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网

黄韫秀

阴天的黄昏看不到金色阳光，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墙角的灰尘却打着旋儿在欢腾跳舞。关门声“砰”地响起，我按着躁动的心默数五个数，终于“耶”的一声欢呼着站了起来，也不管被撞翻的凳子，只知道离那张堆满习题册的桌子越远越好。

难得老爸出差，大好时光可不能浪费了。我站在阳台上一边假意看老妈养的盆栽，一边留意楼下老爸的动静。风带着燥热的气息，把我的头发吹得像水草，也拂开蟹爪兰茂密的枝叶。蟹爪兰的叶底隐秘处竟有一张蜘蛛网，我毫不犹豫地拿笔捅破了那张网，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至少这两天可以逃脱老爸那天罗地网的束缚。楼下老爸的车开远了，我带上钱包和钥匙，欢呼着出去觅食。

我路过冰激凌店，忍不住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老爸向来不许我吃冰的和辣的，总是说会肚子疼。每次老爸带着表弟吃冰的吃到畅快淋漓，吃辣的吃得热火朝天，我都只能在一旁愤恨地干瞪眼儿。记得有一天我同朋友出去玩时，经不住诱惑吃了个甜筒，谁料当晚生理期到了，肚子疼得要命。老爸竖眉瞪眼，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我没法子，从此便乖乖地待在老爸的网里，再不敢把手从网眼里伸出去。

我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一沓钱，不禁昂首挺胸，只吃个小小的冰激凌太对不起这难得的自由了，我要去吃麻辣火锅，要超级变态辣的。于是乎，我坐在火锅店里，一边被辣得泪眼模糊，一边数落起老爸的不是。

比如说，老爸不许我玩电脑、玩手机。可现在是网络时代，人家老爸都是带着孩子一起打网游，我老爸每晚收我手机不说，一见我坐在电脑前就开始疑神疑鬼。就算在炒菜的时候，老爸也时不时地往书房看，那探头探脸的样子像极了窥见风暴来临的骆驼。老爸大概是怕距离太远网不住我，时不时要紧紧绳索。

老爸把我的時间全定死了，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一天学习多久，写作多久，做几套练习，写多少文字……我想出去玩，老爸会挑着眉毛愉快地说：时间，自己想办法挤。这也罢了，最多不看漫画、不看电视、不看新闻，最后跟不上时代。最让我不自在的是，连我的思想老爸都要装进网里。比如，某日我写了篇文章，描述我的理想生活，老爸看后十分不满，厉声道：“你理想的生活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吃？想睡睡？你太没有目标和追求了吧，不能放眼社会吗？”我反驳道：“那最高理想就一定得是燃烧自己，奉献他人吗？连自己都无法满足，哪有闲心管别人？”“真善美才是永恒的主题，自私的思想是无法得到认可的。”这场争论的结果自然是老爸臭骂了我一顿，最后我憋出一篇歌颂真善美的文章。

吃完火锅回家，我抱着手机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忽然铃声大作，等清醒过来才明白是手机铃声。我瞥了一眼手机，才6点。这是谁设的闹钟？平时我的手机总被老爸收走，莫非老爸都是在这个时候起床的？我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又一次睡去。再睁开眼已是9点，老妈早已上班去了。我爬下床打开房门，不由得慌了神——没有早饭！

早饭总是由老爸准备的，有时是煎蛋、杂粮粥，有时是豆浆、麦饼，有时是羊汤饺子，统一称作“爱心营养早餐”。端出早饭的那一刻，是老爸一天中笑得最欢畅的时刻，接下来他的心情就开始一点点被我对饭菜的挑剔、拖拉的动作、糟糕的成绩搞臭，恢复成“网”的模式。

我翻出一块快过期的小面包，边啃边准备洗漱，才发现这个家也早已被老爸网牢：热水没烧，没水洗脸，没水喝;碗筷没洗，没碗用;最糟的是书房灯没关，直接亮了一宿。

手机玩了一晚上已经没电，好在还有电脑。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款闻名已久的网游，仗剑走天下。不知多久以后，屏幕上出现“游戏结束”的字样，游客身份的我记录被清空。看看时间，我不禁吓了一跳：已经中午了，上午几个钟头，换作写小说能写好几千字，而打怪升级到头来却换个记录清零。宣传册上说得对，打游戏让人空虚。说起来，隐约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老爸也总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从网络中走出来，自个儿织了那张网，把我牢牢缚住，拖着挣扎的我朝他摸索的方向前行。

那篇歌颂真善美的、不情愿写的文章，最后不是发表了吗？我的每一篇文章，老爸总是热切地阅读，认真地录入，一遍遍提示与锤炼，一次次收到退稿信又投出。而文章发表之后的喜悦却是因为我的成绩，不是因为他的付出。而我的理想生活，是否也不应该只属于我个人的自由与随性，更要为了老爸的付出？

下午，我打开了久闻其名的动漫。追完一整部动漫后，我意犹未尽，逛起了贴吧。我心血来潮发言道：“男二心机太重。”谁知竟招致骂声，我回了几句分析，再一看回复差点吐血：这是什么无聊的吵架方式？除了脏话，一无所有。君子动口当弃脏话，而多实际意义之言，就像老爸同我的争论，有营养，有意义。

眼前浮现出老爸说教的样子来。作为教师的他说教起来自有一股威严气息，那架势极像老师质问学生为何上课看小说。“如果用很多时间去做一件事还做不好，不要马上说自己笨，要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在认真做这件事……”老爸拧着眉心挑起一边眉毛，口中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话语，正如吐出一串丝线，把我密密地织在网中。老爸非要我拥有正确的思想，走上正确的道路。

可青春叛逆的我老是想：为何老爸的思想就是正确的？世间若真有绝对正确的思想让每个人去学习，还有什么个人思想可言？接受所谓“正确思想”，不是成机器了吗？尽管同样地，我们亦无法证明这思想的错误。

那么放任自流，让个性自由发展岂不更好？至少能产生多元思维。我猛然记起，初中班上有个同学，本来成绩挺不错的，后来父母离婚无人管束，迷惘过后堕落下去，最后被另一方接去重读了一年。无人管束，该算是网破了。网破的结果只剩迷惘，没有了束缚便没了压力、没了动力，也就失了努力的方向。而我呢，在老爸的天罗地网之下，不是考入重点高中了吗？不是发表了文章了吗？不是拿到那虽少但意义非凡的稿费了吗？这些许多人所没有的、特别的东西，都是老爸的网带来的。

我尝试着自己烧一顿健康营养的晚饭，一边想着该什么时候加盐、多久才会熟透，一边想着老爸的那张不可见却又真切存在的网。那是爱之网，老爸把什么都给我准备得周密细致;那也是束缚之网，从器物到思想，都被老爸统统约束住了。老爸的网虽然带来束缚，但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我默默吃完菜相奇特的晚饭，早早上了床。不知是什么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老爸熟悉的脚步声。老爸把东西一放，便赶往我的房间，按惯例来收手机。我倒没有按惯例扭一扭、赖一赖，第一次爽快地交出了手机。看着老爸惊疑的神情，我笑了：“老爸，可不可以讨个晚安吻？”

老爸的神情从惊疑到满含笑意，他用端出早饭时愉快的语调说：“好的，宝贝！”然后低头给了我一个吻，胡楂扎扎的感觉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爸的网又收紧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愿在老爸的网里自由地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