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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莎伦与我

2019-05-29彼得·费里

译林 2019年3期
关键词:艾克诺瓦克格雷格

〔美国〕彼得·费里

我在五大湖区草原边上的一所小学校教了四年书,直到年满二十六岁,过了会被征去当兵的年纪。我蜗居在镇上一间带车库的小公寓里。有时我会去一家叫“蓝月亮”的小酒馆喝上一杯。酒馆就在我以前送报的路线上。那里也是艾克的爸爸从前每逢周五晚上必定流连的地方。我的好友格雷格说,自从艾克死后他爸爸就不再喝酒了。说起格雷格,他现在已是《信使报》小有名气的记者。他和妻子爱丽丝曾是我最亲密的玩伴。自打他们离了婚,就只剩下格雷格和我了。我时常想起艾克,有时还会想起我在欧洲和摩洛哥度过的那個夏天,那是多么遥远而虚幻,仿佛一场看过的电影,又似一本翻过的书。我穿越两个大洲、一片汪洋抵达又一个大洲,又跨洲越洋而归。那时的我多么有能耐,我能做些事情、我能解决问题。有时我甚至觉得没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这听起来未免过于傲慢了些,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一些事就好。我不爱冒险,能照顾好自己足矣。但慢慢地我发现,艾克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二十一岁后,他就好像停止了成长,我却没有像他那样止步不前,于是渐渐地,他在我眼里越来越像个孩子,一个迷失的小男孩。而我,起码还没那么迷茫,至少那时还是这样。

在我任教的第三年,莎伦·诺瓦克来到我们学校。她改了名字,以至于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还是格雷格告诉了我这件事。当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她家的房子,几乎要了她和孩子们的命,住在隔壁的艾克也因此丧命。事后,诺瓦克一家的保险出了问题,关于烟雾警报器也是疑团重重:它们是否出了故障?是不是被人关掉了?为什么报警器没有唤醒熟睡中的一家,还是只唤醒了孩子们?这些没有人记得清了。在所有疑团未得到解答前,诺瓦克一家就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他们是分别离开的。莎伦带着孩子们去了尚佩恩—厄巴纳,在那里攻读硕士。从事化学工程的查尔斯带着他的实验室技术员去了密歇根州米德兰市的道化学公司。后来人们才知道,查尔斯出轨了他的实验室技术员。离婚接踵而来,莎伦似乎从中分到了一切,查尔斯只得到了他的实验室技术员,可惜“好”景不长,不出两年,那个技术员就离开查尔斯回到了镇上。大约同时,莎伦也回来了,改回了娘家的姓波斯尔维特。她买了一处大宅子,找了份教书的工作,要是她还有房贷,这份工作怕是入不敷出的。她剪了一头时髦的短发,挑染了颜色,模样变了许多。过去她总是穿着全棉外衣和运动鞋,如今却穿起了高领毛衣、量身定做的阔腿裤和木底鞋。外表的改变让她看起来不再那么顺从、那么厌世,但那仅仅是外表罢了。那天,她从我面前经过,迈着那最令艾克痴迷的轻松而略带摇曳的步态走向走廊的另一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见鬼!”我一惊。“她怎么在这?”

我大概是开始从工作中找到了些成就感。一方面,我们这里的人流动性很大,不出两年我就成了颇为资深的教师,被赋予了一些课外职责。另一方面,我书教得居然也不赖。当然,一开始还是挺糟糕的。第一年里我犯了很多错,每晚到家时都疲惫不堪,到了4月我已快坚持不住了。第二年,一切有了改观。待莎伦来时,我已自觉颇为得心应手。虽然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她大概是不认得我的,所以有好一阵我都刻意保持现状。我不知她对艾克了解多少,是否知道他对她本人和她一家诡异的迷恋,还有那场大火的真相。我可不想落到必须要告诉她这些的境地。况且,我知道太多她的事了,多到她无法想象,多到让我不安。不,还是和她保持距离比较妥当。此后,每当在大厅里遇见她,我只是点点头,除了“你好”“谢谢”“不客气”外,从不多言。在咖啡厅、食堂或参加教师会议时,我总是坐她对面的那排座位。不过我还是会留意她。有时,遇着合适的时机和角度,我会偷偷打量她批改试卷的模样,她双腿交叉,有时缠绕在一起,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拿着红笔,旁若无人,抑或是目中无人吧。

那段时间,我还担任男子篮球队的助教,冬天时我会去打教会的联赛,到了春天就去城市公园打垒球。我会和中学的老朋友一起喝啤酒、吃比萨,偶尔有那么几次所谓的约会,幸运的话甚至能和对方上床。我还会和正试图摆脱离婚伤痛的格雷格做计划,在那年夏天来一次长长的自驾旅行。就这样到了5月下旬的某日,我和莎伦·波斯尔维特竟一起走在了放学后空荡荡的走廊里,不得不聊上那么两句,以消尴尬。

“比尔,你班上的孩子们这会儿正躁动不安呢吧?”她开口说道,我很惊讶于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啊,对,特别是在这大热天里。”

“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和一个朋友去露营,到大提顿去。”

我们走到了她的教室,她正要进去。“你是艾克·洛厄尔的朋友,对吧?”她问。

“对。”

“我猜也是。”

我几乎震惊了。她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久?那晚,她拿着一瓶酒敲开了我的门,“可有兴趣来个一醉方休?”她问道。

莎伦·波斯尔维特做爱时和走在大厅里、批改试卷时别无二致,轻松、专注,带着些许慵懒。她从不着急,只是闭上眼睛微笑着,发出轻轻的“嗯”“啊”“对”的呻吟,和她,既没有高难度的体操动作,也没有激烈的举重若轻。我只记得事后想抽支烟,就问她:“你抽烟(原文smoke还有“冒烟了”的意思。—译注)吗?”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从不低头去看。”然后她笑了起来。这是个老笑话了,但却让我吃惊,引我发笑。她并不为我们刚刚所做的后悔,这和我想的全然不一样。

“你要来一支烟吗,机灵鬼?”

“当然。”

“我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艾克·洛厄尔的朋友?”

“那会儿常常能看见你,来来去去的。”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自打艾克从越南回来后我大概只到过他那三次,而且通常都是天黑了以后。“说起来,我也该走了。”她起身坐在床的一角,开始穿衣服,将内裤上滑到腿间,弓肩扣上胸罩的搭扣,将上衣套上,轻轻地把头发甩开来,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优雅从容。

“你真的要走了?”我很想她能再待一会儿。我脑子里所有的想法就是那是个周五的夜晚,我还想和她做爱。我想整晚和她做爱。

她下巴一拉,眉头一抬,看着我,说:“我还要哄孩子们睡觉呢。”

“好吧。”想起她说的“一醉方休”,我又问,“你还能开车吗?”

她付之一笑,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吻了我,轻轻耳语道:“那只是个修辞,我很好。”

那天以后直到暑假,似乎那一晚的事从未发生过。她再未朝我瞥上一眼、触碰我的手臂引起我的注意,也再未叫我的教名。转眼到了学期的最后一天,我希望她会在我经过停车场的时候在她的车前踱着步等我,对我说“暑期愉快”或是“旅途愉快”,但是她没有。于是,我只能定论,那不过是一夜激情,或是我根本没能给她激情。我驱车向西,然后躺在自己的睡袋里彻夜难眠,我一次次问自己:是我表现得太著急了吗?太积极?还是不够积极?缺乏想象力?太专注于自己享受快感?那晚她在回去的路上是否失望地摇了摇头翻了下白眼?在那之后她是否也曾拎着一瓶酒敲了别人的门?现在当我躺在帐篷里,听着格雷格如雷的鼾声时,她在做什么?

其他时候,我又觉得,我他妈在纠结什么啊?我得到了一顿免费的晚餐。她年纪也不小了,如果我与她在外共进晚餐,别人看见我们会怎么想?母子?夫妻?姐弟?表亲?还是姨甥?

回到家后的日子里,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一次又一次从她家门前驶过,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在门前的车道上。我摁下喇叭,向她招手,她也朝我挥挥手,但她后来还是没过来。又过了一个月,我基本已经放弃了,然而她却来了,依然拿着一瓶酒,晃了晃酒瓶,问我:“有‘性致吗?”

这不像是莎伦·波斯尔维特这样的女人会说的话。至少不在那时,不在那个阶段,除非她想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除非对象不同寻常。莎伦看起来不像有兴趣引起任何人对任何事的注意。我突然又想起艾克曾在某人身上找到了一些被我们其他人都忽略的趣事。

那一晚,她将衬衫滑过肌肤、系上扣子,“我不能经常出来”,一句话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那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开学,我们回到学校。一切如旧,只是我再不能如以往那样看她,再不能如以往那样承受她的目光。我又开始频频驶过她的家门,甚至鼓起勇气打给她。

“莎伦?”

“对不起,没兴趣。”她挂了电话。此后,我便与她保持距离。

10月里的一天,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莎伦也在里面。“这下完了!”我想。“我要被开除了。他们要控诉我性侵,将我赶出这个小镇,我会被征召入伍,然后被派往越南。也许我要被逮捕了。我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啊?”

“波斯尔维特太太,”校长说—他对所有到了一定年龄的女性都这么称呼,“波斯尔维特太太想组织排练一场戏剧,呃,不知你有没有意愿协助她?”他解释道,学校从未组织过戏剧演出,听起来他也不是很确定学校是否应该在此时做此种尝试。莎伦也说她未执导过戏剧,只是在大学里学过戏剧和导演。“很生疏了,所以需要一些帮助。”

我说我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搞过戏剧。

莎伦说两个脑袋总好过一个(英语俗语,相当于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译注),我想到了她捧着我的脸把舌头伸进我嘴里。

校长说我必须放弃篮球队助教一职,听起来倒像是希望我拒绝,让戏剧这事不了了之。我问能否考虑一下,我可不想这么匆忙地做决定。第二天,我竟跑到校长而不是莎伦那儿去应下了这事,所以当她再次拎着酒敲响我的门时,我有点惊讶。

“庆祝一下?”

“这也是个修辞吗?”

“当然。”

我们排练的戏剧是狄更斯的《圣诞颂歌》,锁链、幽灵、残疾儿童、俗套感情什么的最适合初中生了。不出所料地,每个有点舞台细胞的孩子都来试角了,当中不乏些有戏剧范儿的女生和多愁善感的男生,也不乏眼泪、闹剧和争吵,但乐趣是不少的。每天课后我们都会到礼堂,男孩们相互追逐,女孩们则练习台词或是安慰哭了的同伴。负责道具的叮叮当当地摆弄着尺子、锯子、锤子,布景组的就画画这、涂涂那。我似乎总是到得最早,莎伦晚些,坐在我后面的一排。有一天我终于厌倦了回头,“你怎么不坐到前面来?”

“我喜欢坐在这。”

“为什么?”

“这样我可以看着你。”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她说出让我甜蜜和感动的话。

莎伦制定了一个排练时间表,但实际上做了些什么,我俩都不太清楚,于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届时拿不出什么成果来,这为诸多在我公寓里的加班时光和漫长的周日下午提供了理由。狄更斯是甚少提起的,更多的是奢侈的床上时光、香槟、草莓、听约翰尼·马蒂斯的歌、朗读《北回归线》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有一起做或对彼此做只有我做梦才敢想的事。我不知道莎伦是从哪学来这些的,不像是从查尔斯·诺瓦克那里学来或是他们两个人研究出来的,毕竟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工程师罢了。

大概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深深爱上了莎伦·波斯尔维特。我开始幻想我们的未来,开始做些像是提议来年可以再排练戏剧之类的事,虽然我已明说等到6月—等我过了二十六岁生日,我就将尽快辞职,离开这个小镇。我开始提议我们将来可以一起做的事、一起读的书、一起踏上的旅途,可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斗争就越激烈—她毕竟是艾克生前深爱的女人。有一首古老的英国民歌,唱的是与逝者的女人同眠,这首歌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莎伦又是怎么想的?她有权利知道艾克对她的感情不是吗?这会令她震惊、令她恐惧、令她再也无法如往日般看待我,而后离我而去。这是我还未说出真相的仅剩原因。

演出简直糟透了,大家却很喜欢,但很快这就成了一去不返的过去式,然后圣诞来了,又倏忽而去,莎伦和我都感到再也回不去了。在一起的理由越来越少,即使有,也没有共同话题。冬天寒冷而无趣,两人的感情渐行渐淡,我感到莎伦正一点点离我远去。我还存有一丝幻想:如果我能制造一些戏剧性的元素、再擦出一点火花,就能再博得她的目光,爱火就能重燃。我决定告诉她艾克的事,不为纪念或是保护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英勇高尚的铤而走险之举罢了。事实上,我对她的爱越强烈,我感到的绝望亦然,这让我更加愤怒,愤怒于艾克伤害她、毁掉她的生活,让她在那个雨夜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呆呆地看着窗外。大概是出于破碎的人格和自私的目的,我幻想自己是拯救公主的骑士。“他会从他的卧室窗户偷窥你,一看就是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周。他知道你喝咖啡时喜欢加什么、爱看什么书、洗衣服用哪种洗涤剂、你给孩子们吃哪种麦片、你在什么时候会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他知道你的一切。他还偷看你穿衣脱衣。”我说个不停,而她只是望向窗外。“可以这么说,他对你完完全全着了魔。”我如此总结道。

她又点着一支烟,几乎抽完了它。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一直在看的是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而不是窗外的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就像是身在一部电影里,一部别人在看的电影里,或许是部法国片,你知道,就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电影。里面的人们只是洗洗碗,你就看着他们洗碗,不过正因为有人在看,这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会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我会赤着脚、分开腿、弓背站着,让风吹开我的头发—那时我的头发要长一些—我会想,不知道从他的窗户看来,我是怎样的。”

“等等—你是说你一直知道他在看你?”

“当然。有人在看你难道你不会发觉吗?就像你之前喜欢坐在学校咖啡厅的另一头看我。你不会以为第一次的时候我拿着酒,随便选了一扇门去敲吧?”

我没有回答,她笑了,就像是对着一个孩子的那种笑。“我当然知道。一直都知道。有时我甚至会表演一小段,比如泪流满面地假装打电话,其实电话的另一头根本没有人,有时我会抱头掩面,有时我会把音乐打开,把它当作是电影的背景音乐。我会跟着音乐洗碗、切菜、涂指甲,跟着音乐迈着舞步掸掸灰尘或用吸尘器打扫,有时我还会唱歌。还有的时候,我会给假想的情人写一封情书,随便和谁打一通性感调情的电话,也许是和艾克·洛厄尔,谁知道呢,有时候吧,”她说着,突然抬眼看着我,“有时我还会自慰。”

我吓坏了。原来艾克没有胡思乱想,一切都是真的。

“被人关注的感觉太美妙了,你知道吗?查尔斯对我早已失去了兴趣。我对自己也早已失去了兴趣。做一个母亲便是我人生仅剩的所有。我的余生很可能就是照看孩子,和查尔斯每周一次例行公事般的做爱,还要容忍他的拈花惹草,顺道一提,他有不止一个女人,然后就是等待死亡,除非有那么一天我不再愿意等,提早了结这毫无意义的生活。然后艾克出现了,把我放在他的电影里,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明星。”说着她嘲笑起了自己,“很可笑吧?虽然如此……”

“我想说的只是艾克·洛厄尔爱上你了。”

“我知道。”她和颜悦色地说,“我也爱上了他。我爱上了艾克·洛厄尔。可以这么说,他是我此生的挚爱。”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因为它明显地否认了我的地位。

“告诉我,你们……你们有没有……”

“没有,我只瞟了他一两眼。我对他仅有的印象来自图书馆的书、高中年鉴和那些旧报纸,大部分都和体育有关。那时候他要年轻得多。虽然我不知道他后来长什么样子,不过肯定不是原来那样。就这样。我从未和他有过身体接触,从未跟他交谈,甚至从未遇到过他。当然,除了……这种见面的方式也是很奇妙。说到电影,我想说的是,他搭上自己的性命救了我,他做决定只用了大约两分钟吧。我的意思是,谁又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一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更直接的挑战,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也因为这样,在这乱了套的剧情中,我对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事感到些许自豪—我没有告诉莎伦,毁掉她的家、几乎要了她命的那把火是艾克放的。我原本打算这么做,这是我的撒手锏,但我没这么做,这还是有点高尚的,哪怕只有一点。这个女人沉浸在爱情中,就算这只是个幻觉又如何?所有的愛情某种程度上不都是幻觉吗?爱情的存在,难道不是我们坚持、强迫、夸张的结果,只因为我们对爱情如饥似渴?让她拥有这份爱吧,剥夺她的爱情并不能让我拥有爱情。

那年春天,我开始跑步。跑步让我度过了一个个日渐缩短的夜晚,这比蜷缩在酒吧椅子上看棒球比赛要好多了。跑步改善了我的自我感觉,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即使我总会在耳后别上一支烟,在跑完以后静静地抽掉,这能给我思考的时间,这也是我需要的。其中一个思考的课题便是我与异性的关系,我和异性从来没有过什么好的结局,总会演变成厮混度日、醉生梦死。我一度以为自己已准备好迎接如何一起“付账单”,甚至一起面对病痛的折磨。我想要更严肃、更有分量的感情,却不知如何争取。

莎伦和我藕断丝连了一段时间。我们又见过两次。第一次只有肉体的碰撞,似乎想要在床笫之间找回些失去的东西。第二次她来的时候,手中的酒瓶已经几乎要空了,那一刻我开始觉得也许她也感到了一丝绝望,想试着挽回些什么吧。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脱去套头毛衣。她的头发乱了,人也因为失去平衡而摇晃着。我从未如此心动,也从未如此确定自己不该心动。

“你知道吗?”我对她撒了谎,“我病了,病得很重,你还是不要接近我的好。”我开了她的车送她回家,然后自己走回来。我们都知道,一切结束了,虽然我们都还不想结束,人情竟能如此滑稽。曾有那么几个女人我喜欢到希望自己能爱上她们,也有那么几个我不喜欢到希望自己从未喜欢过她们。

我跑步时经常思考的另一个主题是艾克。他还会那么做的。他会抢走我的女人,留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走远,就像六年级那次一样。我告诉格雷格:“我居然嫉妒一个死人,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啊?”

“但愿我知道。”格雷格的前妻爱丽丝和一个有点小钱的老男人在一起了。他们开了一家酒吧和一家餐馆,这曾是她和格雷格两人的梦想,这可惹恼了格雷格。他无法走进那个地方,我因此也不到那儿去。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这当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毕竟这次是我抢走了艾克的女人。

一个夜晚,天特别黑,格雷格和我坐在不知是哪个酒吧还是保龄球馆,喝着啤酒,各自叹惋。“我猜这人一定有一个大家伙,爱丽丝就喜欢这个。艾克有这么大的家伙吗?”

“不怎么大。平均大小吧。”

“莎伦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对吗?就不是那回事。”

不,艾克有的是一种释然、确信和信心,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你我。艾克信赖他人,除了自己之外的几乎每一个人。艾克从一开始就信赖我。他觉得我救了他的命。在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我骑着雪橇把他撞离了一辆失控汽车的滑行轨道。他相信我和格雷格,相信每个他能泡到的骨瘦如柴的女孩,相信每一个来自越南南部的黑家伙,相信莎伦·诺瓦克。他对我们的信任改变了我们,彻底改变了我们。他如此信任我们以至于对我们的失望都变成了担心。“我很担心你,比尔,”高中时他曾这么说,“得给你‘开个荤才行啊。”还有后来的“你太让我担心了,你总把事情看得太重”。等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时,他又会说:“难道没有事情是能让你认真对待的吗?”这都是因为你还没能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标准,而他需要我们这么做,艾克·洛厄尔需要我们这么做。

我曾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我发现那个残酷的事实,是艾克放火烧掉了莎伦的家,这让我的信仰崩塌了。艾克那时充满了愤怒,脑海中轰隆的炮火折磨着他。也许当他冲进那熊熊燃烧的房子时,他以为自己正奔赴战场。艾克出现了幻觉,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象。最坏的情况是,事情失去了控制。他放火点着莎伦的房子,这样就能把她从无聊的生活和失败的婚姻中拯救出来,这样他就能救下她的孩子们,从此与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也能摆脱自己的心魔。他放火,是为了成为英雄,就像布·雷德利(布 · 雷德利是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角色,起初因怪异和足不出户被认为是不可接近的危险怪人,后来拯救主人公兄弟,使其免遭杀身之祸。—译注)一样从暗处挺身而出。好吧,虽然动机不纯,甚至可以说他的想法很危险甚至是出于绝望,但意图是好的,他全无恶意,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不论如何,所有人都逃出来了,没有人受伤,除了他自己。

这是我直到查尔斯·诺瓦克死前曾保有的想法。一天早晨,办公室里贴出一张小小的告示,说莎伦会离开几天处理“一位家庭成员的后事”。有个秘书告诉我:“是一氧化碳中毒,我猜。他的同事们来接他去机场,敲门没人答应,后来他们在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查尔斯的死改变了一切。查尔斯·诺瓦克是个混蛋没错,因为艾克的缘故,现在是个死混蛋了。如果艾克没有放那把火,很可能莎伦和艾克的激情将退去,所有一时的激情不都是这个下场吗?这不就是我和莎伦的结局吗?艾克会慢慢好起来,莎伦也会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幻想。我联想到自己那几场相似的经历,查尔斯的外遇会结束,事实也正是如此。也许他和莎伦会寻求婚姻咨询师的建议,他们会和解、一同终老,莎伦也经常这么说。这并不完美,不过除了梦遗和性幻想,又有什么是完美的?至少孩子们还有一个父亲,至少查尔斯和莎伦不会独身,至少查尔斯还会活着。

但查尔斯没有活着,曾经的假设变成了现实。艾克有了他的第一个受害者。虽然我不想自己对艾克的愤怒与嫉妒成为推波助澜的因素,但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保守那个秘密。莎伦必须知道真相,她有权知道,我有责任告诉她。

莎伦的房子有四天没有开灯。等她回来后,我又再等了两天才打给她:“我能过来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我们坐在后院的野餐桌旁,孩子们在屋里看电视,在外面能看见屋里闪烁着的电视画面。没有酒。“我是从格雷格那里听来的。”我说,“他在《信使报》参与那篇报道的写作,这是他拿到的内幕消息。”我告诉她消防队找到的神秘物质和联邦调查局的报告—绝密的那种。我告诉她唯一可能的结论是艾克从越南带回了那种物质,用它引燃了大火。我告诉她艾克不再是照片中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了,他瘦了四十磅,他虚弱、惊恐、灵肉残缺。我向莎伦形容他怎样不能和别人眼神接触、怎样不住地手抖、怎样夜不能寐不然就是噩梦连连。有些我讲得夸张了,有些我本打算讲到极致,但现在觉得还是要收敛一些,否则就让艾克显得太过疯狂了。莎伦可能会以为我是在暗示她也疯了。我还觉得可能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我就是希望她疯了,或者至少我不介意认为她有点可怜和孤独。

莎伦静静地听着,黑夜慢慢将我们包围。偶尔,她会点着一支烟,转头吐出烟气。

我讲完后,我们又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问:“这就是全部了吗?”

“我想是的。我很抱歉。”

“你知道那个,你说的那个助燃剂?”

“是的。”

“它叫DP123。”

“是嗎?你怎么知道?”我猜也许格雷格遗漏了一些没告诉我,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说……”

“我知道,因为这是查尔斯发明的,他是研发团队的头,他把那玩意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你在开玩笑。”

“没有。查尔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头脑很好,直到最近我都以为他是个心理变态,我以为他要杀了我们。纵火者不是艾克,是查尔斯。”

“查尔斯?那会儿他不是不在镇上吗?”

“查尔斯是个工程师啊,比尔,他是个天才。他会设置一个定时器,在我们还没到家时就先把火炉点着或者预热烤箱。你见过我们家的圣诞灯饰吗?全部都是定时器控制和遥控的。有一次查尔斯和邻居吵了架,为了出气他在人家的车库门上动了手脚,让它在半夜自己打开,然后他就在床上笑得不能自已。这就是查尔斯。

“你知道,他爱上了他的实验室技术员,想要和她私奔,做爱做到死。我全都知道。我们都成了阻碍,成了麻烦,所以他要把我们解决掉。所以他放火想要烧死我们。”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这只是猜测吧,因为如果……”

“完全不是。我能证明。我证明给查尔斯看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拿到那份离婚财产的原因,我把所有东西装进密封好的文件袋交给我的律师,告诉他如果我有不测就把这个交给联邦调查局。然后我就去和查尔斯对质,我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确信就是他干的,他就屈服了。所以不是你朋友艾克的责任,跟你也没关系,好吗?”她看着我,点了点头。“听着,我要哄孩子们睡觉了,好吗?”

“等一下。”我说,“你说你直到最近都还以为他是心理变态。现在又为什么不了呢?”

“哦,”她说,“查尔斯的死也不是什么意外。这点我很肯定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个天才工程师。他绝不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除非他想。他在每个地方都装了探头,他害怕烟雾,他还极怕在熟睡中死去。所以查尔斯一定是想寻死,这意味着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或是所想做的事后悔了,说明他不是心理变态。而且那时他没有锁门,所以人们能很快找到他,所以一氧化碳也不至于堆积太多以至于把周围的房子都炸了。不,我真的不觉得他是个心理变态了。”

“就算他想死,为什么不自杀呢?为什么要假装是他杀?”

“因为保险金。查尔斯一直以来都提供给我们非常富足的条件,他很引以为豪。我就要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了,比尔,再一次。”她笑了,然后穿过后院和庭院,消失在屋内。

我又点着一支烟,随后又点着了好几支。我看着一楼的灯光熄灭,然后二楼的也一个接一个熄灭。我坐在那里,试图理出头绪。到底是谁放了火?艾克真的能把那玩意偷带进国内吗?我认识的查尔斯·诺瓦克会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吗?如果他真的不是心理变态,会有谁是吗?我的上帝,难道莎伦是?她说起这些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太不寻常了吧。她能通过某种方式引燃那场大火吗?

她说她一直知道自己被偷窥,她是最近才知道的吗?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一直在偷窥别人?也许她现在就在某个阴暗处透过百叶窗看着我或是谁?

最后一支烟也快燃尽,我将它摁灭在桌上,起身离开。6月,我年满二十六岁了,我辞了工作。8月我的房租到期,我离开了小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总是走在离开的路上,我不认为我会停下离开的脚步。至少还不是现在。

(章翰夫: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邮编:21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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