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杀
2019-06-03李善予
李善予
1.恶作剧
19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大型工厂里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桑兰和木木。
由于我们年龄相近,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陈平是我们那个车间的小组长,在我们这些90后眼里,算是老古董了。他性格木讷,穿着古板,又喜欢教训人。
全组45个人,没几个待见他的。
我也忘了他是何时成为我们三个的“眼中钉”的—— 大约是他喜欢在众人面前不留情面地批评人吧。
我们给陈平起了个外号叫“老光棍”,平时私底下也喜欢叽叽喳喳取笑他,谁都不相信他只有28岁,那张老沉的大叔脸,至少也35岁了吧,难怪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有个周末,我们正百无聊赖地在一家奶茶店吃冰,不知是谁提议一句:“真无聊,想点有意思的事做吧?比如怎么捉弄陳平?”
大家一下来了精神,你一句我一句地提议,最后,桑兰神秘地撇撇嘴角,看看她手里的手机,凑在我俩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主意太妙了!
那天,我怀着某种鬼魅的激动,用颤抖的双手给陈平发了第一条短信:小王子说过的,如果喜欢看夕阳,那是因为寂寞。我现在正看着夕阳想你,你呢?
这种明媚又忧伤的句子在小女生的摘抄本里有很多,我们的用意是,让陈平错以为哪个寂寞女孩发错短信,以此为机会成为他的聊友,把他的隐私挖掘出来,然后再散播出去,让他也出出丑。
因为我的手机是最近换的新号,大家一致推举我来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陈平的短信就来了:请问你是?
木木拍桌子大笑:“上钩了上钩了!快回快回!”
我们商议着回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婉晴啊!我们当初的那份心意,我还守护着,不知道你的还在吗?
陈平回道:对不起,你发错了!
计算到五分钟过去,我们又回:不好意思啊,刚才发现手机号弄错了一位数,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心里挺乱,能陪我聊聊吗?
好的,乐意效劳。陈平竟然还发了个笑脸符号。
接着,我们绞尽脑汁编造了一段唯美的初恋故事:“婉晴”读大学时是班里的班花,很多男生追她。而她内心只仰慕一位相貌平平、为人又很踏实沉稳的男生,那男生以为自己追不上她,竟然参加工作后才向她表白。
但她隐约听说那男生最近订了婚,兜兜转转,她不甘心就这样错过这段真情,才发短信试探。
无奈流水落花春已去,她现在多渴望再重新找回当初的那份感觉啊……
末了,桑兰这样评价总结:女主人公很诱人,男主人公会让陈平产生代入感。抒情很狗血很到位。
“美人”一番掏心掏肺后,陈平果然又是叹息,又是安慰,又是体贴关怀,显然有点意犹未尽。
而我们一下做呕吐状,一下又比画剪刀手做头顶有乌鸦飞过状,太寒了,陈平竟然这么好勾引。
更刺激的在后面。
“婉晴”和陈平渐入佳境,从一开始淡淡地发一些“今天觉得好了点,你说得对,人生总要往前看,错过的无法重来”,“刚做完咖喱饭,你在做什么,有空聊两句吗”,渐渐发展到每天都不间断地短信联系,言辞间充满了暧昧。陈平不是那种擅长说热烈情话的男人,但看得出他对“婉晴”已完全敞开心扉。
“婉晴”说她在总公司参加培训,三个月后才能回到这座城市。她发了一张玉照给他,当然,那是我们随便在网上找的一张美眉照片。
几天后,我们才收到陈平回发的照片,西装革履,笑得很正经,面相敦厚,风格依旧很乡土,看来是他这两天特意拍的,嘴角的那颗痘还没消呢。
我们忍住笑送他一句:一看你就是有担当的男人,适合做老公。
桑兰这种言情小说看多了的大神,最擅长想这些措辞。她是脑子累,我是手累,木木则是嘴巴累,有时我们在车间里的休息室发短信玩,其他休息的工友也好奇地凑过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木木就在人家耳朵边左一句,右一句,好像她掌握了什么令人兴奋的秘密。
“不过瘾不过瘾,陈平肉麻细胞有限,咱们要想办法挖点猛料!”木木又提议说,“不如问他:你是车间领导,又这么有魅力,平时会不会有下属暗恋你啊?”
过奖,这种事应该不会有。陈平的回复一板一眼。
那你们厂里有没有什么劲爆的事情,或者趣事讲来听听嘛!我堵车很无聊。我回道。
好吧……我们车间的质管员,几年前强奸了一个女工,不过他是厂长的儿子,这事就压下来了……陈平回。
我们瞪大双眼,真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有加的质管员是那样的人啊!
桑兰催促我:“快问问,还有没有更猛的。”
不一会儿,陈平回复了:我们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嫖娼被抓过,是他偷偷通知我,让我冒充他儿子把他保释出来的。
陈平老夫子一样的语气一点也不好笑,不过我们有种窥私的快感。
2.隐私
我们的收山之作,是使陈平从“老光棍”升级成了“老处男”。
那次是“婉晴”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婉晴”擅长于先自曝自己的情史,喃喃倾诉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再问起陈平的事就自然多了。
你的初恋是几岁?有过几个女朋友?后来怎么分开的?我问。
20岁暗恋过一个学妹,但当时条件太差,爱在心口难开。25岁,经人介绍相亲过两个女孩,一个太胖了,一个不怎么孝顺,对我的家庭负担有意见。后来就没谈了。陈平回。
那你的初吻呢?我问。
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过,可能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吧。陈平回。
我们笑得快崩溃了,现在连小朋友都见怪不怪的事,我们纯洁的陈老师竟然没经历过!
木木嚷道:“快转发给我,太劲爆了!”她又忍不住转发给了车间里的其他同事。很快,你传我、我传他,估计全车间几百号人没几个不知道了,大家都掩着嘴笑,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气氛。
晚上,我早早上床,但怎么也睡不着,手机的蓝光正好闪了一下,又是陈平的短信。
原来,白天被我们当作笑料的问话,他正儿八经放在了心里咀嚼,看得出这两段话是他鼓起勇气认真组织了的:
婉晴,我必须对你承认,我今天所说的“家庭负担”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接受的。
我家在偏远农村,我是家里的老大,读书时就打几份工供弟弟妹妹的学费,现在,他们也才刚踏上社会,父亲常年卧病,所以我每月三分之二的薪水都寄往家里。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人,如果不是父母受累供我读书,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到这个大厂里工作的,所以我想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报答养育我的父母。
我现在虽然无法给心爱的女孩锦衣玉食,甚至连最基本的住房也买不起,但我有信心在将来给她避风的港湾。
有很多人说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气,那是生活的磨砺造成的,我也许不懂风情,但我绝对懂心疼人,我也会自始至终专一地对她,不惜把生命奉献给她。
我的手僵硬在键盘上,不知该怎么回。
陈平是真的把我当作红颜知己,而我只是讨厌他捉弄他而已。头一次,我没有把短信转发给桑兰请她当军师。
我的心里忽然有点沉重,有点难过。陈平并不是坏人,这出戏该如何收场?我暗自打定主意,换个号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车间。我想我如果表现出对陈平的同情,一定会被大家取笑吧。
如果大家都只是七嘴八舌的围观者,我一定是那个行刑的刽子手,由我亲手发出的那一条条短信,就像一把把裹着纸张的利刃,总有一天会割疼陈平。
3.愧疚
几天后,在我们那个城市人气最高的论坛上,一个名为《某大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曾因嫖娼被抓》的帖子占据了头条位置。点击率一天内就过了5万。
看着醒目的标题,我一下子就蒙了。我打电话给木木,木木说她也不知道是谁发的,那些隐私短信几乎被转发给了每一个同事。
我站在那里吓得浑身发抖,副厂长是不会放过陈平的。
果然,他第二天就没来上班。我听同事私下议论,他被解除合同了,明天就必须离厂 。
我的头开始嗡嗡地响,都是我害的,如果我当初制止木木和桑兰的想法,如果我没有发那些短信,他不會这样丢了工作,家里也许正等着他的救命钱……
罪恶感潮水一样扑来。
思来想去,我决定赶在陈平走之前,到他家里道歉。
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阴郁的傍晚,当我鼓足毕生的勇气,敲开那扇门后的情景。
陈平的脸凹陷得可怕,下巴爬满胡茬,洗得分不出颜色的衬衣架在他身上有种可怜的空虚,见到提着水果的我还咧嘴让我进了屋,只是浑身带着浑浊的酒气。
单身宿舍里也脏得吓人,满地是歪倒的空酒瓶,男人的脏衣服袜子内裤随处乱扔。
我像受刑一样瑟瑟站着,不敢久留。
谁知未等我开口,他已坐下来继续喝桌上的酒,边喝边胡乱说话:“哈哈,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看我……丢了工作,该怎样养我的家人呢?”
他喝一口说一句,把酒瓶往桌上猛力一砸,又像哭又像笑,疯子一样。
我的难过中夹杂着更多害怕,等到他的酒差不多完了,疯话也差不多了,空气中飘荡着尴尬的静默时,我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咬在嘴里,像蜉蝣一样柔弱渺小。
“你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婉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们的恶作剧,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就是‘婉晴!”他的瞳孔放射出某种异样的愤怒又邪气的光芒。
男人的身躯逼近,忽然将我掼在墙上,揪紧我的衣领。他开始撕扯我的衣衫:“是婉晴,就该婉晴来还!”
我感受到痛,比想象中还痛百倍,眼泪混着酒精的浊气飘荡在空气中,我原本想我认了,这是我的错,是我该还的,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感还是淹没了我,他有自尊心,难道我就没有自尊心?
我本能地,重重地咬了他一口。他的肩膀吃痛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吃惊又木然地看着我,低哑地说了句:“对不起,怎么是你……”
我哭着逃走了。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
我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自怜中,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牺牲品。
等到爸妈出门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裹在被子里,浑身到处都疼。
下午木木和桑兰都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接。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陈平自杀了,凌晨跳的楼。
没有人知道我去探望陈平的事,我一个人清洗伤口,一个人忍受着双份的痛。
陈平一定是绝望了,他原本老实、本分,对工作尽职,对父母尽孝。可是他的人生,还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没有享受过爱情,就结束了。
而我的心里,将永远埋藏着秘密的伤口。
我的青春,也没有像同龄人一样经历鲜嫩的爱情、悸动的第一次,很快就呼啸着过去了。从此,我的眼里多了老气横秋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