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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寻访诺曼底美军公墓

2019-06-01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格桑亚西

谨以此文,献给75年前浴血战斗的英雄们!

一个深沉、辽远、凝重又有些空泛的女声,不间断地呼唤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9000多个名字,包含父姓母姓,一字一句,周而复始,从早念叨到晚。

不管诺曼底是春天、夏天,不管奥马哈是冬雪、秋雨。

缓慢清晰,名字和名字之间有停顿,一个上午大概连一遍也念不完。

要这样念多久呢?没有人知道,也许是一万年。

到玫瑰凋零,松树都枯萎,山脉低矮下去,远飞的雁群杳无音信。

到那些苦苦等待的人不再等待下去,“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算了吧,再等下去也是枉然”。

这是西蒙诺夫的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写于战火纷飞的1941年,前线的许多士兵都能背诵。

建在地下的纪念馆不算很大,光线幽暗。仔细看那些遗物、照片,听那个殷殷期待又凄切无助的声音,呼唤着没有回应的名字,空气中弥散着悲伤的氛围。

离得很近的地面上,成建制的,相当于一个不满员的陆军师,有将近一万座一模一样的坟茔。

ABCD,没有官阶门第,只按英文姓氏排序。

没有土堆隆起,绿茵茵的草地上,一行行、一列列,汉白玉材质的十字架墓碑,排成一个个白色的军阵。

晶莹、素洁、庄严、肃穆,可以使用的词语还有很多。最打动我的,是它传递出的两个字的信息:平等。

阶级模糊,身世淡化,差别扯平,死亡弥合了生前的一切。“平等”以直观朴素的方式,体现在墓位大小、石碑质地,尤其是一模一样的尺寸上面。

稍许的差异也是有的—少数墓碑不是通常的十字架形状,而是雕刻成六芒星图案,提示凭吊的人们,这里埋葬的是一位犹太军人。无论他是否确切地知道奥斯威辛的残酷真相,他和战友们的英勇行为,他们用生命开辟的道路,都在艰难地通往自由和解放。集中营里成千上万的同胞们正在苦苦等待,只可惜眼前的道路太过漫长,大部分人已经撑不到那一天了。

墓碑上有简单的碑文,镌刻名字、官阶、所属部队番号、生卒日期。最集中的阵亡时间是1944年6月6日,也就是诺曼底战役发起的当天,军事术语中的“D日”。

墓园里面埋葬有尼兰德兄弟俩,他们是三哥Robert,阵亡于D日当天的82空降师空投区;二哥Preston,美国陆军第4师排长,阵亡于次日的犹他海滩。

就在前一个月的16日,他们的大哥Edward刚刚在缅甸战场失踪。因为“苏利文法案”,参加登陆作战的最小的四弟—101空降师士兵Frederick被送回祖国,避免了这个美国家庭遭受灭门的惨剧。

尼兰德兄弟的故事,正是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的灵感源泉和创作原型之一。

我们熟悉的电影画面是这样的—

血战之后,突破口终于打开,米勒上尉率领减员严重的连队冲向纵深。海滩上死伤枕藉,尸体在血水里浮动,3个哥哥的名字依次浮现—肖恩·瑞恩、彼得·瑞恩、丹尼尔·瑞恩。

美国母亲的4个儿子已经战死3个,她将在同一天收到3份格式化的阵亡通知书。

剩下的是最小的弟弟,失去联系的空降兵詹姆斯·瑞恩。

参谋长马歇尔将军命令部属,必须不惜代价搜寻,护送他安全回家。

除了名字不同,历史和电影几乎一样。

电影的开头和结尾,年老的詹姆斯·瑞恩在上尉坟墓前凭吊的画面,正是在这个公墓里拍摄的。

他踉跄着穿行在墓园里,后面跟着妻子和众多的子孙。

他跪伏在上尉坟墓前,老泪纵横。

他向米勒上尉报告,自己没有辜负战友们的嘱托:做一个诚实的好人。

真实就是力量,这正是电影打动亿万观众的地方。

勇气、正直、怜悯,斯皮尔伯格知道人们想要看到什么。大导演不负众望,这是一部好莱坞风格的主旋律电影。

墓园里,埋葬有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大儿子。

他是位准将。1944年6月6日清晨,他带着拐杖,拖着伤残的腿,亲率第4步兵师的部属,乘坐首批登陆艇,参加了犹他海滩的登陆作战。

1944年7月12日,56岁的小西奥多·罗斯福将军因积劳成疾病逝,被追授国会最高荣誉勋章,和他的9386名战友安葬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中国先秦有军歌《无衣》。

古往今来,中国外国,变化的是战场、武器、时空,不变的是“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的生死情义。

这里是法国北部诺曼底的奥马哈地区,但我脚下踩踏的又是实实在在的美国领土。这块土地,包括在这里工作的许多人,都属于美国。这是一块位于法兰西的美利坚飞地,不是因为占领或殖民,而是为了感恩。

1979年,法国政府决定将这片土地作为永久领土赠予美国。

法国人民感激来自大洋彼岸的解放者,他们的鲜血曾经浸透这片土地,以人类自由的名义。

葬在这里,英雄们不再漂泊异乡,他们已经叶落归根。

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战争旷日持久,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1944年6月6日,“二战”历史上“最长的一天”,同盟国军队正是在这一带成功登陆,继而解放了大半个欧洲。

犹他、奥马哈、金滩、剑滩、朱诺,一共5个登陆点,数我眼前的奥马哈海滩的战斗最惨烈。作为开辟欧洲第二战场的主力,美国人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登陆作战中最艰巨的任务。

《拯救大兵瑞恩》用开篇20分钟的画面,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逼真地诠释了什么是血腥。

现实则远比电影混乱和残酷。

提供火力支援的两栖坦克下水仅几分钟,左翼32辆中就有27辆沉没。

云层低厚,轰炸机群怕误伤登陆部队,航空炸弹几乎全部落在距离德军阵地5公里远的地方。

18艘负责支援的军舰,炮火打得惊天动地,然而因为离海岸过远,实际效果十分有限。

风力5级,浪高10米,10艘登陆艇翻沉,300名士兵在海浪中苦苦挣扎。

整整两个小时,美军被压制在宽仅9米的逼仄滩头,成为德军射击的靶子,除了艰难求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很多年后,一位名叫海恩·塞弗的德军机枪手在自传中宣称,6月6日当天,仅自己就射杀了超过2000名美军士兵。

危急关头,牛仔精神、英雄主义发挥了巨大的激励作用。

副师长科塔准将大声疾呼:“留在海滩上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死了的,另一种是即将要死的。来啊,跟我冲!”

团长泰勒上校说:“待在这儿只有死,死也要冲出海滩!”

电影中,汤姆·汉克斯饰演的米勒上尉,演绎的就是紧要关头指挥官的沉着和勇气。

在不顾搁浅、抵近射击的驱逐舰的掩护下,士兵们最终炸开缺口,冲出堤岸。

兵力展开,旋即锐不可当。

17.6万人组成的突击部队成功登陆,288万人的后续大军源源不断从撕开的口子进入法国大地,第二战场成功开辟,德军腹背受敌,法西斯的丧钟开始敲响在欧罗巴上空。

和夏季的D日不同,现在是秋天,冷风从对岸的英吉利吹来,云层在松林上空低回。

面朝大海,我从德军当年据守的阵地走向滩头。

层层叠叠的堡垒,错综复杂的堑壕,数量众多的岸防炮位、机枪掩体。

有指示牌,部分工事可以进入。

那些相对完整的地堡出口很小,里面宽阔,用粗大的钢梁加固过,构筑得非常牢固,看得出守卫者固若金汤的决心和德国工程师一贯的严谨。

大半个世纪过去,钢筋混凝土的表面依然可以看见清晰的弹痕。火焰喷射器焚烧的地方,钢梁扭曲着,可以想见当年守卫者囿于其中全身着火,完全没有逃生机会的惨烈。部分掩体的顶板有炮弹直接洞穿的孔穴,透过孔穴,望得见低云密布的天空和乱蓬蓬的茅草。

倒是海滩,完全看不出战火的遗存。

70多年的时光,风吹浪涌,潮起潮落,掩盖了几乎所有的痕迹,战争变得遥远,貌似从未发生。

正当中午,游人不多,狭长的滩涂一览无余。我刚刚经过的高地下方,完全袒露在各式武器的射程中。

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守卫者隐蔽在永久工事里,居高临下,紧张又熟练地收割着来自海峡对岸的生命。

短短一个白天,超过2500名美国军人阵亡,伤者不计其数。这片原本平常的海滩从此有了“血腥奥马哈”的称谓,淹没在血泊中,被历史永久铭记。

我赤足走过6公里的海滩,一寸寸丈量它的长度,仔细揣摩1944年的悲壮往事。

正逢退潮,海水退到很远的地方,沙粒被海浪夯实,行走起来毫不费力。

我在靠近纪念碑的海域游泳。

8月末的大西洋变得寒冷,海浪劈头盖脸,沉浮于浑浊的海水中,我的嘴里满满都是沙粒和咸味。

我从登陆发起的位置,望向草木茂密的堤岸,想象那些隐蔽着的灰绿身影和雨点一般密集的火力。

就是在这里,在短促又漫长的一天里,2000多个美国家庭为欧罗巴大陆,为人类摆脱专制奴役、获得自由解放,奉献出了他们优秀的儿子。

工人和农场主的孩子,资本家的继承人,电影中米勒上尉那样的知识分子。

平民百姓子弟,达官显贵公子,他们在这一天拥有共同的称谓,先是战士,然后是烈士。

山坡上的墓园,就是他们的长眠地。

最后一瓶可口可乐,最后一块巧克力,最后一张合影,最后一封家书,最后一张微笑的脸,最后一个远去的背影……

登船出发的那一刻,就注定有去无回,永无归期。

战死在这里的每一个个体,在战争的天平上都微不足道,细小如海滩上的一颗沙粒,然而结成整体,前仆后继,他们就是一整片层层叠叠的沙丘,任凭风吹浪打,始终坚不可摧。

我当然不会忘记参战的21位中国人。他们是海军,因为学业优异,1943年被选送盟邦英国,在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接受培训。大战在即,他们有机会以实习军官身份参与其中。

▌作者在诺曼底登陆纪念碑前留影

他们虽然身在军舰,并未登陆,但毕竟是身临其境。他们是整个登陆战役中,离法国海岸最近的中国人。

让我们铭记他们的名字:郭成森、卢东阁、黄廷鑫……

2006年,法国政府向当时已是88岁高龄的黄廷鑫先生颁发“骑士勋章”,表达对所有参战的中国军人的感谢。

战争是个整体,大到每一场战役,小到每一场战斗,都是最终胜利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诺曼底登陆的次年,希特勒绝望自杀,轴心国崩溃,盟军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亚太战区凶猛的日本侵略者,此岸彼岸,息息相关,几大战场,唇齿相依。

没有时间去德军公墓了,它在奥马哈海滩更西边,埋葬有同样阵亡于这次战役中的德国军人。想来不会有胜利者一方的理直气壮、庄严肃穆,但总归是个归宿。

失去亲人的伤痛对所有的家庭都是相同的。在距离美军公墓不远的地方修建德军公墓,除了慰藉德意志母亲之外,也是出于对战争的残酷和人类苦难的反思。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你要苦苦等待……等到大雪纷飞,等到酷暑难挨。”

我心中萦绕着半个多世纪前的苏联诗句,它也是所有在战争中没能够回家的士兵的心声。

他们的亲人,还在故乡苦苦等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