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徒刑
2019-06-03周华杰
周华杰
抛 锚
我站在海桐和冬青组成的低矮绿化带后,惊觉记忆中红色大理石的工厂大门不知何时变成了蓝白色。
有关身后那座静谧公园的细节,我还记得许多:她经常会牵着半人高的我走在阡陌交错的鹅卵石小路上,脚掌被石头硌得直痒痒,我笑个不停。灯光和月光透过银杉松树的缝隙飘落到我的脸上。这些小路最终交汇在一个长满荷花和睡莲的湖心小亭。
湖心有几个汉白玉的雕塑,但我搜遍了记忆也想不起来雕刻的是什么。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难免有些差错。
湖心小亭的不远处有个喷泉池,每到夜晚,池子里五颜六色的灯渐次亮起,就像天空绚烂的星辰,工人们的孩子放肆地绕着圈玩耍,一不注意就脱离了爸爸妈妈的视线。喷泉池附近有座假山,假山后面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环形回廊,顶部爬满了藤蔓和牵牛花。
这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和我的记忆无法精确重叠,我才明白故地重游有时也是一种折磨。但其实这也很好解释——要么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要么是这些记忆的形成要晚于现在。
总之在时间里,一切现象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是在六点十分准时响起的广播打断了我的回想,工厂的电动大门缓慢打开,工人们陆陆续续骑着“二八大杠”的老式自行车驶出生产区,它们大多是凤凰、金狮和永久三个牌子。在那个时代,捷安特还很少见。
工人们穿着工厂统一分发的由聚酯纤维做成的米灰色工作服。在满是静电、浮尘和噪音的车间里,这种衣服总是粘着絮絮叨叨的纤尘。工作服右前方的兜上绣着我熟悉的标志——江苏H化。
我的嘴角挂着微笑,至少这衣服的样式和记忆中精确一致,虽然一生中我都不曾穿过它,但他却穿着这身衣服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的春夏秋冬、日夜晨昏。
他不算高大但总能给我安全感的身影出现在了汇聚而成的车流中,然后慢悠悠地从我面前驶过,而没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贪婪地捕捉着这短暂时间里有关他的每个细节。亲切熟悉的脸庞上挂着的笑容和迎着阳光熠熠生辉的汗珠,浓眉下的双眼总是平和地看着前方,上衣口袋里总是有只丢了笔帽的圆珠笔;每天下班,他的身上、双手和因为不停漂洗而发白的工作服尚总会沾着几片得用柴油才能洗掉的黑色油斑。
记忆中他好像跟我说过这物质的学名,可惜记不清了。
蒙着灰尘的皮鞋踩在自行车的脚蹬上,把他逐渐拉离了我的视线。两秒钟后,我能看到的就只有汗湿了的背影。自行车的后座上,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被几根磨破了表皮的皮筋毫无美感地捆绑着,一路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敲击声,里面有只勺子。
我心酸地笑着,瞬间想起小时候有许多次晚饭没吃饱,他总会把已经装好的饭盒再打开,把里面的饭菜拨到我的碗里。我大快朵颐,却想不到他会在十多个小时的工作中饿着肚子。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宽厚的背影逐渐远去。这幕场景出乎意料的陌生。也许是因为我对他的离开总是漫不经心,而他却早已习惯在生命中扮演等待着我的那个角色,就像麦田守望者。
燥热的夏风吹过,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在泪水中越来越模糊。
我转身,漫无目的地走进公园里,沿着一条记忆中不存在的小路向前走去,任凭双脚把我带到他的身边。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一端水泥台阶上抽着烟——当年他最常抽的三块钱一包的黄一品梅。依稀记得许多个冬天的午后,她总会在这里晒着太阳为我和他织着毛衣、毛裤,偶尔还会织顶滑稽的帽子,顶上留着一个小尾巴。
而我总是搬个凳子,安静地靠着她睡个午觉,再去上学。
十年前,也可以说是四十三年前,总之是现在,他奉献一生的国企开始了改制,许多将整个青春埋在这里的人买断工龄,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而留下的人也并没有过得更好,工资一缩再缩,整个工厂日渐萧条。
夜幕大口吞噬着余晖,留下半个天空的晚霞。
对面二十米是他们夫妻操持了十几年的五金店。为了节约电费,店里只装了一盏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几十平的狭小空间,他们正忙着将饭菜端到半人高的小桌上。
他们的孩子专心致志守在小型的黑白电视旁,它的屏幕比平板大不了多少。算算时间,那个孩子应该在等着央视七套八点整播放的《蓝猫淘气三千问》。
我不能靠近他们,只能通过想象让脑海中的画面尽可能地丰满真实。
过了一会儿,孩子丢下饭碗,然后窜来窜去地喊了一帮我早已忘记名字的小伙伴,欢呼着跑向远处。她忙着收拾狼藉的桌子,他则站在柜台后,拿着账本和计算器算着收入或者查查存货,确定下次进货的时候。
每次去进货,他总是独自在凌晨坐着大巴出发,等到夜晚再筋疲力尽地回来,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沉重的蛇皮袋。孩子总会第一时间惊喜的扑过去,看看爸爸带回来的礼物是什么。
仅有一次,他和孩子一起去城里进货,孩子格外开心,抓着他的手跑东跑西,初到城市的新奇感让孩子忘却了奔波的劳累,更没意识到生活的底色其实是无奈。
到了中午他拎着大包小包,汗流浃背带着孩子进了一家简陋饭馆,点了一盘宫保鸡丁。孩子吃得狼吞虎咽,爸爸则在一旁喝着啤酒,看着地图,想着带孩子去动物园玩一玩。
当我回忆起这些早已堆积着厚厚尘埃的往事,心中澎湃的冲动再也无法抑制。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旁边的服装店买了帽子和口罩后,我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走进了五金店。
理智告诉我,这个举动很危险。
一旦他察觉到我的不尋常,那这个位于自然层的时间线就会出现一个本不存在的悖论涟漪。如果这些涟漪不能被迅速熨平,就会演变成不可逆的时空坍塌,进而被混沌效应无限放大并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这条清澈的时间线很可能被我污染,从而遭到时间管理局的划片清理。但我知道,时间特警如影随形,他们会根据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在这里抛锚。
《时间管理法》第一章第二条:任何人不得在任务许可范围外与过去时空中的智慧个体进行接触。
爸爸妈妈已经离开我二十多年,能在2002年的时空里见到四十年前的他们,我很难克制靠近他们的冲动。这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拥有健康的身体,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永远的诀别。
我很想深情地呼唤他们一声爸妈,但如果我这样做了,悖论涟漪必然演变成悖论旋涡,这是最严重的时空污染,时空管理局只能对他们进行清理。
那是我决不允许的,我希望他们在每条时间线里都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店里,躲避着爸爸的目光。
爸爸比四十年后的我矮了一些,所以我不得不把头埋得很低,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店里熟悉又陌生的陈设,货物被毫无美感地摆放着,每个角落都透露出为生活而挣扎的疲惫感。红色三合板吊顶的天花板和记忆中一样斑驳,红漆脱落了不少,几个难以清理的角落里盘积着厚厚的蜘蛛网。
再往里面是货柜隔断出来的简陋厨房,腰间系着围裙的妈妈弓着身子正在洗碗,旁边的煤炉上放着一个水壶。水壶和炉面的空隙间能隐隐约约看到火光。每晚收门之前,爸妈总会添一块新的蜂窝煤,再将气门塞严实,否则第二天炉子就灭了。
等逢冬天,爸妈会把桌子搬到炉子旁边,这样吃饭的时候会稍微暖和一些。也正是在冬天,爸爸会买一些牛羊肉、冻豆腐做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味道比其他任何火锅的味道都要好,爸爸总是对自己的厨艺格外自信。
“老周。客人来了,招呼一下。”妈妈看到了我。
“这店里有老鼠吧?”我低头笑道。
妈妈有些惊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
“这排房子的下水管是共通的,老鼠是从旁边双喜饭店过来的。像你们賣的油烟机管道和塑料水管什么的放高点儿,不然就被啃坏了。”
妈妈错愕地点点头,然后对我感激地笑道:“真被你说中了,这些东西坏得最多。”
我的视线落在桌旁横七竖八堆着的玩具和一辆爸爸进货给我买的踏板车,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要不是重新看到,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拥有过它们。我总是习惯向他们索取很多,却又忘记了回报。直到自己为人父母才会明白,疼爱是一种责任,但归根结底是心甘情愿。
我靠在摆放着一沓《扬子晚报》的柜台旁。柜台下面放着几个不同样式的随身听。那是个群星荟萃的年代,周杰伦刚刚崭露头角,杨千嬅方兴未艾,刘德华等明星红得发紫。但妈妈最喜欢听的是苏芮,还有李谷一、彭丽媛的歌。
“多少钱一份?”我拿着报纸,依然低着头晃了晃问道。
我能感受到爸爸正在注视我,这让我紧张了许多。这是血浓于水的直觉。
“五毛,下午刚到的。买一份?”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纸币放在了柜台上,然后死死地盯着纸币。爸爸那双曾经无数次拥抱和牵着我的双手即将出现在视野中。
“这钱没见过啊。”爸爸的声音有些狐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粗心的错误,这张一百是2024年中国人民银行印发的第六版人民币,不可能出现在2002年。人民币周围泛起了一股悖论涟漪。
“拿错了。”我赶紧将一百元放回上衣口袋,转而拿出一张旧版五块人民币放在了柜台上。这种纸币在我起航的时间线中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我是按纸币面值的一百倍的价格从私人收藏家那买来的。
“不用找了。”我拿着最上面的一份报纸,指着旁边一小叠复写纸说道,“再打两注体彩。”
“好的。”爸爸把上衣口袋里丢了笔帽的圆珠笔递给了我。看到他的双手,我微微笑了笑。“自选还是随机?还剩五毛,要不你拿一份《HA电视报》或者昨天的《扬子晚报》?”爸爸建议道。
“《电视报》好像六毛吧?”小时候,卖报纸这事情经常是我在做,所以价格记得很清楚。当看到了爸爸布满胡茬的下巴后,我克制住了把目光继续上移的冲动笑道。“少了一毛钱,不怕老板娘找你算账啊。”
“没事的。”他也笑了,“你住附近吗?好像没见过你。”
“就附近,不过我经常看到你,两注自选吧。”我颤抖着在复写纸上写下了第一组七个我记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数字。第二组的数字我烂熟于心,那是爸爸妈妈出生的日子。写好后,我把复写纸递给了爸爸。
“这第二组……”他看到了第二组数字后憨厚地笑了起来,用一种想让我感到惊讶的口吻说,“正好是我和我内人的生日,真巧啊。”
他总爱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妈妈,另外这一点儿都不巧,我心想。
但我还是装作惊讶道“不会吧?这么巧?那说不定这张能中奖,我得留着。这张就送你吧,前两天在你店门口捡到两块钱。”
他笑着将两张体育彩票递给了我,老式的体彩标志,彩票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注意事项。
“这不行,这是你买的,万一中奖了呢?”
它必然会中奖,我甚至特意选择今年奖金池最大的一期体彩开奖前两天进行坍缩,为的就是将这份礼物送给他们。这些钱多少能弥补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小时候,我总在想如果中了特等奖,我一定要买一个大大的房子,里面放上不计其数的变形金刚、几十辆四驱车还有吃不完的小浣熊和奶黄包。
可惜生活的离奇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摩挲着那张彩票,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上。
这一刻,我如释重负。
柜台的玻璃上有一道裂缝,上面贴着几道透明宽胶带。
又一段记忆复活了,我记起这道裂痕是被我踢足球时砸坏的,我被妈妈训了好久,但下了长白班的爸爸却一笑了之。晚上,他带着我去小学的操场上踢了很久的球。
同样在那片草坪,爸爸经常会在午饭后带我去那放风筝,直到下午我背着书包去上课。他笑着看着我离开,收好风筝线后再骑上自行车独自离开。我反复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才发现那是他留给我为数不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