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东剩宴

吴晓宇

尽管已开春，京东亦庄总部的气氛仍尤为冷峻。

先是三大高管离职，接着是取消快递员底薪，如今外媒又曝出京东计划大裁员的消息。4月10日凌晨，The Information引援投资者消息称，京东正在研究新一轮大规模裁员，裁员比例最高8%，相当于15万员工之中有超过1.2万人被裁，一些团队甚至可能人员减半。彭博社随后跟进报道，对于受影响的校招生，京东准备不按之前的合同办理，仅给予5000元的赔偿款。

对此，京东辟谣称，大规模裁员的消息失实，今年还将扩招1.5万个岗位。

“8%这个比例不算高吧，去年末位淘汰10%。”一名京东员工向《财经天下》周刊透露，去年年底的架构调整，某些职能部门还需进行绩效答辩，分数末位的10%员工将淘汰请辞。

目前，位于亦庄的京东总部员工接近两万人，由此保守推算，去年总部淘汰人数涉及千人。

2019年集团开年大会上，刘强东宣布年内要末位淘汰10%的副总裁级别以上高管。之后，三位CXO级别高管离职。随后京东又宣布核心高管轮岗计划，京东生鲜事业部总裁王笑松、时尚生活事业群总裁胡胜利被调离原岗。

“优化掉一部分人我觉得可以，但是从VP下手实在是有点可怕。”另一位京东集团的内部员工在谈及年前结束的裁员，依然心有余悸。

普通职员、外来高管，哪怕是曾经把酒言欢的快递员兄弟们，都被视作刘强东回归、大刀阔斧改革的必要牺牲品。

向兄弟递刀子

自3月开始，京东取消了快递员的底薪。

得知底薪没了，京东快递员小刘在社交媒体上抱怨：“多劳多得，全年无休，爬的楼是全部快递中最多的（很多快递公司都不送上门），再偏远的山区都保证送到，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到头来连个基本工资都保不住了。”

在此前，京东快递员的工资形式是“底薪+绩效”，底薪大约占工资的两成。没了底薪之后，绩效主要靠京东商城底下的派单及外部揽件两部分，外部揽件不好拿，工资自然就减少了。

被视为“激励”的薪酬改革引来快递员议论纷纷。4月8日下午，身着红灰相间快递服的罗小磊（化名）一边分拣物件一边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外部揽件非常少，我们这些人的月工资都变低了，新来的也不给交公积金。”

当问及工资减少多少时，罗小磊身边有快递员声音微微提高，表示自己的工资一下少了1200元，有快递员最多减了2000元。罗小磊补充，“大部分人都是工资一下变少了，工资变多的没听过。”

直到下午3时，罗小磊才接到当天首个外部揽件。也有快递员表现得相当“佛系”，“没关系的，无所谓的，这很正常”，“快递行业工资降低，就人员流失么。”

罗小磊表示，网传京东快递员月工资8000元左右是事实，能干的一个月被派单送货2000多件，月薪过万的也有人在。京东快递员送一单的抽成大概在1.5元到3元不等。但京东不管吃不管住，甚至送货用的电瓶车都需要快递员自己掏钱买。“一天工作10余个小时，挣得都是辛苦钱，此外，工资多少也与所在片区及淡旺季有关系。”

针对此事，京东物流官方回应，物流子集团独立运营后增加了大量外部订单业务、大客户业务以及个人快递的揽件业务等，原来的薪酬结构已经不适应新的模式。此外，京东还降低了快递员公积金系数，从12%降到7%。

工作无底薪是否违反劳动法？

“若劳资双方同意改变底薪这样的薪酬结构，那就不违法。”河南千业律师事务所张华欣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仅从法律层面分析，薪酬多少及薪酬结构是由用人单位和劳动者约定的，需双方协商一致后才可以改变。若用人单位未经劳动者同意单方降低劳动者的工资，那么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

《财经天下》周刊也注意到，京东物流在回应中指出“在广泛征询员工意见后，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依法合规对公积金缴存比例进行调整”。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35条：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协商一致，可以变更劳动合同约定的内容。变更劳动合同，应当采用书面形式。变更后的劳动合同文本由用人单位和劳动者各执一份。”

“取消底薪与不支付劳动报酬，这是两个概念。”张华欣律师总结，如果劳动者完成相应的工作量后薪酬低于当地最低工资，那么用人单位的做法就涉嫌违法。

2017年2月，刘强东曾在央视上放言，“如果一家公司是靠克扣员工的五险一金挣钱，牺牲他们60岁以后的保命钱，那是耻辱的，赚了多少钱都会让我良心不安。”他还不无自豪地介绍，京东快递员得平均工资高出同行50%，任何快递员在京东工作满5年，可以带着足够的钱回乡买栋房子。

每年的京东家宴，刘强东也都会邀请基层员工尤其是奋战在一线的快递员吃饭喝酒。只是恐怕，在来年的家宴上，人们很难再看到东哥与兄弟们把酒言欢的场面。

没了底薪之后，绩效主要靠京东商城底下的派单及外部揽件两部分，外部揽件不好拿，工资自然少了。

成也物流，败也物流？

凭借自建仓储与物流，京东迅速筑起电商业务的“护城河”。2017年4月，京东宣布独立京东物流，组建物流子集团。一年多后，2018年10月18日，京东宣布开启个人快递业务。

彼時，京东物流CEO王振辉表示，先期覆盖北上广，明年扩展至30个至50个重点城市，逐步扩大至全国，基本实现配送员一小时内上门取件。

在此之前，京东物流主要为自家平台京东商城提供配送服务，C端市场并非主战场。在开放个人快递业务后，京东将和“三通一达”、顺丰抢食蛋糕，物流江湖再起波澜。就在京东物流宣布进军C端业务的当天，顺丰的股价下跌2.41%。

C端市场无疑是巨大的盈利点。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公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社会物流总额为283.1万亿元。其中，消费与民生领域的物流需求是主要增长点。在网络零售领域，受电商消费快速增长拉动，全国快递业务量实现507.1亿件，同比增长26.6%。

京东拓展个人寄件业务是水到渠成的事。资料显示，“京东物流”拥有中小件、大件、冷链、B2B、跨境和众包（达达）六大物流网络，也是全国电商领域规模巨大的自建物流体。

清华大学互联网产业研究院副院长刘大成表示：“京东本身就是面向C端市场，京东快递引入个人件的寄递业务，可以进一步降低边际成本、提高边际收益，从而实现C端市场的竞争优势。”

不过，大量的物流资产也意味着大量的资金负担。由于烧钱自建物流体系，京东物流长期处于亏损窘况。据此前“亿欧物流”拿到的京东物流募资文件显示：从2016年Q3到2017年Q3，京东物流的凈利润分别为-3.64亿元、-2.79亿元、-3.09亿元、1.62亿元、-2.95亿元，净利润率依次为-8.3%、-5.1%、-6.0%、2.4%、-4.6%。

其中，仅2017年前三季度，京东物流的亏损就达4.42亿元。甚至有业内人士指出，正是因为物流亏损让财报难看，京东物流才被剥离出去。

在增速下滑、竞争环境恶化的大背景下，控制成本已成京东物流乃至集团层面必须重视的事项。

其中，相比一些快递企业未给员工缴纳五险一金等社会保障，10余万名快递员的社保购置款，对京东物流来说，是非常昂贵的用工成本。除了五险一金，京东还为快递员购买额外的商业保险。

在增速下滑、竞争环境恶化的大背景下，控制成本已成京东物流乃至集团层面必须重视的事项。毕竟，在直营模式下，仓储成本或许能产生规模效应。然而，京东继续做物流，整体的公司规模势必失速膨胀，膨胀来带管理效率下降，管理效率下降又会引发其他问题。人力成本上涨只是表象问题之一。

目前，京东来自物流和仓储的一线员工超过10万人，若以每人节省1000元保守估算，每年至少节省用工成本10亿元。有分析评论称，京东取消底薪、降低社保的做法就是就是为了赶走员工、减少用人成本、增加现金流。不过，对于以上说法，京东似乎早有预料，其在回应中明确指出2019年将扩招15000人，其中京东物流人员约10000人。

在资深媒体人程苓峰看来，创业是场无限游戏，一切都可以是手段。在商言商，把人设和承诺丢掉才是刘强东及早该做的事，“刮骨疗伤因为还有一口气，触底才能反弹”。

因伤掉队

在新春公开信中，刘强东坦言道，2018年是异常艰难的一年。京东财报显示，2014年至2018年，京东营收增速分别为66%、58%、43%、39%、28%，不断滑坡。

2018年Q3尤为明显，京东年度活跃消费用户数为3.052亿，首次出现下降，相比Q2的3.138亿下降2.74%。进入2019年，与腾讯的5年免费入口协议也即将到期，合作意向未卜。

受性侵风波的影响，去年京东市值蒸发超过70亿美元，股价从去年最高位的43美元，一度跌到最低的19美元。

陷入增长困境的京东终于要动真格了，但动作慢对手不止半拍。

最强队友腾讯也选择走出“舒适区”，去年9月底宣布组织架构调整，聚焦产业互联网，原有的七大事业群重组为六大事业群，新成立了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平台与内容事业群（PCG），业务重心由2C转向2B。

曾经发誓赶超阿里的京东，还要提防后起之秀拼多多的追赶。截至2018年9月30日，拼多多年活跃用户达到3.855亿，而京东同期为3.052亿人，顺利超过京东。

“原来一门心思争第一，突然间跑出来个第三，气势瞬间变成了保第二”，一位京东员工在采访中主动提及拼多多。他说，最开始同事还在问“拼多多是谁”，后来大家在电梯里互相推荐下载，再后来开始不服气——凭什么赶超京东？那种微妙和尴尬难以名状。

“如果未来3年内拼多多可以维持60%以上的GMV复合增长率，2021年拼多多GMV将赶超京东”，欧洲金融控股集团瑞银在报告中写道。

京东的竞争对手名单也越列越长。除拼多多外，还有云集、有赞、贝店、每日一淘等社交电商，线上流量被无数的点截留。在线下，苏宁在多业态、全渠道的模式上加速快跑，被认为是后劲十足的对手;国美则依托社交电商美店，向下拓展，同时也像京东一样对外输出技术解决方案。

疯狂补课

京东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犹如一位因伤掉队、重回考场的学生，亟需补课。

去年底开始的架构调整，被外界视为刘强东回归、改革开始的信号。京东商城被分为前台、中台、后台，这是一般企业在做大后会采用的一个架构：前台负责触达各场景下的客户，包括7FRESH、新通路、拼购等;中台沉淀服务能力，适配前端的不同场景;后台则提供基础设施建设、服务和风控。

目前，京东来自物流和仓储的一线员工超过10万人，若以每人节省1000元保守估算，每年至少节省用工成本10亿元。

此外，京东表示，将从三四线城市寻找增长点，新成立拼购事业部。在这轮调整中，刘强东强调“小集团、大业务”，让一线员工做决策。

下一步则是向人事“开刀”。

在2019年集团开年大会时，刘强东将炮口转向高管们，他怒斥京东“人浮于事、拉帮结派”，宣布年内要末位淘汰10%的副总裁级别以上高管。该级别高管有上百人。与此同时，刘强东退居二线，京东轮值CEO、老将徐雷被推到台前“挑大梁”。

紧接着的一个月，京东失去了三位CXO级别高管：首席技术官张晨、被调任的原首席法务官隆雨、首席公共事务官蓝烨先后因个人或家庭原因卸任。

曾几何时，刘强东与CXO们也经历一段不短的蜜月期。2012年，京东陆续引入COO沈皓瑜、CMO蓝烨、CHO隆雨等人，对人员进行全面梳理，完善组织架构，为赴美上市做准备。

这群职业经理人，普遍有着丰富的外企管理经验，在内部被称为“洋务派”。当企业发展顺风顺水时，矛盾还不甚明显。但当GMV增速下滑、强敌环伺、内部掣肘严重时，“洋务派”狼性不足的弊病凸显，刘强东急需能打硬仗的将才，“本土派”与一手栽培的管培生成为被倚重的革新力量。

新浪科技曾总结京东的内部管理体系，大致分为四个阶段：老将打天下、“洋务派”掌权、管培生出山，老将+管培生再征战。

4月9日，京东宣布实施核心高管轮岗计划，王笑松和胡胜利被调离。与之对应，有京东员工在匿名平台爆料：“高管不愿意走，现在一开会，会议室前后门都有保安，就怕闹事。”

在观察人士看来，此番组织变革还是“太温和”，不够颠覆性。京东在战略上过于体现刘强东个人意志，当下还缺少一个真正意义的战略部或参谋部。

事实上，早在2016年，京东便针对“大公司病”开始了上市后的首次人事和架构大调整。彼时，刘强东的做法是收权，集团18位高管直接向他汇报。因此，收权政策持续了近两年，并让京东在性侵风波期间变得“群龙无首”。

值得注意的是，彼时，京东拼购业务已经在微信平台上推出。然而，由于内部不受重视、内部沟通成本高等问题，京东错失了自己的“拼多多”，并在日后，被真正的拼多多所威胁。

这仿佛是一出不断被验证的历史周期定律：刘强东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刘强东，可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