嚣张,死亡长着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为什么做事前不想清楚呢。取结果的那天,他起了个大早,一路战战兢兢走去,到了取单机前,双手颤抖,把条纹扫上去,报告出来了,结论栏:阴。他的心头如炸开般,差点没跪倒在地,膜拜上苍。
战场一下子消失了,紧绷着一根弦的感动自己的牺牲意识消弭了,像做了场梦,半空飞翔、脱离地面的梦,此刻重获新生,回归正常秩序。他猛吸几口空气,万物在眼里透出可爱的劲头,他回来了。
中山公园的雨还没下,马上就要下了。
他们还没走入彼此的人生,马上就要走入了。
放晴的天空突然再一次暗下来,这次是天昏地暗,老天爷似乎在开玩笑。汪建和李小飞同时从结缘池边站起来,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劈下来,整个中山公园抖了抖,附近电瓶车报警器呜呜哇哇叫个不停。第二记雷鸣,伴随闪电,眼疾手快的人跑得不見踪影。汪建一眼看到左侧不到十米的大樟树,跑了过去。这是中山公园最大的一棵树,公园还没建成前就在这里了,两百年的树龄,树身三人合抱不住,横岔的枝桠在头顶覆盖成一顶巨伞状,叶子纷纷飞舞。他刚跑到树身下站定,雨就下了,兜头那么倾下来,没有一丝防备。雨点砸到地上的尘土,凹下一处处小坑,旋即湿成一片;砸到水池中溅起一个个泡泡,红鲤探出嘴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砸到凉亭顶、游廊顶,噼噼啪啪像是往上丢着小石子。李小飞原本跑的方向是右手边的凉亭,刚跑几步,雨就下来,她发现是个错误的决定,没跑到就会被淋个湿透,及时调整线路,扭身跑向大樟树。
汪建看到李小飞的第一眼就是在水汽笼罩的天地间,她向他跑来,双手遮着头顶,脚步如飞,那一幕仿佛是大雨送来的一帧图景,动静相宜,充满不可言说的美感。五年后,汪建再次踏进中山公园地界,身边景物依旧,人也似乎还是那些人,下着象棋,拉着二胡。他已决定放弃对李小飞的寻找,父母纵容了他这几年,到了承受的极限,为他寻觅对象,让他回去相亲。他在中山公园绕了一圈,有些东西正在慢慢放下,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远远看去很像李小飞,心下一惊,跑上前,发现不是,只是有点像而已。他查过资料,HIV从潜伏期到发病期,到死亡,平均寿命是五到十年,现在过了五年,或许李小飞已经不在了。
李小飞跑进树下,站在汪建身边,树枝间的雨往下落,斜着的树身起到房檐的作用,让他们避开了雨的侵袭。汪建看了她一眼,她在擦拭头发上的水,然后抬起头,视线和他对着,不经意地,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是导致往后一系列事端的源头,汪建将永生记在心里,它直击他全身每个细胞,调动已然沉寂的热忱。那一刻,身边的一切都退远了,只有他和她存立在这天地间,微笑后,她对他说了句:“雨,下得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