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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传

2019-05-30罗文发

参花(上) 2019年5期
关键词:舅公青蛇白蛇

这边大刘一下把西萍搂起,跳进海里,那张大床顿时波涛汹涌,如同海里的舢板轮流起伏,蹿高时飙至天空,伏下时钻入海底,两条鱼撕欢在海的浪花中。

八仙过海,来到了琼洲岛上,坐在那溜滑的海石上,大刘几次从石上滑下。看来今天你又要吃累了。他拍了拍西萍光洁如玉的臂膀,可惜了你这臂膀,还得去搬动游客们那些箱子。那是当然的,大一点的东西都要协助游客从宾馆往车上搬,放在车上安全多了。

大刘说,没想到当导游还是门辛苦差事。

小青蛇说,辛苦还不算啥,还要善打扮,你收拾打扮好了,游客们就会走近你,理解你们,就说这步下楼,它不同下山,视野窄多了,但比下山还累。不是吗,导游是碗青春饭,有人总认为她们是要借机捞钱的,实际上呢,一天下来,腿肚子颤颤的,又胀又酸。

小青蛇又提起今天是买东西的日子:知道你大刘是不需要的,有下属们跟你忙。但你要给小青蛇点面子,你要不买的话也不能离队,不过你也该去看看那彩戒,漂亮着呢,昨晚我跟老太太的闺女讲了,她就很有兴趣。小青蛇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西萍的话中还有话,说你不会为我选其一二吧。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他们是要数人头费的,进一个就有一个份子钱,虽然不多。大刘讲,“好,好,为了你的工作,我陪到底。再说,你推荐的彩戒,我怎么会舍得这眼福不看嘞。”大刘又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讲,不过那个美女也是,想买一枚彩戒,也不用从内地带个空箱子来吗。

小青蛇笑而颔首,现在我要收拾打扮了。她坐在床上将一头青丝分为三处,后面大部分头发拢了拢,用一根彩带把它系成了丰满的马尾。前面一左一右两小束青丝,右边的每根齐齐扎成古代美人额须遮盖两眼之秋波用,左边厚一点的乌发前短后长的及青衣细脚还礼之状。她说,现在好了,可以出去了。

大刘不由暗叹,年轻女子要显得有涵养些,有知识味,實在费时费工哩。她们下午还要去买一些化妆品,箱子当然用得着。为了坚持好晨练这个习惯,小青蛇就陪着他下楼,从一下楼起大刘就开始数数,数一下走一步,越数越慢,就像老太婆扭秧歌,背的挎袋像腰鼓儿,锵、锵锵嘁、锵锵、嘁锵嘁锵嘁。这样也便数了一百多个梯子。

小青蛇这时候改了话题,走了这半天还不到一半,还是坐电梯吧。

也好。大刘收手动作是三跳三拍手,秧歌跳昏了,有些忘记是在楼梯上,隔了两个梯子就试着跳大步,霎时间没落到实处,人千悠万晃地往下坠,眼看就要摔在坎子上,是小青蛇伸过那只长臂拉住了他。大刘扯着她的胳膊还在晃悠,接着跳秧歌,小青蛇稳住他后再稳住自己。大刘说,这回是我真心谢谢你,小青蛇儿。她说,好的,是老娘给了她一双长臂猿的手,几次都化险为夷。后一句大刘没有去追求她那故事的惊险性,前一句却让他知道了她长臂猿绰号的由来。先是小青蛇紧紧拽住大刘,后反转过来,小青蛇在大刘怀中耍娇。

要不是为了陪小青蛇,一个大厂的中层头儿是不甘心在这店里走来走去的,还好,人家并不晓得他的身份。你看他们,女的拥着男的,男的牵着女的。当然,物欲感强并不是坏事,不是那么讲吗,内地人来香港多半是为了购物,它是免税岛嘛,而且货源丰富,这里不买何处买呢。太婆、嫂子,小两口或是男女朋友,这店子就是为你们开的,这当中不是指来自欧洲、日本的顾客,而是内地游客。这家店名号是X XX商行,装饰豪华气派,铺面可以进百把人,中老年、美女、帅哥的身影在那大理石上荡来划去,舞步翩跹。

大刘走在后面,总觉得矮了人一截,让他觉得难得加入这种潮流,此刻小青蛇忙于事务不在身边,他形单影只了。那一串又一串,一挂又一挂的珠宝、金链、吊坠在他面前如吊葫芦、多节草,她们欢笑着,闪着各自的光彩:来,拿起我吧,来,挂起我吧!留恋在这热烈的气氛里,沐浴着那舒适的凉气,时间一分一秒地不觉过去,她们流连不舍,选购着那梦中的宝贝。这时小青蛇来了,隔着一个人伸出长臂推了推大刘。她看出了大刘的心思,两手冲他做暂停的动作,耐烦一点吧,多待一会儿吧,会有你感兴趣的事哩。她冲他又是一个指头打弯,顺着长臂猿的指向看去,那边正是老太太母女俩正在找服务员挑选手饰,她指头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去看一看。

大刘走近她们身边,老太太女儿正拿着一枚彩戒欣赏,这枚彩戒色彩艳丽,珠联璧合且造型优雅。老太太说,珠宝千万不能太花,朴素一点好看。老太太是这样郑重其事地交待着女儿。大刘似乎来了点兴趣,朴素一点,一枚彩戒几万元,戴在手指上还要讲朴素,捏了鼻子哄眼睛,当然,对他来说,要买也只是小菜一碟。

嗬,老太太自己也开张了,来了一条翡翠项链。她女儿拿着它,左瞄瞄,右瞅瞅,啧啧地叫好。这时,大刘开始注意那宝贝了,那彩戒好似荷塘中的花蕾,绿中泛红,红中显碧,水润润的,好一个活灵灵的家什,套在她女儿那雪白的手指上,姣好的脸容泛出一种痴笑,真乃柳绿桃红一般。没说的,买了。她女儿拿出那信用卡,那服务小姐笑吟吟地别着普通话,小姐有眼光。接过信用卡,好的,付人民币吧。老太太又拿过自己选择的那翡翠项链往那空空的胖颈脖一挂,顿时人儿添神,胖胖的身子也显得有了几分苗条。

大刘后来才知道这彩戒流行于英国,传及欧洲整个上流社会,它由钻石唱主调,黄金相辅,白银点缀。它带有当今混搭风格,虽然有些机械,但难掩霞光四射。它起源于英女王维多利亚时代,流行于当时贵妇人之手,以此蔚为风尚。至于老太太和她女儿,贵不贵不知晓,但她们要算大户啦,一出手花了七八万。大刘推想,大凡这样花钱的,儿女不是当官的就是老板。

据亚洲国际豪华旅游博览会发出通告,去年大陆外出游客购物花费世界第一,大多都是冲着珠宝、钻石、手表而去的。大刘有点不懂了,有点钱的老百姓喜欢露富噻,像他们这号人花钱,小心谨慎,当然另找渠道。

回到旅游车内,老太太毫不躲闪,颤颤悠悠,脖子生辉。她女儿呢,却将那枚彩戒藏了起来,并要母亲少嚷嚷。趁此机会,大刘转头小声地问小青蛇,“为什么,还怕抢?”她笑,香港是法治社会,没有人这么大胆。大刘也笑,笑问她们何以这么大手笔。

“老公官不小。”她嘴巴努努。

老太太憋不住了,见了好东西就想买咧,艰苦精神虽要提倡,但幸福来了也要及时伸手把它抓住。

谁说不是呢,不过幸福哪里都有,标准不一,问题是你抓不抓得住,幸福它往往从你手上溜掉。小青蛇趁大伙儿不注意悄悄拢近大刘,她说通常是买一枚彩戒就够了,老太太不甘寂寞还添了条万把块钱的翡翠项链,她心里头此刻好一阵窃喜咧。小青蛇的用意不用说他也猜得出,就看你的啦,有没有心也牵条龙来拱一拱。

大刘心里有数,枪不打、鼓不敲地回去悄悄办了此事。

下午的活动不用说了,陷入另一个高潮,有的买奶粉,更多的是买化妆品。奶粉罐装,化妆品筒筒、饼饼也是一大堆,老太太女儿拖着的箱子用上了,说她是老三,家里还有两个嫁得翁婿的好姐姐,等着她的东西回呢。

大刘装作什么也没买,当然也沒闲着,当了一名搬运工,为了表示一下心意,趁没人注意时,他悄悄走到那边化妆柜,就拿它吧,他指的那矮矮的白玉瓶,品名“羊胎素”,也不问价钱,一下买了两瓶。西萍自己也买了一提袋化妆品,同时大刘又塞给她一包东西。大刘看着她又是提、又是背很不方便,尽管她是长臂猿。大刘的“大”是他年纪正适中,人又高高大大,所以人称大刘。

小青蛇还要两头跑地召集同队同胞,这样大刘只好上去了,悄声讲,“来,长臂猿,我给你拎包。”

好,好。她把两个包袱都给了大刘,她却去扶老太太,扶上车后,她叫大家稍微等一下,她去街上端了一碗馄饨面给老太太吃。老太太边吃边说,谢谢,谢谢,青蛇儿同志,对不起,对不起,肚子实在是饿不得。

购物花了整整一天,谁也没料到,晚上又发生问题了,十六个人留了八间房,人数正好,性别有误,有一个人没法进屋,要不是她小青蛇,要不就是大刘,大刘打单,她导游也打单。合二而一吧,玩笑归玩笑,当着大家的面,绝对不行。不行的是,这个宾馆全部客满,拿钱再订一个房间也是免谈。西萍就想到能不能调整一下,就召集各位来到营业厅一角,她跟几对青年男女商量,有哪位愿意拆散一个晚上和刘大哥同睡。

大刘表示欢迎,我们还可以聊聊天。

“拆散了,我那女朋友跟谁睡?”那位帅哥嚷道。

“当然是我。”西萍说。

“你,导游小姐。”大家一阵哄笑。

“我当导游的尤其要休息。”小青蛇理所当然地说。

“你总不能跟我们游客抢床位吧。”

“不是抢,是商量。”小青蛇纠正着。

“那不中,导游小姐还愁没地方睡吗?”有人议论开来。

一时间,大家都默而不语了。

大刘很想冒出那么一句,小青蛇可以睡我房里,我睡营业大厅沙发上。但没说出来,当着大家毕竟还是有顾虑,其实大刘是用不着来挤着睡的,要是在往常早就有人给他安排好了。老太太呢,一个劲儿地咳嗽,直等她咳完,那位帅哥说我们还是听听佘太君的吧。又是一阵静默,老太太这才清了几下嗓子,“对不起,大家都很辛苦,后生们也不好拆开,导游小姐就和我们一块睡吧。”也就是老太太一句话平息了大家的争执,背地里那几个女孩子议论道,她佘太君也应该谢谢那个导游了,帮了她母女俩几多忙噢。

大刘呢,乐得又是一个人享受一间房了,也有了那个机会和小青蛇共舞了,应该说,大刘和她一起出差不是更好吗,可这是头一回,西萍要考验他大刘,单独两个人出差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不好交代了。

这个宾馆在郊区,房间都是较大的,除了两张床,还有一张大沙发,电脑、电视,洗澡、烧茶的器皿一应俱全。冲过凉后,大刘照例躺在席梦思上开始了他做梦的生涯。一觉醒来,正是下半夜的两点来钟,原来是尿憋得,大刘拿起麦克风就唱,唱完,听得楼道上有来回的脚步声响。大刘想起来了这层楼一间房里还有老太太、她女儿和小青蛇一起安歇。

门打开了一点,推出的那当儿一只手抵住了,然后一下反推门又关上。这就引起了大刘的惊奇,再轻轻打开,借着房间的灯光,大刘看见了那只长臂猿的手,白白的无毛无皱,他问是小青蛇吗。

小青蛇身背背包手拿提包,靠在门后。大刘不客气了,“进来,进来吧。”她站着不动,他抵挡着她那长臂猿的手,伸手把她的提包夺了过来。大刘不知道她是有意抵挡还是做游戏,总之她又一次进房了。她说她遭罪了。怎么个遭罪?那老太太鼾声如雷,两个耳朵捂着也挡不住,她还带着那低八度的拖音,我不知道她女儿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了,我就那样想呀想,想起下次我该带团往哪里去呢?内地是肯定的了,因为我们是轮流跑香港的,香港是个肥缺,谁都想来。大刘说赶紧睡吧,还可以睡上几个小时。西萍打着哈欠,卸下行李,一瞅那张床没动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和衣而躺了。没有想到她的脸毫无羞愧地向着大刘,她闭着眼朝大刘就那么躺着。好一会儿,大刘才一个翻身,面朝墙壁了。几个小时天就亮了,遭了雷击的小青蛇,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雷击,什么雷击呢,鼾声如雷。拿小青蛇同她姐大白蛇比,大白蛇只知道同人家比,人家怎么怎么样了,小青蛇嘴里从不说这些,她只给你几分浪漫,几分温柔。

大刘免不得又翻过身来,他发现她的身子是后仰着的,两只鹤一样的长腿微弯着,她小青蛇的身姿就像一支画笔斜躺在画板上,中间鼓起的是那握笔处,挺起来的是她那结实待剥的柚子,她瘦处则瘦,胸部和臀部却是丰满的。扯起她那一头乌黑的短发,大刘想报复一下她的恶作剧的时刻到了,他认为是时候了,此时不做,还待何时。他的心似一匹野马,他先举起马鞭抽打自己,他要借它生出那烈马的状态。

两只结实的乳房扣在海平面上,一只比另一只更大一些,他的船从肚脐出发,驶往乳沟。此时,他的船与两个岛正好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两条腰各长约一点二海里。借助外面星光与灯光,乳房被或厚或薄的水汽造成不同形状的早点,或是东方的包子,或者西方的汉堡,他只是轻轻地吻它,它比包子、汉堡经典。下面是稍陡的海滩,细沙如绒,他要把自己埋进去,随着海水阵阵地冲击……

一场海潮经历后,大刘让西萍静心休眠一下,自己披戴来到床头灯下,开始做一件小青蛇意想不到的事,大半个房间是他的背影,找出随身带的书,翻出几张糖纸,量量大小,还好正合适。看着她,他开始折叠,不宽也不窄,先是条状,再是筒样,他用自己的手指试,没叠牢再来,一定要叠得熨熨贴贴才行。看看时间,几十分钟过去,大刘也迷糊起来。

只听得那边哎哟一声,“有水喝啵?”

大刘端着凉白开拢去,她问,“怎么你没睡?”

我做东西。她吧嗒了两下嘴唇,扭过脸去再准备睡。

大刘说小青蛇,送你一枚彩戒。她笑了一笑,大哥好大方哟。

你以为真送不起吧,这只是毛样。她看着大刘有些认真的样子,说这可使不得,我受不起。大刘把茶几上的彩戒拿去,这枚彩戒是刚才做出来的。小青蛇看着,玻璃糖纸,红块儿、绿块儿放在中間,灯光下闪着光泽。

我说你不是没有买彩戒吗。“是毛样吗?”小青蛇怔了一下。

随后她反驳了,“你呢,只有做纸彩戒哄哄小孩儿。”她伶牙利齿,作为一名够格的导游小姐,她有一张了不起的嘴。大刘也没有其他理由反诘于她。

大刘说,“你等着吧。”

大刘说好了,你睡吧,我要下山锻炼了,他刚要挎上挎包离开时,那小青蛇的手却把他拉住。她说,别下什么山了,要走该我先走,大家都没觉察。大刘说,还是小青蛇警觉,你先走。小青蛇起床去卫生间解手兼刷牙、洗脸,她出来对着镜子梳头发。大刘说,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问吧。”她抓着那绺头发。“珠宝你不想要吗?那般惟妙惟肖,比我们内地要上税的首饰合适。”小青蛇却是那样解释道,可我不,戴不得那金器,彩戒尽管漂亮,我还是没那个福气,原因是克金。大刘也知道,他一个朋友的老婆也有这毛病,戴上金链后,第二天开始咳嗽,第三天捏着嗓子说喉咙疼,第四天竟发起烧来,去看病,医生说,你把金链取下。金取人愈,医生说,一百个人中必有一两个克金。

“你真有克金的毛病?”大刘指指自己颈子。

“有的。”她声音低微,眼光躲闪,让人不敢相信。看她的样子想说句话,但她还是闭住了嘴唇,她的内心有着隐痛,她的姐姐是他老婆,当然她跟他的关系不宜在大白蛇面前暴露,但她小青蛇舍他又找谁呢,她认为只有大刘可靠,她一个女子,一个有颜值、有才华的女子。她开始梳那边的头发,大刘轻轻端起她清秀的面颊,凝视着,不,你绝对没有那克金的毛病。

她还是开了口,说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惜我们这样做对不对呢,或许从亲情上讲太不应该,但从情感上来讲他和她也是有可能的一对,这或许是老天爷后天的一种赐予。”大刘心里在想,要走你赶快走吧,这枚纸彩戒就算这次旅行的纪念……

从香港回来后,大刘按照老习惯先洗澡清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脱下来的裤袋那一角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坨坨,也丢进洗衣机了。当然冼洗涮涮是大白蛇的事,那个纸团子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大白蛇此次略为细心地拿起展开一瞧,好奇心使她发现了纸上的问题。纸张虽然皱了、破了,但仍看得清楚是香港那边的“時尚廣埸九龍店”的发票,还可看得清,化妆品“羊胎素”两瓶,单价港币是五百二十七块,下面就是总价。大白蛇顿时好像有人揪起她的头发来,那个疼痛阵阵地袭击她,老公的所谓深圳之行,实际上到了一墙之隔的香港,从来不喜欢购化妆品的他这是带给谁的呢,因为直到现在她才知道,羊胎素出自于香港。

她脑袋映出小青蛇那次来赴孩子生日宴的景象,是不是她哩,对于小青蛇的成人,大白蛇过继在干部家,并不十分知情。她能这样吗?她没想到兔子竟要吃窝边食,先摸清一下,再发作吧。

那是一个星期六,大白蛇的老公大刘打电话来给她,厂里客户须招待一下,晚一点回来,这也是经常的事,以前大白蛇并不怀疑,但现在不同了,她要枪不打、锣不敲地见见人再说。老公经常去的宾馆有好几个,大白蛇一一地吐出个蛇信子。

她一个电话打到秋姐处,“妈,小青蛇回来没有?”

虽过继了,作为亲生娘,大白蛇依然呼之如母。听她这种口气,秋姐心略微紧了一下,“回来了,她不是一个星期天跑一次香港吗?”

“嗬,清楚了。”大白蛇迅即一按电话。

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秋姐望着余音未消的手机发蒙,她不明白,大白蛇的电话可从来不是这样短的,这样莫名其妙的,作为娘老子要问清楚。“大白蛇,你什么东西清楚了?你给为娘丢下了一个什么谜?”

“娘,不是你的纵容,她敢这样吗?”大白蛇那边反讥于娘老子。

“这样,那样,还要问我嘛,你很清楚。”大白蛇本来就有些恨这个娘老子啦,“难道你们就多了她一个,在亲娘的身边生活,吃糠咽菜我都愿意。”大白蛇舔到了痛处,他——大刘,和西萍双双游香港去了,你能不清楚吗?两个女儿你怎么偏袒小青蛇,偏袒她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我实在不清楚小青蛇做了什么事。”秋姐软了下来,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晚上,小青蛇回来,秋姐有点相信了,并有了那种猜疑,她突然意识到那次酒店喝生日酒的场面和不为人知的小细节,她不得不朝那方面想了。她说西萍啊,这次到香港你是不是邀你姐夫一起去了?

小青蛇的脸变成了紫茄子,但反过来一想,“去了又怎样?”

“我要砍死你。”秋姐身上发热了,热向脑袋,她起身去拿菜刀。

“娘老子,你来砍吧,女儿的心思你难道不懂吗?”

“懂,我懂,请问世间有向姐姐开刀的吗,外面有多少男子你不找,你要吃窝边食了。”

“我找的窝边食是自己家人,窝边食可靠,姐姐的条件太好了,好处难道不能分担一点过来给妹妹吗?”

秋姐真的被激怒了,她立即起身冲进厨房,西萍听到了菜板倒塌,菜刀碰响。小青蛇火似的赶紧从屋里跑出,她要让娘老子先平静下来,她知道她有她的不对,但她想道,明白不等于就不能拥有,一个男人私下里找两三个不有的是嘛。

“青蛇儿呀,外面是有,但这个男人的妻子是你姐。”

“姐妹俩拥在一个人身上又何尝不可呢?”小青蛇的作为显然是违背道德的,但她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是犯了哪一条咧。

一辆自行车停在一面墙下,小青蛇就贴在了墙上。

她又飞了下来,绝望地坐在路边。一辆辆自行车车轮从面前飞驰而过,那闪闪发光的钢圈刺痛着她的眼睛。洪大的人流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涌向停车场,都无不以潇洒自如的动作放下自己的车就走。小青蛇孤独地坐在那里,在反省自己走过的路。

仲夏的一个下午,小青蛇回到乡下。她倚着爷爷奶奶的墓碑坐下,青石板上的名字是石匠一笔一画地凿出来的。尽管已经有些泛青发黑,她摸着上面凹凸的线条,心底涌出一种失落感,相亲相爱的两位老人长眠于此。小青蛇离开自己生活的那个大城市,怀着一种惆怅的情绪回到这乡下祠堂,当年秋母出去闯天下,打起背包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作为孙女的小青蛇如今来到这里,她想向爷爷奶奶说说心里话,你们地下有灵吗?如今母亲这么说我虽有道理,可是时代不同了,安安稳稳才是真。大白蛇认定是我这条小青蛇扰了她的家庭幸福,能怪我嘛,是大刘,是老天的安排。母亲扫墓来了,她向公公、婆婆问好,物在人逝,尤其是那张老木床。面对坟茔,她说,其实是我妈太急,我跟姐夫的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

床,司空见惯,木板床、棕绳床、席梦思床,都未曾逃过她的眼睛,以至于有一回还在家具展销会上看到了那摇控床。人站在某处用那摇控器指挥着床作倾斜及前仰后翘的摆动,于是流行转为实际,她鼓动大刘买回那床,她的这一招感动了大刘,人是七分辛勤,三分享受,这三分的土地我怎能让它流失呢。

偏偏是以前的床很少见影,其实那种颇为讲究的老式床,作为她那一代的年轻人不一定睡过,尤其是那些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老木床,很多人小时候没有机会得见,更谈不上睡过没睡过了。

对小青蛇来说,稍稍有运气的是儿童时代跟母亲睡过那张民国床,七十年代还用过。那时她四五岁,在她看来它简直是一幢缩小了的宫殿,瘦小的她在那里面犹如猴子爬树,翻跟头翻到娘的肚子上。娘就说,妹子你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还想回去不成。小青蛇学那些文官手持朝板在那里叩头上殿,娘就是那宫殿里的“玉皇大帝”。父亲,那时候在外地,一个月回来个把次,丢下娘和她在那张床上打发那休眠的时光。

娘在那个宫殿从不坐着办公,她的召示,她的吩咐都是倚着那枕头发出来的,必要时她还手敲围板,眼睛闭着向小青蛇发出呢喃。老祠堂有四间房,可是那张床竟占了大半个房间。娘就叹,那个睡房要大一点就好了。

那么这张木床是谁做出来的呢,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公是乡里出了名的木匠,这个舅公是她嫡亲的舅公,而我只是她表亲的舅舅。那时妹妹要出嫁离开家了,床一张,套笼一双,套笼是过去当地女儿家装衣服用的,一般人家都能拿出陪嫁。大床是主角,床脚及架子系樟木所制,牢靠稳当耐潮,周围雕饰板是榆木的,木质轻纹路密还结实。床高约三米,宽则二点八米,床顶栏板镂空方格,当中一圆心处,仙鹤展翅,老者橫笛,幽幽桂香,细细吹来,这恐怕是人生最高境界了。舅公那撮胡须往上弯着,讲起话来总是慢腾腾的,他确实是个还有点墨水儿的老木匠。

左右挡板镂空格之下,左右圆心处也有雕刻显示,左“司鸡报晨”,右“离门奔马”,这些都是难以雕刻的人和动物,有点夸张,偏向于漫画。下有踏板,放有寝鞋,上了床便等于进了宫。内置夏布蚊帐一顶,铜钩挽将起来,稍中上挂有香荷包两个,有驱蚊草塞在里面,专事驱蚊辟邪用。那么热天又怎么来应付呢?用当地竹席,抽条薄细而密,睡在上面感觉爽净,有时候冬天还用它呢。

睡觉前,小青蛇总是要演一两个节目给娘看看的,蚊帐当作幕布,撩开便演,那晚演的是“小将军打猎”。娘便躺在那里纠正她,“是小将军,不是小枪冲。”唱词是,“你打你的猎,我挑我的水,大路两边各自朝天……”

那一晚上戓许是饿的,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娘轻轻鼾起,小青蛇便悄悄爬起下床,拿一圆凳靠近小碗柜,那小碗柜挂在墙上,里面有青花瓷罐两个,一个装的是鸡蛋,一个腌的是萝卜。腌萝卜条拈了两条,躲在床角嚼得咯吱咯吱响,娘反倒没被吵醒,翻过身面向床里继续睡去。第二晚,她照例又去拿食,变了,摸出的则是老毛纸包的小红薯,还软软的,娘怕她挨饿,她咬着咬着泪水滴在了娘的脸颊上,渗进娘的枕头里。

当时她就不明白,娘的小碗柜怎么挂在了睡觉的床旁边。一二三,原来这床、套笼、青花瓷都是舅公所制、所购。

后来娘到镇上副食品商店当了营业员,白糖是论包论斤卖的,每户人家也超不过两斤。那张床没有跟她们上镇上,缘由是,从乡下到镇上一路上有上坡下坡不说,那四只床脚站在光溜溜的车厢板上也难以固定,要是父亲在家还好一点。娘说拆了搬你舅公家,真不好办,那张老式床反倒成了负担。不拆开搬,看来不行,当年也是舅公他们到她家来拼装的,现在也只好再拆了搬,搬往舅公祠堂去。

再后来,小青蛇先是跟娘到了糖厂,后又跟娘到镇上。对于娘的婚姻问题她忍不住试着问过,只知道父亲脾气很硬,没回答,他生性不喜欢吹牛拍马那一套。

少年时的她再没有与那张床相伴了,她和娘睡的是一张简易木棕床,少了那种浪漫也少了那么多梦想。小青蛇大了,娘也渐老了,舅公他也奔鲁班仙师而去。那张床就一直放在舅公乡下祠堂里,由他大儿子大表哥管着。当时小青蛇去过他家,大表哥佝偻着腰对她说,“搬唦。”大表哥不但不拦,还满口答应。可问题出来了,她搬得动嘛,拆散的大床到家又如何还原呢?

大表哥没接过舅公的班,也不知道怎样拼装,这样到了家后更麻烦,不如先学一下安装,学会了就不怕散架子了。当时搬家的时候只图快,没按顺序来,本该先拆当面的,可弄反了,从后面拆起,床拆下浑身不见一颗钉子,全是榫头,方口、圆孔几十个。下面两根梁上,竟奇怪地粘着两条牛皮筋,据大表哥讲当年是他爸紧固床架用的。我们俩就着这一堆散架子,七七八八地比划,按着每个孔来插,插来插去,榫头不是大来就是细,松松垮垮地搞不成器。

正为难时,舅公的二儿子吹着口哨儿进门,他从大学里回来,他说小老表先放在这里吧,有时间我来啃啃它,我负责把它拼成原样。既然二表哥搭白了,算数,就这样那张床又在他屋里散放了好多年。

小青蛇长大跟着母亲进县城,二表哥也创业开了公司,其时已进入改革开放的年月,公司叫“鲁班公司”,他接父亲的班搞起木器加工,专做床具,更包括他父亲做的那张老床。

娘说,这么多年了,那张床你也该去看一看,床到底安起来没有?再说我们住两室一厅了,床放得下。娘的眼睛里射出一股浑浊的光芒。

她去了,二表哥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中餐还喝了二两酒。酒后,他带她到仓库,拐了一个弯,进了两间房,第三间房里灯光朦胧,她梦回当初,那是母亲的床吗,巍巍的一所宫殿,整旧如新,美中不足的是那香荷包不见了。

“妹子呀,困觉吧!”娘的魂魄也跟到了此。她说好呀,一下跳了上去,七滚八滚,床就像海洋,波涛翻滚。她哭了,这就是娘带我睡过的那张老式大床吗,心随着大床一浪挨着一浪。

二表哥陪着红了眼睛的她出来,分手的时候他动情地讲,这张床他是请一位老木匠拼装好的,春夏两个季节都不行,只有秋天动手才能还原。

“拼拢了?”娘醒过来,带着点疑惑的口气又问。

“拼拢了。”她说,您以后可以看到的。

娘眼睛潮乎,顺手拉过她,抱紧她。娘退休好几年了,她的头在阳光中颤抖着。小青蛇叹人生过得太快,娘的头发全白了。娘的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甲坚硬,连手背上都布满胼胝般的硬皮。她的双手按在小青蛇肩胛上,她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娘有时候是个轻飘飘的大影子,只有那两只手是真的,是温暖的。

她听得到娘的声音从那个床上飘来……

下面的话,她没有对娘说了。二表哥讲,从感情上说,你们对这张老床亲,从学术上来说,这是爸爸多年技术的归拢,比如说那两条牛皮筋为什么要贴在床梁上,它是一种热胀冷缩的机理,牛皮筋随天气的热冷变化,一粒米的间隙是有的。现在,我想转为复制,牛皮筋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榫头的拼接是个大关口,人家老木匠犟得很,不肯说嘛,你看看如今的哪一件家具不是钉子钉的。

一个是感情,是舅公两兄妹过去的感情,是我跟娘的床過去的感情,如今二表哥要复制,不能说不对,那毕竟是他老爸的手艺。一个曾经是生活上的伴侣,一个是事业上挖掘手艺的需要,二者必居其一。

仙鹤展翅,老者横吹,幽幽桂香,细细吹来。她不敢问娘,她问她自己,难道多年来对那张老式木床的感情由此就埋藏起来吗,然而,然而又实在难于推托。

踩着下坡的路,小青蛇脚一歪差点弄伤,不,不,这一歪倒是提醒了她,一定要留住那张老式床,再复制也赶不上娘的那张老床,总有一天会物在人亡。

“没有房没有车拿什么结婚!”看吧,这就是实际问题,房是借贷去购买,车更别说了。母亲说,外面有钱的人多得很,你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不会吊死的,姐夫是棵大树,根朝自己脚下长。小青蛇觉得不能当面跟母亲顶撞,这个事儿她觉得母亲管得太宽,她表面上讲不过母亲,脸却像那番茄,紫红紫红,好像无缝可钻。望着坟茔,小青蛇只说了一句话,“爷爷婆婆你们等着吧,三年后再聚。”走到山脚下她回首片刻,然后带着一股旋风飘然而去。

母亲唠叨着,走吧,让她走吧,亏她长了一副好壳子,白净的脸皮红成了番茄又有什么用。爷爷婆婆似乎在坟里回应,秋妹子,别说了好不好,你把她气走是不是有些过分?秋姐听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旁唉声叹气。

三年后再聚。这话秋姐听不明白,你们在一起是三年还是三十年,难道这算是你这条小青蛇对我许下的诺言?

秋姐回去了,她整夜睡不安神,两天后, 她去找小青蛇,迎接她的是那门上的指纹锁,这指纹锁是刚开始时兴的,要开锁的人必须有自己的指纹在里存档备案,作为娘,望了这把锁也只得兴叹。变,一切都在变,开门都不要锁钥匙了。她去小青蛇单位,她单位头儿讲她辞职走了,其他的人家一无所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去了另一个单位,而这单位是大刘的关系单位。她还是负责外联,那会面的写字楼,那人头攒动的招聘点,那来来往往的人力资源市场,都见她的影儿,她确实像一条小青蛇四处游动,有时候她来无影,去无踪。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罗文发,邮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发表于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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