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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苏菂

2019-06-01文|童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童 铃

▌车库咖啡曾是北京乃至全国知名的“创业圣地”

最近,有个陌生网友看到我在微博上提起北京创业博物馆,激动万分地给我发了条私信:“你认识苏菂吗?我去过他创办的车库咖啡。苏哥是怎样一个人?”

苏菂离开车库咖啡已经这么久了,早就以北京创业博物馆馆长自居,咖啡馆的一切对他来说如同前尘往事,居然还有“迷弟”“迷妹”,可见他确实为创业者特别是IT创业者提供了价值。

结缘

2010年,我在中关村一栋写字楼里开咖啡馆。

冬夜,我和同事正准备下班,突然一位客人走了进来,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安安静静地找了张沙发坐下。当时手机还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的内容,他独自坐了一会儿,有点儿无聊,就忍不住开口了:“能聊聊吗?”

我说:“好呀。”

他仔细问了这栋写字楼和我们咖啡馆的情况,我一一耐心作答。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想在你们对面也开一家咖啡馆。”

我扑哧一笑。

我其实没那么怕别人来抢生意。如果一个地方咖啡馆扎堆,像三里屯或后海的酒吧一条街那样形成气候,应该是好事吧。

他说他叫苏菂,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投资总监,刚刚辞职,想开一家为IT创业者提供服务的咖啡馆,客人点一杯咖啡就能在此办公一天,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车库”,因为苹果、惠普这样的行业巨擘都是在车库里创办的。他希望在他的“车库”里也能诞生一些伟大的IT公司,不过他对咖啡一窍不通。

我说:“没关系啊,不懂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朋友就这样交下了。

但对于他能不能做好咖啡馆这件事,我心里还是打了个问号:一个人得多没品位才会喜欢美式咖啡啊?我们咖啡从业者都称之为“刷锅水”,这样的人会把咖啡馆做成什么样呢?他的目标人群是IT创业者,会不会太小众了?他能否负担得起中关村高昂的房租?

车库咖啡

咖啡馆终究还是开起来了,不在我们对面,而是在海淀图书城步行街一个破旧宾馆的二楼,距离我的咖啡馆500米左右。

品位当然是硬伤。咖啡馆的色调灰蒙蒙的,沙发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造型奇特;吧台是奥利奥饼干风格—黑一块白一块,看起来很廉价;地板是旧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大团电线露在外面,看着闹心。我带朋友来捧场,朋友下巴都快惊掉了:“这是咖啡馆吗?怎么像个大食堂?”苏菂说这地方原来是网吧,尽量不改变原有的装修,能省点儿钱。

生意也确实不好做。刚开始只有一两个创业团队入驻,800平方米的咖啡馆空空荡荡,员工比客人还多,他说他很愁;后来创业团队多了,他依然很愁—融不到资的创业者们穷得揭不开锅,即使服务员反复递水单,他们也能忍着不消费。最夸张的是某团队连续一个月天天来“车库”办公,从开门坐到关门,却连最便宜的饮品都没点过一杯。苏菂说他想为创业者服务,实在不好意思撵人。

创业者的苦,苏菂懂。

创业是危险的,如同在茫茫大海中行船,不知道航行多远才能登上陆地,不知道是否会在登陆前把物资都消耗完;创业者是孤独的,项目有可能陷入瓶颈,有可能被投资人否定,还有可能遭遇众叛亲离……家人不一定能理解创业者的绝望和沮丧,因此创业者之间互相鼓励就尤为重要。“车库”提供了一个场所,让创业者互相认识,一起合作,抱团取暖。

苏菂把以前在投资界的资源引入咖啡馆,投资人在这里找到项目,创业者找到钱。越来越多的创业团队走出了“车库”,用融到的钱租了体面的办公空间,继续把项目做大。对创业者来说,这才是他们的刚需,精细化的服务、高档的装修没有那么重要。

那个一个月没点单的团队在融到资之后的第一天,点了一堆吃的喝的,摆满了整张桌子。

也是个“大猪蹄子”

慢慢地,车库咖啡的名声起来了,《新闻联播》播过,《人民日报》报道过,总理参观过……苏菂有点儿膨胀。

他看不起他媳妇。

他认为自己在大堂里和创业者聊梦想、聊商业模式叫事业,他媳妇打理咖啡馆杂务不叫事业。他懒得听他媳妇讲谁不好好干活,人手又不够了,东西坏了找不到人来修、换一个又太费钱,这些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事。

在北京那个著名的大暴雨之夜,停靠在马路边的车都被淹了,滞留在外的人们回不了家,苏菂突然在微博上宣布:“今夜‘车库’不打烊。”他媳妇当场发飙:“根本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来守夜,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苏菂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我觉得你已经跟不上我了”,把他媳妇气得要死。

夫妻关系降到冰点。

在外行眼里,咖啡馆是浪漫的、温馨的;在我们行内人眼里,咖啡馆则有处理不完的琐事:下水道堵了,卫生部门来检查了,有顾客投诉了,员工离职了……苏菂不明白,当他在媒体面前、在众人眼里熠熠发光的时候,是包括他媳妇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在努力让咖啡馆正常运转。

他甚至看不起当初一起投资的股东们。

他总觉得自己功劳最大,一手把咖啡馆做了起来,其他人不过是投了点儿钱而已。其实那些股东都是投资人出身,不知免费为车库咖啡的创业讲座当了多少回嘉宾,给创业者们资金和经验上的支持,数不清也说不尽。如果没有投资人的付出,光靠苏菂一个人的钱,怎么可能建得起车库咖啡呢?

有的股东在很长时间内不愿意和苏菂说话。

归来

后来,我因为严重的哮喘病离开了中关村,也离开了咖啡这个行业。虽然微信上有苏菂,但几乎没聊过。

▌车库咖啡举行项目宣讲会,创业者带着自己的项目向投资者和导师介绍,对于创业者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学习的重要途径

听说他后来慢慢淡出车库咖啡,跟媳妇分居过,又复合了,也不和股东们较劲了。他找了别的合伙人一起做了个叫YOU+的青年社区项目,当起了二房东,据说是要“给年轻人一个家”。我在网上看了大家对YOU+的评价,毁誉参半:喜欢的说在这里交到了很多朋友,完全智能化的家居设计非常符合年轻人的口味;不喜欢的说房子很小,质量不行,服务很糙—看来苏菂这样的人确实很难提供精细化服务。

再后来,听说他把车库咖啡的股份捐了,开始折腾创业博物馆,专门用于展出互联网创业史上的那些老物件。他立了个誓:博物馆不开张,他就不理发。博物馆原计划于2018年6月开张,实际拖到了9月,他就这样顶着一头长发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在“朋友圈”里晒的本人照片已经很有艺术家范儿了。

创业博物馆开在海淀图书城步行街上,车库咖啡的对面,他还真是离不开这条街。

我们有四五年没见了吧。

我想去看看老朋友。

苏菂老了很多,他还不到40岁,头上却长了很多白头发。

他原来的“啤酒肚”不见了。从前,他天天在咖啡馆的大堂给创业者的项目“把脉”,干坐着不动,体重一度飙升到180斤,肚子起码就有40斤。我当时在学摄影,对他说:“苏菂站着别动,我要拍照。”他把大肚子一挺:“别把我拍胖了啊,我这么瘦一人儿。”我问他是怎么瘦的,他说他每天走10公里,“年纪大了,得注意健康,步行最好,不伤膝盖”。

▌创业博物馆分为电脑区、手机区、游戏出版物区等多个区域,在电脑区,一台1987年上市的四通打字机格外抢眼,这也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他开始有耐心写东西了,开了公众号,坚持定期更新。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突然发现苏菂不见了,转身一看,他独自坐在书桌边敲键盘。我大叫:“苏菂,干吗呢?”他头都不抬:“我写作呢。”

他一度又想起上学时那个当播音员的梦想,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有磁性,想在公众号里用语音代替文字。苏菂的叙述风格是这样的:那年我们在青海湖边骑自行车,我们计划做什么事,中间遇到了一个奇人,那个奇人叫什么……他突然停顿了几秒,然后又缓缓地说:“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很长,今天先不聊这个。”我额头上三条黑线下来了:“大哥,你能先打个草稿再发语音吗?列个提纲也行啊。”

他变得柔软了。以前他和媳妇吵架:“我不要小孩,你生了我也不管!”他媳妇还是固执地生了一个女儿,毕竟女性的黄金生育期短暂。刚听说这事时,我们都替他媳妇捏了把汗:养育孩子太难了,如果没有丈夫的支持,只会难上加难。没想到的是,苏菂居然化身“女儿奴”,三句话不离女儿—“我家慢慢可聪明了。”“我今天给慢慢做了一大桌子菜。”“慢慢打小和我抢酒喝。”“我带慢慢去动物园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可酸了……”

到底是什么让苏菂发生了改变?

是岁月,是遇到的那些冲突与碰撞,是和家人、朋友们的分分合合,是离开“车库”内心沉淀下来之后的反思,还是女儿的降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前这个苏菂更温和、更从容、更接地气。

我正恍惚呢,苏菂突然问我:“我叫了两杯咖啡,你要哪种?”

我说拿铁吧。

“好嘞!一杯拿铁,一杯美式。”

看来还是有些东西没有改变,比如对美式咖啡的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