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文学照见现实

王晶晶 许晓迪

约翰·R·R·托尔金。

罗伯特·乔丹。

乔治·R·R·马丁。

饰演小恶魔的丁拉基最初听说要让他演一部奇幻类型的电视剧时，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可如今，他已成为《权力的游戏》最受追捧的演员之一，2019年4月，该剧也迎来了最终季——在全球万众粉丝的期待下。

8年来，“凛冬将至（Winter Is Coming）”如同一个暗号，每一年来上一回。粉丝们先是进行热切的温习与回顾，然后在每周漫长的等待中，猜测着情节的走向与人物的结局，虽百爪挠心，却欲罢不能。

没有人会忘记第一季开播时的那种震惊式体验：黑暗与色情齐飞，残酷共血腥一色，死亡来得猝不及防，花样繁多，且绝不拖泥带水。毕竟作者撂下过这样的狠话：“谁敢问我下一卷什么时候出，我就再杀一个史塔克家（书中最受欢迎也命运最为多舛的家族）的人。”

这个“杀人如麻”的人，就是原著《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R·R·马丁。名字里这两个“R”，源自真名缩写（Raymond和Richard），不过当你知道他也是约翰·R·R·托尔金的“死忠粉”时，这种“巧合”就显得意味深长。13岁那一年，当马丁在《魔戒》中看到白袍巫师甘道夫死了，整个人都被洗礼了，“因为一旦你杀死了甘道夫，接下来的所有悬念都成千倍增加，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死。你知道，这对我在写作时，动不动就写死角色的意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喊着要给马丁“寄刀片”的读者观众，“罪魁祸首”在这里。

从日耳曼后裔的牛津学院派托尔金到新泽西码头工人的儿子马丁，从1937年《霍比特人》诞生到1996年《冰与火之歌》首卷出版，从两次世界大战到“全球化”时代的降临，近60年里，奇幻文学缔造了一道全新的风景。《魔戒》《冰与火之歌》与美国作家罗伯特·乔丹的《时光之轮》，被认为是西方奇幻文学三部巨著，在那一个个浩瀚庞杂却拥有独立体系的虚拟世界中，既投射着作家的人生际遇，也映照出时代的精神气质。

托尔金：牛津学术帝的中土世界

毫无疑问，约翰·R·R·托尔金是建立这个虚拟世界的第一人。

这位日后声名显赫的牛津教授，出生于南非布隆方丹。很小的时候，他便显露出对语言的喜爱，10岁那年，他发明了自己的第一种语言“安尼马尼克语”，一种用英语中的动物名词来表意的语言系统。比如“狗夜莺啄木鸟四十”，意思是“你是一个笨蛋”。

16岁时，托尔金接触了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这个英雄屠龙的故事让他着迷不已。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最后两年，他开始酝酿一个朦胧的庞大愿望：自己创造一个完整的神话与历史谱系。不及细想，一战的狼烟已将他推上战场。

作为一名信号官，他亲历了索姆河战役。在这场一战中最惨烈的阵地战中，马克沁重机枪的火力哒哒作吼，到处是战壕、铁丝网和尸体，一种名叫坦克的新式武器，也首次投入实战。战争期间，托尔金的两位挚友，一个因病离世，一个阵亡于索姆河战役爆发首日，他自己则因染上“战壕热”而被遣送回国。

5个月的参战生涯，改写了托尔金的人生，“那些凌驾于生命和自然之上的机械主义的残暴”，成为他一生的梦魇，也激荡起他通过复兴古代文化改造世界的理想。

他开始构思一块架空于现实世界的大陆，并用古英语中相应的词汇“中土”来称呼这个世界。在这个“中土世界”里，存在着不同的种族：金发碧眼的精灵族是医疗、魔法、语言的好手，拥有锐利的双眼，射箭十分精准;矮人掌握着最好的锻造技术，居住在洞穴中，喜爱珠宝;人类擅长农耕和筑城，却也因贪婪和好战自取灭亡;霍比特人精力充沛，喜爱美食，热爱和平，不喜欢机械，也不喜欢穿鞋子……

1937年的《霍比特人》，1954年的《护戒同盟》、《双塔奇兵》，1955年的《王者归来》，托尔金用18年的时间，建构起一个遥远而庞大的“中土世界”。这个世界有严密而翔实的历史，有极其丰富的细节，所有的人物、传说、风景，无不相互指涉、烘托、印衬、交织成一个真实的“太虚幻境”。作为教授撒克逊语、古冰岛语、中世纪威尔士语的语言学教授，这位“牛津学术帝”甚至在书中发明了昆雅语、辛达语等15种精灵语言，每一种都有严格的词汇、发音和语法规定。

尽管托尔金并不喜欢用寓言性来解读自己的作品，但在他细心描画的魔幻世界里，处处倒映着两次世界大战的影子。《魔戒》中，死亡沼泽和莫拉农的灵感，来自于索姆河战役后的法国北部;主人公佛罗多和山姆趔趔趄趄地向魔多进军，正如当年的士兵们，蜷缩在被炮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在西线的战壕中浴血搏杀;反派的老巢魔多，建筑风格类似法西斯建筑，那些半兽人军队，不断地砍伐森林、冶炼钢铁，制造机械用于战争，更像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真实寫照。

《魔戒》三部曲出齐后，既有赞誉，也有抨击。当然，还有牛津大学同事的热议：托尔金教授多年来没有学术成果面世，原来是创造这个庞大的魔幻世界去了。托尔金对此并不太在意，还自娱自乐地做了一首打油诗：“《魔戒》，它就是这么本儿书;要是喜欢拇指竖，若不爱看口水吐。”

进入上世纪60年代，托尔金作品中的环保主义与反战立场，使其备受嬉皮士的青睐。他们在“中土世界”里找到了疗愈越战创伤与原子弹危机的文学桃源，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扮成其中的人物“梅利” “皮平”或“佛罗多”“甘道夫”，在泥泞里跋涉。披头士曾展望过对《魔戒》的改编——保罗·麦卡特尼演佛罗多，林戈·斯塔尔演山姆，乔治·哈里森演甘道夫，约翰·列侬演精灵王子莱戈拉斯。平克·弗洛伊德也在1967年的新歌《侏儒》中描绘了一个穿红色上衣的侏儒，他家里的人都跟霍比特人一样，“吃吃喝喝，蒙头大睡，痛饮美酒”。谁能想到，一时间，这个爱穿粗花呢衣服的老派牛津学者，竟成了全世界年轻人的偶像？

直至今日，“托尔金神话”仍在不断演绎扩散。从《魔戒》三部曲到《指环王》三部曲，导演彼得·杰克逊把这些“中土故事”一部部搬上银幕，搅起奇幻文学影视化的狂潮。

如今再看托尔金的“中土世界”，讲的不过是一个“各种族人民为追求自由而联合起来，反抗黑暗魔君索伦”的老套故事，但其中传递的，却是托尔金在整个动荡不安的20世纪，对于正义、善良和美的体认和坚持。

乔丹：理科生的虚构大陆

托尔金用《魔戒》打开了通往奇幻文学国度的大门。自他树立了榜样之后，不少作家开始了大胆的尝试：构建完全架空的世界，开创有体系的语言、魔法和历史。人人都想写三部曲，但在罗伯特·乔丹之前，从来没人想过，这种虚构世界的文学也能写到10卷以上，成为结构恢宏的洋洋巨制。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宣传海报。

《权力的游戏》剧照。

《指环王》剧照。

1948年，乔丹出生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市。他真名叫詹姆斯·奥利弗·瑞格尼二世，有个比自己大12岁的哥哥。5岁时，乔丹迷上了科幻名家儒勒·凡尔纳。长大后，他在当地读了军校，学的是物理。后来成为一名工程师。他曾经说：“在学习量子物理的过程中，很容易就会获得阅读奇幻文学的共鸣。”

作为一名军校毕业生，乔丹两度赴越南参战。从美军的立场看，他算是一位战地英雄，获得过卓越飞行十字章、V字铜星章和两枚越南勇敢十字章。但和同时代很多美国人一样，从越南归来的他对那场战争充满了厌恶和反思。

《魔戒》中文版封面。

《時光之轮》首卷封面。

《冰与火之歌》首卷封面。

1977年，乔丹开始写作，立志要写到生命结束时才会停笔。他本来就是个爱好广泛的人，喜欢历史、捕鱼、航海、棋牌等，写作的领域也非常有跨度，从舞蹈、戏剧评论到科幻。写科幻时，他的笔名叫罗伯特·乔丹。

早年间，乔丹曾改写过罗伯特·E·霍华德的《野蛮人柯南》。这也算是西方奇幻文学源头的作品之一，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发表。故事发生在一片虚构的大陆，主人公柯南是个外表粗野、四肢发达的少年，生于铁匠之家，用蛮力和长剑捍卫自己的尊严，当过小偷，也做了国王。

《野蛮人柯南》集奇幻、侦探和悬疑于一身，问世以来很受欢迎。上世纪80年代，初到好莱坞、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施瓦辛格出演了电影版里的柯南，一战成名。而那时的乔丹，也一口气写了7本以柯南为主角的衍生小说，在奇幻文坛初获关注。

乔丹在写作上野心勃勃，不满足于续写别人的传奇，要自己开疆拓土。1990年初，《时光之轮》系列的第一部《世界之眼》出版，乔丹的奇幻王国正式建立。

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一片叫作兰德大陆的地方。在那里，少数人可以拥有至上之力。他们被称为两仪师。路斯·瑟林·特拉蒙带着两仪师小伙伴们与反派“暗帝”决斗，成功封印了暗帝。但在战斗中，他们都被邪恶污染，四处杀戮。因为男性似乎很容易被这种力量污染，在长达3000年的时间里，两仪师的组织里都不再有男性。他们不是被污染陷入疯狂，就是被女两仪师想办法去除了力量。但预言说，龙会再次重生为男性，和暗帝打一场最终之战，并获取胜利。于是，新的传奇在一个偏僻村庄的3个少年身上展开。

从《时光之轮》第二部开始，更多加入了对战争的思考。政治权谋、力量角逐、两性斗争，许许多多英雄的死，似乎都是为了解答困扰作者一生的问题：“光明与黑暗是否共存？”故事最终也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尾：主人公没有被暗帝所击败，也没有击败暗帝，两人共同消失在山洞里。

1990年，《时光之轮》第一部就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此后每部都能跻身畅销书榜前十位。2009年8月，它被首次引入中国。

2007年9月16日，乔丹因病去世。生前，他已完成了这个系列的前13卷，想好了大结局，做了一些笔记，但未动笔写最后一卷。在他去世后，美国奇幻小说新秀布兰登·山德森被选中，依靠乔丹留下的大量手稿续写了结局。这部转动了近20年的《时光之轮》，终于完结。

马丁：历史痴迷者的冰火世界

乔丹的《时光之轮》好歹借别人之手写到了最后一卷，大结局差强人意。乔治·R·R·马丁的《冰与火之歌》却至今让粉丝牵肠挂肚，由它改编的电视剧《权力的游戏》都迎来最终季了，原著小说却至今才出到第五部（计划中有7部）。

马丁和乔丹同岁，都生于1948年。他在美国新泽西州长大，父亲是嗜酒如命的码头工人，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政府的救济房里。到了夏天，别的小孩可以去海边或山里避暑，马丁只能待在家中。但书籍能带他去任何地方。“我已经不记得13岁时地理课上后座的人对我说了什么，但依然记得我那时读《魔戒》里的场景。有人说阅读只是读别人的故事，但我觉得阅读就是经历书中人物的人生。”

长大后，马丁进入西北大学新闻系，辅修历史。他曾是个“鹰派”，“我们这代人都有过这个阶段，一度相信真理、正义和美国梦。当我进入大学，越了解越战，就越覺得幻灭”。征兵开始后，马丁坚决反战，拒服兵役，并在毕业后走上了写作之路。

写作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马丁一度要靠兼职当老师、去好莱坞写剧本维持生活。在他成名前，甚至有篇故事遭出版社拒绝40次，过了10年才卖出去。但马丁一直没有放弃。

1991年夏天，马丁在好莱坞，剧本没卖出去，连续两个月都有空闲。很久没有写过正经作品了，他想尝试点什么。一幅画面突然映入脑海：冰天雪地里，一个小男孩目睹了一场杀人行刑的经过，旁边是一只狼。整个夏天，他都在延伸这个故事，越写越多。后来，经纪人把这些故事拿出去展示，4个出版商前来竞价，突然之间，马丁就有了一大笔预付金。

小说被影视圈看上的过程也很戏剧。“某一天，制片人大卫·贝尼奥夫和丹·B·威斯来找我，我们在好莱坞的一个饭店里会面，吃完第一轮接着聊，吃完第二轮继续聊，吃完了甜点还在聊，最后我们决定在那里吃晚餐。”

马丁外表和善，充满“肥宅”的可爱气质，他笔下的《冰与火之歌》却是一个严酷残忍的世界。最初，他其实想写类似“玫瑰战争”那种历史小说。但是，“写历史小说有个问题，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希望能出乎意料，有更多转折”，于是加入了幻想因素。

但毫无疑问，《冰与火之歌》的部分灵感正来自于“玫瑰战争”。“托马斯·B·科斯坦于20世纪50年代所著的4册讲述金雀花王朝历史的作品是我的创作模板。他对战争、幽会、谋杀、阴谋诡计和背叛行为等‘猛料颇有兴趣，把金雀花王朝叙述得相当精彩，所以我也来试着写写坦格利安王朝的故事。”

马丁一直很喜欢通俗历史，“历史是用鲜血写成的金矿——充满了国王、王子、将军、妓女和战争、背叛、信任——小说家编造的那些故事90%都没有历史精彩。”

1949年，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今天从事写作的男女青年已经忘记了人类内心的冲突。然而，只有接触到这种内心冲突才能产生出好作品，因为这是唯一值得写、值得呕心沥血地去写的。”马丁一直把它当作写作准则。“你的故事场景可以设置在外太空，或者巨龙盘旋的城堡……但无论你把背景设定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构大陆，它的内核讲述的都是人的故事，探讨人如何做出正确和错误的决定，如何生存，以及探讨善与恶的含义。就算是个有龙的奇幻作品也应该反映现实所见。”

《冰与火之歌》中有个寓言：一个富人，一个牧师和一个国王对一个刺客下令，每个人都说杀死另外两个人。那么谁拥有权力？富人拥有黄金;牧师是上帝的代言人;国王拥有国家的力量。当然，刺客也有权力，只有他才有剑——由此延伸到整个国家、政府，那些系统性的服从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我们认可权力而不是自由？这些问题让马丁着迷。他开拓了一种“视点人物”的写作手法，把众多人物都作为主线创作，没有绝对的主角，没有那种能带着光环一路走到底的英雄。他像手拿刀斧的死神，随时把阴影笼罩到任何一个你认为很重要的角色。尽管主角轮番交替，剧情却更加吸引人。

据说，因为总是写死备受欢迎的角色，马丁这么多年收到的刀片，连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虽然我血腥无情，但制片人大卫和丹杀起角色来更是丧心病狂啊，所以没有人是安全的。”《权力的游戏》的每一季，马丁都会写其中一集，到后面几季，他看到大纲自己都会吓一跳：“等下，等下，这个人在书中没死啊。”

马丁今年已经71岁了，全球粉丝都在保佑他长命百岁，能继续执笔填完自己的“坑”。但他的写作状态是这样的：“有时候我早上端着咖啡坐在书桌前，会一头倒在面前的书页上，当我醒来，外面已经天黑了，咖啡还在我边上，但已凉透了。我这一天是在维斯特洛大陆（《冰与火之歌》中三块大陆中的一块）上度过的。”

马丁曾说：“我们循规蹈矩地生活，但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去寻求更加刺激的经历。内心深处，我们都不愿意过梭罗所说的‘平静绝望的生活，奇幻文学就是我们勇敢去闯的通行证。”一书一世界，在天马行空中触摸想象力的极限，回顾过往，反思现实，奇幻不是漫无边际的瞎编乱造，而是现代人的神话。

约翰·R·R·托尔金（1892—1973）

英国作家、诗人、古英语专家、牛津大学教授，1937年出版《霍比特人》，同年开始创作《魔戒》三部曲。他被称为“现代西方奇幻文学之父”。

罗伯特·乔丹

生于1948年，毕业于南卡罗来纳的要塞军校，获得物理学学士学位。1977年开始写作，代表作为《时光之轮》。

乔治·R·R·马丁

生于1948年，上世纪70年代开始在科幻杂志上发表短篇作品，27岁就以《莱安娜之歌》摘下幻想小说界的最高奖雨果奖，还多次获得过星云奖、世界奇幻文学奖和轨迹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