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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的恐惧

2019-06-01文|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 曾 颖

第一次见到小梅,是在一处凶杀案现场。那时我在县电视台当记者,县电视台的工作分得没那么细,哪里有事我就往哪里跑。主任说山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流窜犯把一位老太太杀了,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把尸体分成了几块,往山坡上东撒西藏。想想那个画面,所有在场的记者都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把我晾在了前面。

虽然知道不一定播得了,但我还是惴惴不安地上路了。车子距离案发现场几公里,就觉得平日里山清水秀的风景,罩上了一层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怖色彩。

到了现场,我们在警戒线外架起机器,心怀忐忑地关注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们,每有响动,就像鹅一样伸长脖子观望。

这时,有个女孩从半山腰走了下来。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把她迎风扬起的头发,晕染成一条条舞蹈着的金线。

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小梅,美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就不那么美了—她的手里抱着一只脚。对,是一只脚!那位受害者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小梅给我的第一印象:美丽和大胆都超出想象。

后来,我们因工作有交集而认识,并成为朋友,我对她的这个印象一直没变。

说起小梅的大胆,可不是寻常“女汉子”能够匹敌的,许多男儿也不敢和她比胆量。她干过的许多事,我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比如,当年她刚从警校毕业,一个人背个小包去离家300多里的县公安局实习。领导问她有没有住处,她说没有。领导就试探着问她,说办公楼5楼还有一间储藏室,介不介意先将就一下。领导是个中年妇女,她也知道5楼太冷清了,下班后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储藏室离法医工作室不远,想想都觉得有些恐怖。

但小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高高兴兴地去做了打扫,把小小的储藏室收拾得干净利落。每天上班下班,起居正常,从没有睡不着和恐惧的感觉。那栋办公楼我去过,是20世纪90年代的产物,没有电梯,过道黑如山洞。储藏室在那层楼的最东边,厕所在最西边,想想每晚在半梦半醒间穿越100多米长的走廊去一趟厕所,还要经过法医工作室,我就胆大不起来了。

小梅听我这么说,笑得花枝乱颤:“这算得了什么嘛。你没有去过我家,我家的小院子三面被树林包围,方圆一公里内再没有人家。一到晚上,黑暗像一块石头,把灯光压得像一颗随时都要碎掉的水珠。我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留我一个人在家,我从来都没感觉害怕过。怕是一种奢侈品,只有被爱着的和有想象力的孩子才有。这两者我都不具备,所以我不怕。”

可以把黑暗比作石头,把灯光想象成水珠,还说没想象力?我对她的回答抱以不太满意的微笑,故意抬杠,说她的结论是歪理。

她说:“什么是歪理?女孩儿,特别是漂亮女孩儿都应该胆小?楚楚可怜的表情和连兔子都怕的矫情是最好的化妆品,可以把女孩儿装扮得更可爱,更能引起别人的怜爱和呵护。但这些对我这样的留守儿童来说没用。就像一个婴儿,如果他一哭,就能唤来乳汁和大人的爱抚,他当然会把哭当成交流工具;如果他哭破嗓子也没人应答,渐渐地,他就不再哭闹了。就像我对恐惧的感觉一样,我也许曾经怕过黑,但怕也没用,因为身边没有人会听你诉说,而且小伙伴们大多和你一样。至于大人们,他们所要面对的,远比树林背后的黑暗更可怕。所以,我说恐惧是奢侈品,只有被爱着的和有想象力的人才有。就像你第一次看到我时,我抱着一只脚,在别人眼中,那也许是一件恐怖的东西,但对于我来说,却是见惯不惊的。小时候,我们没什么地方可以玩,村子后面的坟园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坟园里玩过家家,偶尔看到被野狗拖出的一条腿,根本就没觉得是个事儿。我不怕那条腿,跟你们不怕旋转木马是一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头一扬,故作顽皮地笑了,笑容灿烂如阳光一般。

但我从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