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线的寓言
2019-06-01冷冰川
冷冰川
斯坦伯格是一个天然地能赋予线条以当下直觉和趣味、风味的人;我喜欢斯坦伯格。他一个人就像一部用线的操典,一种寓言。
当我近日再读斯坦伯格的时候,我即刻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初见时的无比喜爱。三十多年,我竞未萌生一丝厌倦。
他的词典里有情窦初开般的童真,散点、多点的空间和敏觉的线,方方正正、拙拙巧巧,流言蜚语,种种无法定义的寓言活灵活现。那是他天真智识的心得、洞察、幽默和多情的经验。像是构思文学中的詹姆斯式的句子,他用一根看似漫不经心的线向我们讲述着一幕幕裹挟的情感、风雅和夸张的颜色。我倾心于他真实生活和想象全都混杂起来的样子,我喜欢现世生活跟艺术的自觉、寓言、故事非常不同的种种挣扎……创作就是交流和希望,就像我们爱艺术,其实爱的就是人,就是生活,因为生活本身也是这种稻草和希望。用这种语调的时候,感觉我是领悟斯坦伯格的声色和音量的。因为那是一个完成不了的时代。
很幸运我在初学艺术时,遇见了比亚兹莱和斯坦伯格这种华美轻灵的“异托邦”。那种无聊又举重若轻、敏感韧性又无所不能的线条——每根线条都像一条破茧而出的道路,每条路都有心神辽远的天真和至诚世故——唯有独脚踩着自身灵性的边缘蹈舞时,才会有那种灵魂的无拘无束。他们和毕加索、马蒂斯在八十年代初给我打开了一扇肆无忌惮的窗口,让我明白最好的艺术、创作都会有一个新的答案,会有一种像呼吸一样天然的答案。艺术、美为各自“天然的人”而存在,美只凭直接、直觉、直观的愉悦而在,而艺术家只需要对他的艺术负责——人有权让他的想法一个一个被判断。我毫无保留地信奉了这种诚实创作,因为它们真实有趣。
我总是猜想斯坦伯格作品里的幽趣、智识都来自某种(现世生活的)发疯和无聊。说到底也总是私心里的局促、无聊、厌倦在真实地表达(消解、否定),真实的抗争是为了保存独特的魂灵。在此艺术家的真诚像个孩子一样,往往投射出一种使人动情的有生命的东西。这个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隐蔽、真实、有趣得多。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华丽趣味和放肆,我跟着斯坦伯格的小人小马,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从一根刺到另一根刺,从一个魔术到另一个魔术;性格是一种,表演是一种,生命是一种。同样真实的是,创作者、读者生就执拗的性格、底色、形变,或平淡或不合常情地混在一起。我们想“看”或想看不见。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是在抑制或创造自己的爱、恐惧、夸张和神话,并通过相互修改,重新体验自己。这就是创作,一种天然精神的天鹅之旅。也许有些路自己并未走过,也许此生都不会走,但艺术、艺术家会假设曾经在场,仿佛一切都在身边,触手可及。创作就是一个试验场……真与假已无关紧要,艺术家的职责只是激起火花(并到达一个目的地)。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浪漫一到艺术家手里都“好”用,我们弯腰拾取吧一一哪怕是晦涩。事实也是,艺术、艺术家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它应该站在什么地方。这像是单手拍掌的声响,如果你说你听到了什么,那你一定不担心听到的是什么。斯坦伯格的隐晦从来不是造型、内容,而是我们不能明白为什么他要坚持说一件事(一件甚至是最不自然的差异的游戏)。
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自由走线、遣词造句,又让人难以捉摸。他制造一个又一个惊奇和迷宫,在应该浓墨重彩的地方,轻描淡写地调侃一番,在无聊走马的地方又突然生出悬崖畸形;他构想一些问题和情绪,但总还有另一个更沉重的谑戏或结局,或戏剧,或深谷。他的七情六欲是很难模仿的。他的天才、自由阵、趣味(包括他本人),某种程度上就像一只只小蝴蝶,总要去探寻什么真实的东西。蝴蝶的栩栩真谛——有天然的(自由)和造作的(自由),但不管那一瞬有多远有多短,一瞬间,一个真实的东西曾经在眼前一丝一线地存在、狂欢过。想起了一句:天才就是追着一只蝴蝶上了一座山的小男孩(或者一只追着小男孩的蝴蝶上了一座山)。蝴蝶的细节、蝴蝶的真实深情我看得很专注,激动的时候,我们都透过斯坦伯格的棱镜或蝴蝶的深情看世界……但蝴蝶是平凡的,是一种更为世俗的存在。其实世俗是重要的。斯坦伯格的“线”是特别平凡的显要,特别平凡。如果他看起来总像是只蝴蝶,那他是在考虑我们的相认和倾听。
像一口新鲜空气,斯坦伯格无羁的风格有一股现实魔法的味道——只有审美的人才这样看世界。对这种魔法来说,世界是永世美好纯洁的游戏,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是画所看之物,他让我们看他所爱所好之物。真正领会了自身的创作人,完全是这样的私心气质,用一种并不会令人满意的方式,一直讲出这样一个事实:彼此了解的人在地理上是分散的,因为每个人都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词典。至少,至少人心的字典会写两个字:生死。生活、创作、蝴蝶的“生死”都是一样的。艺术家的艺术和蝴蝶都是编出来的,事实上斯坦伯格似乎也不是因为一种完璧的线条(或构思),而是因为某种“爱”的缺陷一直吸引着我。那无邪直觉的诗意(或缺陷)奢侈地表达了他自我扮演的全然的自己(或者伪装)。所幸如此,不然人如何逃离,如何结束表演呢?依赖于个人独特心灵经验的视觉表达,已知的答案是不适当的。千真万确,肉身的天然“原初”人是完成不了的,这小小的奇迹甚至不取决于艺术家。但又正是人的种种“绝望”传递着超凡脱俗的感性美和好奇心,不然人怎么能爱得上自己。有趣的创作都来自人心直接的狂风暴雨。
斯坦伯格用上了自己最好最美的智识、情绪和好奇心。我怕自己只能是部分地辨认出他来,就是说,我总怀疑我错过了他的本质——也就是把他整个地错过了。也许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作”,作者、观众都在描绘“自己世界”里最好的水火和满足感。斯坦伯格那么假装快乐着的无辜又深情的“线”,紧藏着很多的不确知和稀碎的剪影。那不确知的“无聊”在幽暗的阴影里,像是他早年的“生计”紧紧依偎在一起。我总在他高耸又紧抿的灵敏、胡思乱想下面,看到了生活暗地里的一道道阴影。他蓬松的线条卷发下所掩盖的,正好透露出他骄傲又无奈地“尽力”生活的血色;那也是我们尽力生活、创作的蠢蠢欲动吧……“尽力地隐藏”也是我生活、性命、创作的日常“活计”,这活计的尘浊、暗语、嬉戏越是不确知,越是激发起我的贫穷的好奇心。因为贫穷给你以颜色,以此来替代其他昂贵的粉色成分和多余。
归根结底,斯坦伯格的线,他的贫穷式技法,我们难以再现(甚至他故作敏感的诡计让人看起来不真实)。事实上,感性的内观、深奥丰富的“日常见解”,甚至他不愿清洗的生活画笔,才是斯坦伯格的“秘笈”——人确实要用一个人来衡量另一个。如若把他线条的魅力仅仅归功于敏感手艺的运用,那我们将永远差那么一些性命的味道——性命之作从来是在远观时才能深谙其妙,那也算艺术的匠心所在。大概他也是存着这种交流的欲望吧。
让我再次尽情重读这个人的肉身臆语。他的线是肉身的难,爱、恨、念、作的难(还有笨拙)。他讲东讲西、讲东西,但不管讲什么,我喜欢他只讲人情世俗而非神,大概神谕的意义不如人情世故傻白自然、深刻吧。他的欢心便自行隐匿于此了,隐匿于他独自描写的责任、敏感和貌似的无拘无束……这个敏感无拘的肉身站在帝国心脏的路上大哭,或假哭;大笑,或假笑;天真,或假天真。我们大可不必挑剔他的别格,其实他是细心铸造“受、想、行、识”的日常,最好最自由的诗就是要回到单纯的“日常”一一除非你促狭到有意又有本事隐瞒贫乏生活的地步一一因為日常一旦骄傲起来,那就是伟大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