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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30苏州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罗时进

南方周末 2019-05-30
关键词:学者历史

苏州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 罗时进

罗时进

苏州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

个人的阅读史在很大程度上与社会环境、家庭背景和个人喜好有关。上小学时,因为父亲在县中做语文老师,常有意识地借些图书室的书回来,养成了我自小“欲罢不能”的阅读习性。我们家比较老派,每顿都等人齐了一起吃,而我一旦迷于小说便拖拖拉拉,还边吃边看。母亲认为气氛不协调,就责怪:“看你,书当饭菜!”我便说:“一样吃饱,别管我!”因“屡教不改”,这句话被母亲从“回嘴”上升为“犟嘴”,最后定性为“顶嘴”。父亲宽容,总说“随他去吧”。

1966年之后,哪里还能带书呢?但想读书就不怕冒点险。我知道县中图书室已另作他用,书全部散堆在医务室。主管医务室的朱医师与父亲是世交,我常跟着父亲去他那儿,对环境很熟。听说图书在医务室,心思就动了,一次带着三四个伙伴去“弄些书看看”。那年头,书不招人待见,没人看顾。但想到万一被发现终究不好,故约定“每人不超过五本”。就这样我斩获四本文艺作品、一本数学教材。后者在1978年高考时起了作用,而前者是那个年代无法得阅者,包上书皮,陪伴我走过了后来知青点的历程。

那十年,见天的和不能见天的,读过的书为数有限,但伙伴们一起设法“弄”书以及相互间换书“偷”看时,半意气昂昂,半遮颜潜行的情状,近半个世纪过去了犹有记忆。那种掺杂着饥饿感、窘迫感、兴奋感的阅读经历,今天的年青一代是无法想象的。我在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其间曾任过近五年图书馆馆长,一直置身琳琅书林;自己购书藏书,稍夸张点说也牙签万轴,对比那十年的阅读经历,能不时兴感慨?

说远了,话转正题。一直到大学期间我的阅读兴趣主要是文学艺术类书籍,而自从将古代文学研究作为志业后,这种兴趣就逐渐边缘化了。既然有边缘,就有中心,但要确认中心也难。应该说,其实阅读形成的是一个庞杂的结构,而我的阅读结构中,历史书籍占有较大的空间。每一届博士研究生录取与报到入学尚有一两个月空暇,通常会问读些什么书?我始终回答“历史”。基本想法是:文学艺术的感悟是养成的,而学者的知识结构是构造的,养成靠自为,构成需指导;对古代文学研究者而言,文学基础部分应属已知,历史部分则需补充。在已有基础上补备知识,便能成气候了。这是我的体会和动力,培养学生也循此一路。

我曾组织研究生举办“文本细读”读书会,第一本“细读”的是英国学者爱德华·霍列特·卡尔的《历史是什么?》,这是作者1961年1月至3月间在剑桥大学乔治·麦考利·特里维康讲座中的演讲集。“历史是什么”?历史是“人民的传记”还是“伟人的传记”?我自问过多少回。这本书的标题,直接简明,有吸引力,我也有兴趣了解一个长于国际关系的学者到底持有怎样的历史观,形成怎样的史学理论。

这本仅12万字的书,令人欣赏的是其演讲式的口语化叙述和简明论证的风格。卡尔对此前重要历史学家的观点很熟悉,无论是将之作为立论的基础或驳议的对象,没有故作高深状,也不拖泥带水。荷兰历史学家皮特·盖尔说“历史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辩论”,卡尔显然赞成这是“历史”的意义之一,而进一步从历史编写者的主观性和社会进程的客观性两个角度来讲“历史”属性,辅之以对时代伟人、人民群众、历史上叛逆者的作用分析,很多“疑难杂症”似乎在轻松机智的道白中得到恰当的回应和处理。

关于“事实”如何成为“历史”,他的阐述浅白而透彻:历史是以历史学家对事实加以选择和排列、使其成为历史事实而开始的。所有的事实并不全是历史事实……任何事实,一旦它的关联和重要性被辨别出来,便被提到历史事实的高度。卡尔对“事件”之所以成为“历史事件”同样放在历史学家主观而智慧的工作中考察:历史事件的原因确定他对历史过程的解释,而他的解释也确定他对历史事实原因的选择和排列。他对“历史的未来”持何种态度,这是我所关心的,“作为进步的历史”一节提出的大判断表明了他的信心。在全书的结尾,他“展望这个动乱中的世界,在阵阵剧痛中的世界”,借用伽利略的话说:“可是地球还是运行啊!”认真体会卡尔的全部叙述,不会觉得其历史乐观感无根而生。

专门史方面的著作,美国加州学派代表性学者彭慕兰的《大分流》给人印象深刻。该书的副标题是“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看起来与我的专业无关,事实上这是一本研究“近世江南”的重要著作,其研究方法则是“比较史学”。海外著作多读一些,有时候难免感到视角虽新但自我言说倾向严重,常常云腾雾绕让人难明所以。研究中国问题,有一二中的之语,但整体上显得隔膜。当代一些西方学者开始注意吸收中国学者的成果进行研究,体现出对话的姿态,已与半个世纪前有较大不同,而国际史学界可以找到的例证又多于其它学科。

《大分流》以1800年前后为时间坐标对江南与英格兰的经济发展进行比较研究,摒弃了“欧洲中心论”立场,试图“建立一个更兼容的历史”。虽然不能排除该书在资料运用与理论推论方面可能存在瑕疵,但作者在文化以外的领域寻找中国和欧洲最终走上不同发展道路的原因,极可引发阅读兴趣,而其在揭示“无数令人惊异的相似之处”的基础上,从多角度(人口、寿命、出生率、积蓄资产、消费、资源、生态)提出问题的方法,也颇能启迪思考。该书出版后引发的争论,以及后续研究的成果,其影响已超出了经济史领域,对研究清代江南社会史、文化史、文学史的学者来说,都值得认真一读。

我在最初进行科研时,曾接触过民俗学,后来学术方向转移了,但深知在民俗学视野中开展文学研究不失为可行路径,而民俗学知识的深入,有待于对文化人类学的探讨。法国学者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是我举办读书会“细读”过的又一文本。该书被定义为“理论人类学和哲学的专著”,事实上是用结构主义思想来表达“人种”发展观,1962年出版后在法国学术界曾引起广泛的注意和讨论。我对结构主义至今不甚了了,也无意从这个角度去研讨,而是将之作为一种史学思想来看待,反而觉得整体和局部都很精彩。本书的最后一章便直接以“历史与辩证法”标目,为读者敞开了一扇窗户。

“野性的思维”即人类早期的思维,因此作者讨论图腾分类的逻辑、仪式系统、图腾与等级制度、物种类别等,读者从这里获得的知识或许比弗雷泽的《金枝》更多。虽然作者的思想处处闪动光亮,但我更喜欢捕捉他走出复杂事相后作出的简明阐述,比如档案与谱系的重要性、历时性与共时性思维方法、出生地(家乡)之于人的意义。他对“历史事件”分析道:一切历史事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历史学家对历史进行切分的产物。即便神话的历史是虚假的,它至少以纯粹的和更具标志性的形式同样表现了某一历史事件的特征。这正深化或应合了我对卡尔历史观的理解。

作为一个古代文学研究者一味推荐国外史学类著作,多少有些越界感,事实上我要求研究生阅读的主要还是国内学者的著作;只是相当多的名著包括工具书都已经得到推荐了,叠床架屋似无必要。尽管如此,我仍然要将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和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提出来。胡适只写了“半部”《白话文学史》,项楚先生等所著的《唐代白话诗派研究》是专题性探讨,可结合阅读;听说骆玉明教授正着手《白话文学史》的重写,足可期待。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十四章中的每一个问题,都有学者进行申论,著述累累。一部经典著作,恰似学术思想的孵化器,由此书可得佐证。这两部著作被学界誉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筚路蓝缕之作”,固然如是,而我想强调一种自我感受:其中揭示了比其他文学史更多的纯历史内涵和民间(底层)文学价值,从另一个维度上接近于文学的本体意义。这一点,与《野性的思维》等几部著作合读,或可得到更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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