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其五)典型意象中的精神内涵
2019-05-30王小敏
王小敏
《饮酒(其五)约作于诗人辞官归隐后的第十二年,此时正值东晋灭亡前夕。诗歌开篇两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看似写诗人的栖身之所,实际上也交代了诗歌的创作背景:政局动荡导致社会乱象,人境之中车马喧腾,人们为了追名逐利竞相奔走,正如史学家干宝在《晋纪总论》中所写的:“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结庐在这样一种为世俗气息所扰的环境中,诗人却可以做到处之如无物。第三、四句诗人自问自答,交代“问君何能尔”的缘由是“心远地自偏”。诗人的心远离了喧嚣的人境,即使身在其中也能够享受僻远之地的清幽。然而远离人境之后的“心”又将归依何处?陶渊明通过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典型意象来抒发自己的心志,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分析诗中出现的酒、菊、鸟等典型意象,可以把握这首诗歌的创作真意。
一、寄酒为迹
《饮酒》组诗二十首均是陶渊明“既醉之后”所作,第五首虽未直接出现“酒”这个意象,却是无酒不成诗。要深入理解这首诗歌的创作真意,“酒”是绕不过去的典型意象。诗人身在乱世之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绝不仅仅是曹操一人的感慨,魏晋名士们放浪形骸、纵酒佯狂已是生存的常态。《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自诩“性嗜酒”,尤喜饮后以酒入诗,颇示己志。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也提到“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说的正是陶渊明在其诗作中借酒抒发胸臆。陶渊明之所以偏爱饮酒作诗,陈寅属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以为“实为一种与当时政权不合作态度之表示”。诗人早年也曾怀有建功立业、匡时济世的抱负,但当他看尽官场险恶、世俗污浊之后,便选择借酒发挥,在《饮酒》(其七)中诗人写到“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此作中诗人直呼酒为“忘忧物”,饮酒足以使诗人心生避俗之情,而且一饮不足,直到酒壶倾竭。同样在《饮酒》(其五)中,诗人直言“心”要远离“人境”另寻栖所,虽是醉后之作,却以“我独醒”的姿态表现出对世俗的不满,恰如苏轼所说,此公“言醉时是醒时”。
诗人虽欲远离世俗,却已没有他人人世不得的悲戚,“性本爱丘山”的率真使陶渊明毅然寄情于向往的田园生活,在田园中饮酒,他感受更多的是胸中的酣适与心境的愉悦。《饮酒》(其五)的写景部分,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闲来采菊,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恰与南山相会,正所谓人与南山两悠然。举目所见南山之物:日暮之岚绕于峰际,飞鸟成群结伴而归。酒后得以妙赏此番美景,诗人内心已经收获了一种不可言传的人生真意,正如在《饮酒》(十四)中诗人写道“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这“酒中深味”出于俗世而归于自然,是诗人从心所欲而作出的最终选择。
二、守身如菊
酒之外,菊已成为陶渊明的另—个象征。菊最早被古代文人赋予象征意义是在屈原的作品中,作为其诗歌中众多香草美人的典型代表,菊旨在体现诗人理想人格中的高洁操守。陶渊明继承并发扬了屈原赋予菊的精神内涵,在隐居之初创作的《归去来兮辞》中写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当诗^终于脱离了官场,“载欣载奔”回到家中,心爱的菊花以盛放的姿态呈现在面前,此时的菊成为他长久迷失之后“犹存”的坚守,诗人坚定了自己的隐逸之志,遠离世俗转而亲近自然,悠然“采菊”成为诗人隐逸生活的一部分。在《饮酒》(其五)中,诗人以白描的笔法勾勒了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庭园采菊图,将悠然自得、洁身自好的隐逸人格灌注于菊之象中,以至于魏晋之后,只要提到菊,人们就会想到隐士陶渊明,从而使菊也被赋予了高洁的隐逸之风。
尽管陶渊明进一步丰富了菊的精神内涵,但周敦颐还是在《爱莲说》中写道:“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后世少有人爱菊,并不仅仅在于它寓意少有人选择的隐逸之途,还在于它不同于象征富贵的牡丹。归隐后的陶渊明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始终过着清贫的躬耕生活,“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窘境成为其生活常态,甚至到了晚年还要为饥饿所逼迫出门“乞食”,陷入“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的悲惨境地。在《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中诗人写道:“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诗人赞美菊花经过风霜的洗礼变得更加高洁的品性,如同自己经过污浊的官场和贫苦的田园生活磨砺之后变得“穷且益坚”,菊与人一样有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孤傲,堪称真正的“霜下杰”,这也赋予了菊以守身安贫的象征意义。
三、自喻为鸟
在陶渊明的诗文中,“鸟”这个意象反复出现。这不仅是因为“鸟”本身蕴含丰富的诗意,更重要的是该意象的某些特质与诗人的精神追求大相契合。陶渊明笔下的鸟大致分为三类:猛鸟、羁鸟和归鸟,它们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折射出了诗人由入世到归隐的精神蜕变历程。
青年时代的陶渊明也曾踌躇满志,意欲入世为官有一番大作为。在《杂诗》(其五)中诗人写道:“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诗中有志高远的飞鸟,展现出诗人的远大抱负和功业追求。陶渊明性本爱田园,污浊的现实却令他身陷泥淖之中,这都注定了他的“猛志”难以实现,陶渊明为此徘徊不定、痛苦不已。此时他笔下的鸟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由振翅欲飞的猛鸟变成了受困笼中的羁鸟。在《归园田居》(其一)中诗人写“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其中的“羁鸟”是诗人壮志难酬、心为形役的寄托和表达,此时的诗人意欲摆脱种种羁绊,远离不适意的官场,回归到自由的田园生活。
归隐之后,陶渊明笔下的“鸟”得以回到眷恋的“旧林”之中,于是这些“鸟”集中表现出了日暮则返、倦飞知还的特点: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饮酒》(其七)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
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颃,相鸣而归。——《归鸟》
以《饮酒》(其五)中的飞鸟为代表,陶渊明晚年诗歌中一众鸟儿的天性得以释放,朝则入山林自由翱翔,暮则返巢中悠然栖息。林中之鸟如同园中之人,都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家园。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可以看出诗人与鸟身处自然之中的满足与欢愉,山林为鸟的栖息之巢,田园则是陶渊明肉体与精神的止泊之处。
《饮酒》(其五)中,诗人借助酒、菊、鸟等典型意象抒发了自己远离俗世、回归自然的生命真意,为我们再现了诗人出世归隐、寻找真我的精神历程。朱光潜先生对这段寻觅过程的论述是:“陶渊明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的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酒、菊、鸟这些意象,既蕴含了诗人的辛酸苦闷,也流露出隐者的冲澹平和,多种典型意象的融合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