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的《苏州园林》
2019-05-30吴格明
吴格明
叶圣陶先生的《苏州园林》是一篇典范的说明文,自问世以来,就以其平实典雅的风格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该文20世纪90年代收进中学语文教材,已成为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
一、立意深刻——善于把握事物特征
立意,是文章成败得失、高雅俚俗的根本或首要因素。有了好的立意,文章才能有神韵,才能光彩照人。说明文的立意,在于揭示被说明事物的特征。说明文的写作,首要的问题就在于把握被说明事物的特征。准确把握被说明事物的特征,文章就有了明确的中心,就能提纲挈领。反之,就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说明文写作的首要问题,不是表达,而是认知。要让读者明白,首先要自己明白。把握被说明事物的特征并非易事。有些事物的特征较为明朗。例如,自行车的主要特点在于以脚踏为动力。工业产品大体如此,在制造之前,其特点就已经设计确定了。这是先有事物的特点,后有事物,把握这类事物的特点自然不算什么。更多事物的特点却不明朗。有些事物较为简单,把握其特点自然也较为容易。例如南方粽子的主要特点在于味咸,以猪肉为馅,不同于北方粽子的味甜,以大枣为馅。而更多的事物较为复杂,把握其特点也就困难。相对而言,科学技术之物,其特点较为容易把握,艺术品的特点往往难以把握。如果被说明事物是个体,把握其特点相对容易,例如雕塑维纳斯的最大特点在于断臂;而一类事物的特点,则更难把握。苏州园林是艺术品,是复杂的艺术品,是一类复杂的艺术品,其特点当然很难把握。写作《苏州园林》,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苏州园林》的成功,根本恰恰也在这里。叶圣陶先生凭着“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凭着深刻的认知能力和善于提炼思想的语言智慧,把握并揭示了苏州园林的特点,那就是:“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一旦把握了这一特点,文章就有灵魂和神韵,就能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二、结构清晰——善于提炼说明要点
清晰的结构同样是《苏州园林》的典范所在。结构清晰是文章的一般要求。说明文的目的在于说明,当然更要求结构的清晰明了。然而,说明文的结构又是很难的。记叙文的结构,可以以时间为序,可以以空间为为序。时问顺序是客观存在的,从前到后,依次写来就行。即使是倒叙,也不过是将事情的结果放到前面,事情的经过仍然是从前到后的。空间顺序也是客观存在的,从上到下,或从左到右,依次写来。议论文的结构,可以依逻辑为序,或者横向结构,写几个并列的方面,或者纵向结构,逐层深入。逻辑顺序尽管不是像自然物那样的纯客观,却也是客观性很强的精神世界,人类社会对逻辑结构有基本的共识。安排说明文的结构就没有记叙文和议论文那样容易了,尤其是对于像苏州园林这样的一类复杂的艺术品。这里的关键在于要能够发现构成被说明事物特点的要素。叶圣陶先生正是按照构成苏州园林特点的要素来安排《苏州园林》这篇文章的结构的。这些要素包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还有门窗的工细、色调的和谐。这些要素也许是在把握“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这个特点之后顺理成章地提炼出来的;或者是作者思考苏州园林的特点时就已经在考虑这些要素,正是这些要素凝聚成了苏州园林总的特点;或者是两方面反复作用。不管具体的思维过程如何,总是要纲举目张。把握了形成苏州园林特点的这些要素,文章的结构自然也就清楚了。于是一个要素一个自然段,文章眉清目秀。自然段之间当然也要有一个顺序,那就是由主到次。
三、语言典雅——平实与精致的和谐
《苏州园林》的典范,更表现为典雅的语言。这种典雅,是平实与精致的和谐统一。平实,是叶圣陶语言的一贯风格。无论是他的说明文还是议论文,甚至连小说也是平实的,《多收了三五斗》就是范例。似乎没有那么多的艺术手法,但小说所反映的经济社会生活之准确深刻,被认为超过所有同时代经济学家的著述。《苏州园林》更是平实的典范。平实是态度,是风格,准确才是实质。准确应当是说明文语言的基本要求。说明文的意义,在于帮助读者了解被说明事物的真相。如果不准确,岂不是在欺骗读者?即使主观上不是欺骗,客观上也会误导读者。
《苏州园林》语言的准确,特别表现在表达数量范围的用语上。例如:“至于池沼,大多引用活水”“有几个园里有古老的藤萝”“苏州园林与北京的园林不同,极少使用彩绘”“屋瓦和檐漏一律淡灰色”“我国的建筑,从古代的宫殿到近代的一般住房,绝大部分是对称的”。这里的“大多”“有几个”“极少”“一律”“绝大部分”,可以看出作者用词的分寸感极强。如果我们将“大多”与“绝大部分”进行比较就会发现,这种准确的分寸到了极其精细的程度。名词的使用同样准确,谨严审慎。就如上面举到的例子“我国的建筑,从古代的宫殿到近代的一般住房,绝大部分是对称的”,“我国的建筑”限定了空间的范围,并非全世界都这样;“近代”限定了时间范畴,因为即使在我国,现代的建筑也已经不讲究对称了。
平实并非粗俗,平实的语言并非不能精致。《苏州园林》的语言,正是既平实又精致的。这种精致特别表现为行文的凝练工整。句式是工整的:“他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这是排比。排比句展开成为排比段,段落也是工整的。词语也尽可能工整。单看那些描写性词语,用“重峦叠嶂”来写假山在小巧的园林中平地突兀而起、层层叠叠的景象,以“高低屈曲”状池沼河道的边沿任其自然的特色,以“俯仰生姿”写树木错落有致的神态,用“盘曲嶙峋”写古藤萝的状态,以“珠光宝气”喻藤萝繁花的典雅风韵,用“隔而不隔,界而未界”说明花墙廊子的特点。此外,说明文竟然还可以用对偶:“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尽量工细而决不庸俗,即使简朴而别具匠心”。
《苏州园林》的语言工整却不呆板。作者在散句中求工整,其效果恰恰是整散兼行,长短错落。仔细读来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工整的词句其实是含在散句中的,例如:“池沼或河道的边沿很少砌齐整的石岸,总是高低屈曲任其自然”“盘曲嶙峋的枝干就是一幅好画”。连对偶句也是含在散句中的,“全在乎设计者和匠师们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才能使游览者攀登的时候忘却苏州城市,只觉得身在山间”“大致说来,那些门和窗尽量工细而决不庸俗,即使简朴而别具匠心”。散中求工,其实更是在追求凝练。
《苏州园林》的语言是平实与精致的和谐,准确与灵动的统一。就拿用字来说吧:“阶砌旁边栽几丛书带草”“如果开窗正对着白色墙壁,太单调了,给补上几竿竹子或几棵芭蕉”,这里的“栽”和“补”朴素平实,然而却很精致。两处似乎都可以说“栽”,又都可以说“补”,换一个说法,不雷同,便是灵动。仔细推敲,“栽”者较为正式,“补”者更见随意。“栽”处用“补”,似有凑合的味道;“补”处用“栽”,又不免笨拙。两相比较,足见其准确。
四、深厚的修养——积累与创造的统一
好多人对说明文不感兴趣,许多学生不爱学,不少教师不爱教。甚至好多人看不起说明文,以为不如叙事的作品生动,没有艺術的灵性;不如议论的文章精彩,少了思想的深刻。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写说明文不仅需要知识,同样需要思想和艺术,也更需要文字的功力。好的说明文,哪一篇不是大家之作?《中国石拱桥》的作者是桥梁专家茅以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作者是科普作家贾祖璋。本文作者叶圣陶先生既是作家,更是著名的教育家,而且对苏州园林有着深入的了解。语文教材中的《苏州园林》是节选的文章,原文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一九五六年,同济大学出版陈从周教授编撰的《苏州园林》,园林的照片多到一百九十五张,全都是艺术的精品:这可以说是建筑界和摄影界的一个创举。我函购了这本图册,工作余闲翻开来看看,老觉得新鲜有味,看一回是一回愉快的享受。过了十八年,我开始与陈从周教授相识,才知道他还擅长绘画。他赠我好多幅松竹兰菊,全是佳作,笔墨之间透出神韵。我曾经填一阕《洞仙歌》谢他,上半专就他的《苏州园林》着笔,现在抄在这儿:‘园林佳辑,已多年珍玩。拙政诸图寄深眷。想童时常与窗侣嬉游,踪迹遍山径楼廊汀岸。这是说《苏州园林》使我回想到我的童年。”可见叶老小时候就对苏州的园林非常熟悉,还看过陈从周先生的摄影集《苏州园林》。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心里喜欢,这才函购了这本图册,而且“工作余闲翻开来看看,老觉得新鲜有味,看一回是一回愉快的享受”。对苏州园林迷恋到这种地步,真可谓是“所见者真,所知者深”。懂园林,懂文字,懂教育,融会贯通,才有了这典雅的说明文《苏州园林》。胸中有丘壑,笔底方能起波澜,正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