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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小说)

2019-05-30余同友

安徽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台子土布老范

余同友

庄台:简称“台”,淮河流域的百姓为躲避洪水而修建的永久性高地村庄,高度约30多米,面积不等,台上的住户少则百十人,多则上千人。平日里,当地群众多在庄台上居住,在台下的田地里种植庄稼。

——摘自《淮河水利手册》

2018年10月13日 晚七点

老范拍拍收音机,恰好听见里面的女声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然后是熟悉的音乐,他知道接下来就要播报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新闻了。但那过门的曲子响过后,收音机里却传出来滋啦啦的噪声,像是一个人从天空上倾倒下来一堆堆沙土,扑火一样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新闻给扑住了。老范像往常一样再拍拍收音机的头脚,这回老招术不灵了,小塑料四方体里索性连沙子也没有了,这鬼东西彻底把自己倒空了,成了一个哑巴。

老范旋转了几下收音机开关,看它直接罢工了,便站起来。老伴王爱梅还在闷头剥黄豆,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同,看来,她的耳朵背得比上个月更厉害了。

老范走到门外边,秋凉了,草窠里、泥层下的蝼蛄子、黄蚓子还是像夏天那样紧紧密密地叫着,但已经隐隐地透出了衰气了,几只露水蚊子扇动着长长的翅膀,在杨树叶上飞舞,它们瘦长的细脚试探着要降落下来,却惊动了树叶背面的一粒金龟子,它急急慌慌地连滚带跳地跌向另一片树叶,但一只黑蜘蛛早把八卦网张在那里,黑蜘蛛像一个黑铁的锚稳稳地锚在网中央,金龟子扑在网上,就是扑腾在深深的河水里,扑腾着,扑腾着,它就沉了下去。屋子里太阳能板的电只能供点亮堂前的一盏灯,屋外一团漆黑,虽然看不见,但是老范通过听,就知道露水蚊子、金龟子、黑蜘蛛的动作。

在门外站了一会,用耳朵细细“看”了一会,老范准备回屋洗洗睡觉。因为依靠太阳能电板取电照明,所以,老范老两口基本都是在每晚八点之前就早早上床睡覺。就在他一脚跨进门槛里的时候,老范似乎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陌生的声音。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老范太熟悉夜晚的声音了,自从庄台上只剩下他一户人家两口人,他就天天录音机一样在心里录着音呢,十二年了,每个季节每个夜里有哪些声音,他都一清二楚呢。庄台上的各种声音,就像是他喂养的那几头牛,他闭上眼睛都摸得到,可是这一阵声音却是牛栏里挤进了一头象啊,这不是庄台上的声音。

老范扭头怔住了,他把耳朵竖了起来,听了又听,那声音似乎没有了,突然消失了。也许是自己听错了?老范关上门,到后院里去打水洗脸,他望望天空,天上的星星东一颗西一颗散开了,散得像一盘白棋子,这预兆着明天又将是个晴天,今年的秋旱还是没到头啊。老范把脸盘里的水往地上一泼,地面滋啦一声,立即把水吸了进去。

2018年10月13日 晚十一点

老范起来撒尿时,又仰头看了看星星,天空变得深蓝,蓝得像一块老印染土布,土布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野花。老范想起四十多年前结婚时,他婚房的窗帘就是一块大蓝花土布。

那也是个秋天,那一年算是个丰收年,淮河没有发大水,河滩地里种什么都发旺,红芋、苞芦一串串挂在屋檐下,芝麻、绿豆、花生装了几大缸。他父亲请媒人到王爱梅家说亲的时候,自豪地说:“别的不敢保证,家里的粮食那是吃个三年都吃不空的。”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反正,秋收一结束,王爱梅的父母就同意将女儿从河北嫁到河南的黄台子上来。

那时候,“黄台子”还是一个响亮的地名,还是一个正规的村民组,碰上放电影了,人家要是问:“今晚上轮哪个队里放片子了?”台子里的人就会答:“轮到我们黄台子了,到时来家看啊。”自从二十多年前淮河治理需要,兴建行洪区,才把这一片滩地让出来给洪水走。政府搞庄台迁建,黄台子因为紧靠淮河,滩地又十年九淹,成为第一批淮河行洪区,首当其冲被要求整村迁走,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这么多年了,“黄台子”这个村子早没有了,地名也就随着消失了。

老范(那时当然还是小范)结婚那天,黄台子上的所有人家都来帮忙,屋里屋外摆了十桌流水席,烧的烧开水,煮的煮羊肉,炒的炒大锅,放的放炮仗,吹的吹响器,把个黄台子闹翻了。这一带红白喜事都兴“响”,王爱梅母亲结婚前就通过媒人向老范家提了一个要求,娶王爱梅时,男方得要请三班“响”。于是,老范的外婆家请了一班,老范的姑姑家请了一班,老范的姨父又请了一班,三班“响”比着吹,吹得家里的那只老公鸡此后三个月没敢啼叫一声。流水席从日头刚出吃到了晚上出一天星,和老范一般大的小伙子们又在新房里闹了好一会,总算散去了。老范闩上房门,拉上蓝布窗帘,吹灭了煤油灯,扭扭捏捏又勇猛决绝地扑向王爱梅时,却听到屋外墙根下哧哧的笑声,那时候王爱梅的耳朵还好着呢,她又急又羞地推开他,指着窗帘那儿。老范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看到几个黑影子兔子样跑开了,边跑边嘎嘎地笑。老范记得,当年扯开那个蓝土布窗帘一角时,星光照进来,就像一群星星在窗帘布上闪烁一样。待他放下窗帘时,堂前王爱梅家陪嫁来的挂钟响了,响了十一下。

2018年10月14日 凌晨三点

三点的时候,老范又醒了。

这个时候,是这个旧庄台最黑的时候,黑得像埋在土地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旧庄台是死的。

老范闭着眼睛,用耳朵去“看”旧庄台上的一切。老范有这个本事,自从老伴王爱梅听不见后,他发现自己这个本事反倒越来越强了。

淮河上的风吹过来了,这个风是从河北吹过来的,它先是吹过旧台子上的林子里的树叶,然后,俯下身来,又吹过地面的细沙土,接着,就依次吹过那些空房子的木门。这些风几乎每晚都来敲门,它大概不知道老范的这些邻居们早就搬走了,房子早就是空房子了。风没有记性,但老范有,老范还记得那些邻居。

黄台子庄台是哪一年建的,老范也说不准,他以前听父亲说,总得有几百年了。老早的时候,淮河被黄河压了水路以后,这个地方的人就住不成河边了,可是先人们又舍不下河边的地,于是就在河边一块石头、一片碎瓦地垒起了一座高台,这就是庄台。住在这高台上的过去大都是姓范的这一族,按说应该叫范台子,可是为什么又叫黄台子呢?父亲那一辈的人讲古说,那是有一年淮河又发大水,水太大了,几个月退不下去,范台子浸泡久了,台基松软,突然发生垮塌,眼看着住在台子上的老人、小孩子跑不脱了,这时,河上跑船的一个船队看见台子上的人哭爹喊娘,便掉了船头赶来了,冒着危险,把这一庄台的人都救起来了,这个船队就是对岸河北黄家的。后来,水退了,庄台加固了,人又住上来了,为了表示对河北黄家的恩情永世不忘,就把这个台子叫黄台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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