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乔治·马丁、南希·克雷斯的邂逅
2019-06-03余卓轩
地球人奖与TAOS TOOLBOX写作营简介
Taos Toolbox已有十年历史,是为期两周、针对科幻奇幻作家的资深写作营。它虽不像号角写作营(Clarion)或奥德赛写作营(Odyssey)那样历史悠久,却是近年来最受瞩目的类型写作营之一。它开放给准职业级别以上的作家,申请者必须出版过书籍,或者在杂志刊登过文章,每年仅入选18位学员。
近年来在美国幻想文学领域相当流行的“新职业作家线上社群”CODEX,参与规则包括必须从全美最佳写作营毕业,Taos Toolbox也被列入其一。
2018年,乔治·马丁首创地球人奖学金支持该写作营,该举动令其在业界大幅曝光。
马丁在博客公布获奖者
余卓轩是我国台湾的科幻奇幻作家,也是第一位获得地球人奖资助参加Taos Toolbox的华人幻想作家。为此,我们特邀他撰写本文,介绍高压轰炸下的写作营经历,希望能对其他希望参加写作营的作家提供借鉴和参考。
获得第一届“地球人奖”这份殊荣,让《冰与火之歌》作者马丁赞助前往美国参加Taos Toolbox写作营,算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了。我深深感激这样的际遇,肯定有很多更加优秀的作家都有机会获得这份奖学金,但可能我多了一分好运,争取到了它。
因此我花了点儿时间把整个过程──从提交申请,到写作营中习得的一些事,以及与马丁的交流──给记录下来,在此与感兴趣的朋友分享。
这个奖学金每年都有,想挑战用英文撰写幻想文学的作者可以关注一下。
告知获奖
我第一次听到Taos Toolbox的消息是2017年暑期,在芬兰赫尔辛基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上。当时,由于《三体3:死神永生》被提名雨果奖,我与国内诸多朋友结伴而行,想共襄盛举。
我以前从未参加过住宿几周的写作营,遑论还是英文写作营,因此并未考虑申请,很快便遗忘这事儿了。
后来,2018年1月,一位科幻作家友人提醒我乔治·马丁创办了“地球人奖”奖学金,赞助一名母语非英文的作者前往美国参加Taos Toolbox,提供全额的学费与住宿费。我当下眼睛就亮了,因我已是马丁快二十年的老粉。
我开始在上海进行疾风迅雷般的申请准备。我属于创作速度较慢的一类创作者,过去总在故事的结构与设定上纠结很久。然而,这种创作形态在面对“地球人奖”的申请条件,很可能具有一些优势,因为这些老一辈的西方科幻大师当评审,对于故事结构有独特要求。
于是,我在申请表里写下自己的创作生涯——这几年写了几本小说(多半在繁体市场出版),帮手游公司做过世界观策划,帮漫画做过编剧,还帮电影公司修改过剧本。所幸有好一阵子任何能赚钱的创意差活儿我都干了,项目列表看来不算太菲薄。
然而问题来了。申请规章有一条要求提供一万字的英文作品给评审们评估,用以检视英语程度。我急忙从自己 (为数不多的) 文学作品里挑出了一部比较早期的作品,自己把前两章和整体故事大纲翻译成英文,还专门改写了部分章节。
当时,意识到评审团全是既资深又年长的作家,我知道得下赌注,挑选的这部作品属于阅读年龄跨度较大的成人童话,是关于一个小男孩拿到了可知晓世间万物万事的全知之眼的故事,文风轻快,但内容隐藏着许多成人世界的现实。
最后收到来信说我获得马丁的地球人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记得当时我尖叫了好久,开心了整整两周!
准备工作
当然,天堂在脑中闪现一阵后,接下来就是实际涉足地狱了。
我收到的第二封信告知了我们录取学员的名单,共18人,这似乎是每一届的人数上限,有人退出才会递补名额。信里也说明我们得先做一些准备工作。
读完那封信我惊呆了。
每位学员得在写作营开始之前,把已准备好的那万字作品寄到一个群里彼此共享。我们有两周的时间来消化总数17万字的所有作品,并准备好各自的分析,记录下心得与评论,用以在写作营里讨论。除此之外,主办方还指定了两部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同样得在写作营开始前阅读完毕……
这些功课加起来,足以让我这种写得慢、读得也慢的人吓到双脚无力。我做好心理准备,赴美前两周将是煎熬的时间,但当时的我仍不知道更恐怖的事尚未发生。
我在网上搜索Taos Toolbox前学员的上课心得。果然,所有人的口径一致:“收获很多,但累瘫了。”我心想不知道自己踏入什么坑里,开始给自己各种心理建设。
那两周,我除了工作之余便拼命地看稿子、写评论。我也给自己加了更多的高压砝码──研读英文文法書。从过往的经历看来,英文小说对于语法要求之严格,连土生土长的美国作者都很头大,而我赴美研读总不能被人看扁。
理所当然,直到启程当天我都未看完其他学员的作品,因此只得在飞机上读,坐公车时读,回酒店再继续读。而那本所有学员必阅的小说──塞缪尔·德拉尼(Samuel Delany)的《新星》(Nova)──因为在上海买不到实体书,且所有电子版本都有排版错误(包括亚马逊的),我最后硬着头皮注册了亚马逊Audible的听书App,花钱买了会员,才能听到。平时走路,就一页一页听下去。这部撰写于20世纪60年代末的科幻新浪潮作品,用了许多富有创意的行文方式,比如残破的句子、未完成的段落,这就又加重了我理解的难度。
原以为给了自己心理建设便没事了,但到了写作营,发生的事依然远远超过我的心理预期。
圣达菲之行
在写作营开始的前三天,我抵达新墨西哥州,给自己时间来调节时差,适应环境。
马丁在圣达菲的一幢建筑物,内有漫画店和私人影院
我先坐火车前往圣达菲 (Santa Fe)。那是个人口不到七万的艺术小镇,也是马丁所住的地方。选择在那儿度过那三天的原因,除了有传闻这儿某位艺术品贩子在附近埋藏了价值两百万美元的古代金币(原本有股冲动想去挖宝),就是想看看马丁大神的居住环境是什么样子。毕竟在这儿诞生了西方幻想文学史上最强的一部系列作品,来吸吸它的空气也好。
下火车的瞬间,我的目光便被车站旁边的一间漫画店吸引了。它坐落在一个黏土泥砖屋的一侧。新墨西哥州有很多这样的干黏土建筑,复兴了美国西南部的印第安建筑风格。走进去,里头挂满《万智牌》的旗帜和海报,整排《龙与地下城》第五版规则书,以及漫威、DC的漫画。美国许多作家都是在这些娱乐产品的陪伴下长大,从小便培养起对于游戏机制、世界观创建的興趣,而马丁也不例外。
这让我想起自己也曾当过《龙与地下城》的城主八年。在当时,我心中便植入了创作幻想文学的种子。因此我立刻连跑带跳地来到书柜前,埋头翻阅那些书籍。
这小镇大概很少见到东方面孔,老板走过来,友好地询问我此行的目的。我坦白说是因为获得乔治·马丁的奖学金而来参加写作营。他惊呼一声,然后欢欣地告诉我其实这整栋楼的楼主,就是马丁本人(换言之,马丁就是漫画店的房东)。
老板叫我绕去楼房另一侧,去一间名为“尚·考克多”(The Jean Cocteau)的私人影院。“你会想去看看的。”他神秘地说。我照做了。
有意思的是,尚·考克多是一位诞生于1889年的法国诗人及小说家,是史上第一部《美女与野兽》电影的编剧及导演。马丁本人也曾是《美女与野兽》电视剧的编剧。
那影院小巧玲珑,相当有特色。从蜿蜒的小廊道走进去,还有个惬意的咖啡店。墙上摆满了各式科幻、奇幻书籍,当然不乏全套的《冰与火之歌》以及维斯特洛的地图作为标配。
咖啡站的女服务员是漂亮的金发女孩,听说我此行目的后,她从柜子后面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并以诡异的腔调说:“Valar Morghulis. (凡人皆有一死)”
我愣住片刻,低头一看,这不是贾昆·赫加尔给艾利亚的硬币吗?!
店员解释说,《权力的游戏》影集里用的就是这种硬币。她向我介绍了这间精致的剧院,并说每一季《权力的游戏》开播时,马丁都会找亲朋好友来这儿观赏首映。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同时,正巧阅读到刘慈欣在美国进行《球状闪电》的新书签售,行程最后一站便是圣达菲,在这剧院里与马丁进行对谈。
抵达写作营
写作营的实际地点在一个名为“天使之焰”的小镇 (原名Angelfire,酒店所在地的镇名,其实离陶斯有一小段距离)。听来是很酷的名字吧?但该怎么解释那儿的环境呢……
天使之焰小镇
启程前收到的邮件里,有一篇是关于怎么“防熊”的。
嗯,没错——防熊。那封信件里教导我们“装死是没用的”“千万别挑衅它”“得了吧,你跑不过它的”等等一堆令人读了非常沮丧的观念。
但亲身来到写作营地点,我便明白之前那封信想传达的其实只是──这地方异常的偏远。
住宿地在一座滑雪场边缘,暑期毫无人烟;它的海拔相当高,一些年长的学员需要时间适应。最近的超市也得有十几分钟车程。我和几位刚认识的学员决定先去超市囤粮。
我问了问其他同学:“你们打算买多少呀?”他们回:“一周分量。”
于是我乖乖地买了一周的早餐、午餐、晚餐,全是铁罐头、加工腌肉、面包。
走出超市,我突然发现自己提了比他们多三倍量的粮食,大家也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指“一周份量的午餐”,因为在住宿区的旁边是有两家小餐馆可以买早饭和晚饭的……总之,上述的食物就是我第一周吃的东西。
我和两位男学员一起住在挑高阁楼,每人各有自己的房间与厕所、共用厨房和客厅。接下来两周,这儿就是我们的作战室、灵感池,还有小黑屋。
我看着这片与世隔绝之地,心中无限澎湃。竟然让自己最崇拜的大神帮自己付房租和学费……这是多么难以言喻的开心,以及打从心底的珍惜。
主办方说过,这个写作营是给准职业级别的作家,申请者必须出版过书籍或者文章,每年仅入选18位。而今年由于有马丁奖学金的初次加持,据说申请人数比以往更多。
“地球人奖”的竞争也出乎他们意料的激烈,尤其有许多来自欧洲的申请信。事实上,要符合马丁奖学金的申请条件本身就有很大的难度——申请者的母语不能是英文,却必须以英文撰写小说,而且还想发展职业级别的英文写作技巧。相较之下,母语属拉丁语系的作家会拥有较多优势,因此我一直感到万分幸运,希望可以不虚此行。
炼狱般的开场
写作营教室
写作营的老师里,有一位非常资深的科幻作家南希·克雷斯(Nancy Kress,她著作的《西班牙乞丐》曾获“雨果”和“星云”双大奖)。来写作营之前,我还发现自己十年前买的两本关于人物创作的教学书竟然是她的著作!于是我把书也带上,在美国找时间请她签名。
另一位导师沃特·琼恩·威廉斯(Walter Jon Williams)也是资深科幻作家,是2017年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据说他拿过六位数美元的预付版税。
在教室里,我们18名学员围成一个方桌。这模式让我们可以每天在课堂上面对面亲密讨论,相互展开评论上的攻防。
每天的流程大致是这样:早上有一堂教学课,通常由南希或沃特两位主要讲师之一负责。早上的课也定下当天的焦点研讨议题,包括人物、场景、叙述、类型设定、剧情结构、视角冲击等等。傍晚还有一堂课,可能是主要讲师,也可能是嘉宾讲师来负责;这堂课有时会做课件研讨,包括已分派给我们阅读的小说《新星》和两个短篇,有时则谈谈产业现况或作家生涯的相关议题。
而在听课以外的时间──占比50%的课堂时间──正是最紧张刺激的“作品评论”。
沃特·威廉斯与南希·克雷斯
学员们18部作品,分别在第一周5天内被所有人血淋淋地解剖、分析、研讨。平均每一天有三部至四部作品获得评论(与批判)。
其实呢,Taos Toolbox有些令人感到发神经的未成文规矩。比方每当我们讨论一部作品,除了作者本人与讲师以外,其他每位学员只有两分钟做发言。
两分钟,听来似乎很容易,对吧?不。有没有看过《奇葩说》的30秒结辩?就是那种感觉,必须精确、到位、深入重点,况且我们这是四倍长度。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令人惶恐的是你必须“给出别人未曾提出的论点”。
是的,你可以花几秒钟附议(或反对)前面学员的观点,但还是得挖掘出新东西,因为如此一来,全体班级才能给该作品“最有建设性且价值最大化的评论价值”。
换言之,若你是第一个说的也就罢了。若是第17个说的……你得绞尽脑汁,挖破脑壳,想出前面17个人没说过的论点!
这更代表每一部作品你都得仔仔细细阅读,列出一长串的论点以避免与他人重复。
导师们看着整圈密集的座位,立下规矩──评论发表顺序可能依循顺时针或逆时针走,从作者的左边或右边开始,每人轮流说。至于到底哪种顺序?当下那一刻才会指定。
我当时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试想,围着你的这群老外,清一色以英语为母语(就算不是,也是拉丁语系国家来的),况且他们全是作家。虽然英文可算是我熟稔的第二语言,但跟真正的母语比起来毕竟还是有与生俱来与后天习来的断层差异。
最初两天的作品评论环节,我得把脑子拆分成两份:一半做课堂交流,另一半给自己心理建设,两种思路同时进行。
我得不断告诉自己:放慢速度,没关系,英文完全难不倒我,展现自己的强项就好了,慢慢沟通,保持笑容,别紧张,保持微笑,别紧张,别紧张,别紧张……
在发表评论的同时,我的脑中蹿流着各种自我强化的鼓励句子。
另外,身为班上唯一的华人脸孔(班上其实还有另一位东方人,是位美国出生的韩裔,所以还是大不相同),写作营的美国同学们似乎把对于中国的好奇心全都投射在我一人身上。我知道这不太说得通,但毕竟这是个亲密的小班级。正如电影与小说中的角色都避不开象征图腾的命运,他们对于我所代表的族群也抱以好奇。
使命感和责任心把我脑中原本就已严重淤积的压力再放大数倍。因此,每天八小时,我的心率高高挂在每分钟一百多下,从未下滑。
评论与交流
直到第三天我才克服了这问题(算快了)。在此分享一个我用来克服心理障碍的关键技巧:除了与同学渐渐熟识,且尽力去洞察课堂节奏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交流过程中保持幽默。
在当代西方文明的人际交流中,幽默感是不可缺的元素。若想运用西式幽默,便避不开某种程度上对他人的讥讽和对自我的嘲弄,云淡风轻地玩弄既定印象。这其实是一门非常有意思的艺术。
一位年老学员写了篇关于太空运货公司的故事,以德国人的星际殖民为背景。
班上唯一的德國学生说:“啊,德国人占领了全宇宙。这还是头一遭。”
大家都笑了。
课题与反馈
此外,我留意到一件事。我们都知道当代西方社会对于弱势族群,包括女权、平权与少数民族的权利均抱以高度敏感;然而,他们的幽默感又时常建立在这些痛点之上。关键其实是一种“度”的把控。这与东方文化的玩笑话有一些本质上的不同,在此不展开讨论,因为在美剧和脱口秀里都能找到西式幽默的清晰边界与禁区,只能说我相当幸运地把握到了节奏,在课堂交流中学会了以幽默建立共鸣。
然而,交流顺畅只是第一步。这写作营不愧是打着资深班的名号,让我们每天都像在打辩论似的。
“作品评论”环节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作者本人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的专业反馈与意见。无论批评或者赞扬,我们都尝试去深挖评论背后的理由。讨论的维度触及了类型文学的概念,说故事逻辑、行业规则、个人风格,如何营造情绪共鸣,以及“主观能动性”(这在后面会解释更多)。
在这里分享一点我个人喜欢的作品分析方式。
通常,为了更好地梳理创意逻辑,我个人习惯从三个层次对作品进行分析。“核心层”包括了高概念与主题,相当于一个人的灵魂与心脏;“技术层”包括故事结构、人物背景、设定条件等等,相当于一个人的骨骼与疏通全身的血液;“呈现层”则是文风、对白、表现力等等,相当于一个人的皮肤和外貌等最直观的印象。
如果把三层分层机制当成横切面,写作营每日的研讨主题当成纵切面,便可以切割出许多的细分格,聚焦研究。再以当日研讨的作品作为案例,便可挖掘出许多对课堂很有帮助的论点。
每当所有同学都过了一次评论,讲师们便开始阐述他们的观点。当然,讲师没有两分钟的时限。南希与沃特非常尽责,除了课堂上的分析,他们还各自给每位学员的作品都写了一份巨细靡遗的观点报告,并且打印一份带有文字校订的作品文档,让学员们带回去消化。
最后,作者本人也握有一段观点陈述的时间,然后才是大伙儿针对该作品的自由发言时段。
一整天下来,感觉脑子焦了一大半。死掉的脑细胞掉成渣,像是落在纸上的潦草字迹。准备进入第二周时,许多学员纷纷反映自己已到极限,有点儿撑不下去。
某天讲师沃特当众问我:“Joey,你怎么脸色看起来那么惨白?”
我滚了滚眼珠子回道:“因为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在那段日子,我完全没空回微信,没空刷微博,没空跟远在亚洲的亲朋好友报告状态。每个晚上就是研读、写稿、参与活动,还有吃罐头。
即使如此,我仍压根没想到,真正地狱级别的挑战就发生在第一周结束的那个周末。这里我先卖个关子,之后再说。下面我想先把与马丁爷爷的交流独立出来做个分享。
(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