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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

2019-06-01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南在南方

有天下午,我妈忽然说起桃源沟一个白发的老婆婆给我刮过痧,问我记不记得。

我记得,自己趴在板凳上,老婆婆捏着铜板,在桐油碗里蘸一下,掀开我的衣裳,刮得我嗷嗷叫,后背感觉热烘烘的,总要瘀青几天,不能平躺,只能侧着睡。

我妈说,老婆婆门前那树桃花好看。

桃花到处都开,我妈这样说,陈年旧事呼啦一下像是就在眼前:她家门前有条小溪,桃树就在溪边,鸭子浮在桃树的阴影里。偶尔落下一片桃花,其中一只鸭子用扁阔生硬的嘴去含,自然含不住,两片嘴碰在一起,轻轻一响。漂着花瓣的溪水无疑是好看的。

少时,每逢清明,我们举着花圈去祭扫烈士墓,要去15里路外的蒿滩河,先是山路,再是水路,水还没有涨起来,一河的白石头。转过一道弯,看见桃花,差不多都要惊叹一声,虽然相隔不远,学校附近的山上却还是焦黄的。回来要写一篇作文,几乎每个同学都要写桃花,记得有一回我写道:“蒿滩河的桃花开了,春天离我们甘沟只有15里路了。”

那时,我以为桃花是春天到来的标志,后来才知道,万物萌动都因春天,只是桃花惹眼。

先是山桃花开,花是粉色的,花瓣单薄。房前屋后的桃花开得迟些,却鲜丽多了。课本里有鲁迅的文章,有一句写“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老师讲“伏”字的妙处,说这个字跟“肥胖”呼应,形象极了。

我就想着,黄蜂不采蜜,伏在菜花上多无聊啊,如果换成肥胖的蜜蜂伏在桃花上就好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老师说了,老师只是笑,未置可否。下课时,他对我说:“桃花的蜜是苦的吧?”

桃花伊始,杏花荣华,接着便是繁花,桃花什么时候落了都不知道。小小的毛桃长出来,我会想想水蜜桃的汁,多少有些盼望。

前些天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开篇就是一句:“桃花难画,因为要画得静。”想起一个叫雅枝的学美术的姑娘,有一天收到她的短信,说旧时桃花的画法:“胭脂配少许白粉,加水,画花的润;花丝用白粉勾出,后用白粉调藤黄点花药。至于花托、花苞、桃叶,用墨,用花青,用曙红,调理。家燕左飞,款识题在右侧。”

这几句话,我记在本子上,觉得不画桃花,这样写桃花,也是好看的。

许多花朵可以吃,像芙蓉,像莲花,像桂花,可吃桃花却鲜有记载。偶然看见《严楼幽事》里说“食三树桃花尽者,则颜色亦如之”,可能想象的成分多些。

崔护的“人面桃花”是个熟典,有相思之意。同为唐人的志勤禅师求道三十年不得,有一日见桃花开,当下悟道,写偈:“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桃花自有本心,倾慕或者悟出虚空,笑或者惆怅,无非是各人自便。

如同《东坡志林》里说:“世人有见古德见桃花悟道者,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气,欲学长史书,便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桃花作饭,只是东坡先生拿它说事罢了,可能吃不得吧。

桃花开时,上有桃枭,也叫桃奴,经冬不落,摘下来也吃不得,但可以泡水喝,老中医说可以治虚汗,又说可以排毒。我喝过不少,少有桃味,第一杯浅黄,再泡时,水色深黄,放点儿糖好喝一些……

又想起祖父。有一年冬天,我拿着刀,想把房后一棵老桃树给砍了,因为看上去它已经枯死了。祖父挡着不让砍,说冬天的树砍不得,你看着它死了,只是像死了,要砍也得等到春天。果然,春天它又开出一树桃花。不砍冬天的果树是个教诲,我一直记得,不光是树,推及至人,何尝不是这样?不着急,等春天。

隔了一天,我问我妈怎么会想起老婆婆的桃花。我妈说,那年背着我弟去看病,回来天快黑了,老婆婆折了桃枝给她,说是可以避邪。我弟拿在手里,那桃花就在我妈面前晃来晃去,好看。

那时我妈30多岁,如今垂垂老矣。

那时的乡下,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总要折了桃枝捏在手里。如果孩子没病恹恹的,其实,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