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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无问西东

2019-05-29王晶晶

环球人物 2019年10期
关键词:艺术

王晶晶

2019年4月23日,叶锦添在北京今日美术馆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 / 摄)

叶锦添的新展设在北京著名的艺术地标今日美术馆。展览出口处偌大的白墙上,有矫若游龙的几行书法,写的是叶锦添在国内举办过的那些艺术展的名字。字有大有小,墨或浓或淡,名字看似散乱,却被一笔重重的、没有封口的墨圈拢聚起来,像是逐个走过叶锦添不同的艺术阶段后,又回到同一片地方,落下不同的一个点。

对叶锦添来说,新展的确带有这样的意思。12年前,他第一次在内地办个展“寂静·幻象”,就是在今日美术馆。按照中国传统,12年是一个生肖轮回。时间和空间,兜兜转转,仿佛给叶锦添画了一个圆,似乎没变,又似乎完全不同。“我觉得很奇妙。经历过很多不同的展览,我开始去了解人与时间、空间的关系。它们对人本身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叶锦添轻声细语地说道。

成名于大众影视领域的他,是唯一获得过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的华人艺术家。从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到李安的《卧虎藏龙》,从李少红的《大明宫词》到丁黑的《那年花开月正圆》,叶锦添与不同的合作者都有极好的碰撞,留下一部部脍炙人口的经典,影响力巨大。但他其实并不属于那种容易被大众所理解的艺术家。回答问题时,他的思维跳跃很快,言辞如同迷宫,需要听者全神贯注地跟随,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其實有点像哲学家”,多年前,与他合作过的现代舞大师阿库·汉姆就如此评价。

发现了这个世界神秘的一面

一条长长的甬道,黑黑的幔布高挂两侧,从屋顶绵延至脚下,甬道两边的地上各放着一排“蜡烛”,虽然不见真火,却也用特殊材质做出了烛光摇曳的效果。就是这样一条仪式感很强的甬道,把观众引入叶锦添的新展——“全观”。“全观”的英文展名叫“Mirror”(镜子),象征着叶锦添要伫立回望,观看自身与世界。

整个展占据了三层楼,一层由《精神DNA》《大脑》《反物质》《悬浮城市》等作品构成;二层主要是叶锦添设计的服装;三层则是他这么多年持续创作的“Lili”——一个状态不断变化的人体模型,这一次则化身为孕妇和人工智能机器人。

这个展,是叶锦添首次跨界科学与艺术,“我其实从小就喜欢科幻,对外星文化之类的东西很有兴趣,因为我喜欢想象。”叶锦添对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吕克·贝松的《第五元素》等科幻电影印象极其深刻。“20世纪是科技与想象力交错在一起的时代,想象力受科技的冲击而产生前进的力量。”他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

因为举办这个展览,叶锦添走访了中科院基因组研究所、动物所和一些国家重点实验室。他多次与中国科学院基因学家于军交谈,“我们谈了非常多的东西,谈到最后,我发现,科学跟艺术的确很不一样。因为科学是要证据的,不允许任何想象,但艺术上全都是想象,而且没办法提供证据。那么,这两者怎么融合在一起呢?我后来就看了非常多的科学资料,里面有很多漂亮的DNA图像。”

叶锦添设计过的戏服,亮相于他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个展“全观”上。

叶锦添的艺术作品《悬浮城市》。(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叶锦添的艺术作品《孕妇Lili和机器人Lili》。

看久了之后,叶锦添突然感觉,显微镜下的DNA,好像有一层东西是看不见的。“我就跟于军提出这个看法,然后他问我,那你看到了什么?我说应该还有一层是‘精神DNA 。世间万物,生长运动都是有规律的,一定有一个精神性的东西在推动着所有,就像人们总被情绪牵动着。我们看到了一个单细胞,其实(从这个单细胞身上)还长出了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单细胞。这就是精神DNA,它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发现精神DNA的过程,叶锦添说如同发现了这个世界神秘的一面,“我好像窥探到某种正常范围以外的东西在左右着世界的变化”。

而Lili的创作,则是他对虚渺与真实、空间与时间的持续思考。

2013年,在个展“梦·渡·间”上,Lili正式亮相——形象上是个年轻女孩,装有关节,可以调整坐姿、站姿。Lili脱胎于叶锦添的一件装置雕塑作品《原欲》,眼睛处是空洞,配合水的使用,可以流泪。叶锦添曾说:“方力钧、岳敏君(都是当代艺术家)作品里的人物,都是有所指的,有固定的社会性、历史性,是某种图腾,有自己的故事……《原欲》却是无定的,她的内涵是空,你可以把自己投射在她身上。”

叶锦添把Lili带到世界各地,打扮得和当地人别无二致,再拍下“她”在各种场合的影像以及别人对她的反应。

“有很多人问过Lili对我来讲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她是一个我摆出来的空间。在那里,我永远不需要担心时间的问题,因为她永远都是17岁,她的时间是停下来的。你可以把她跟我们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随意贴合在一起。她好像一个黑洞,把周围人的时间都吸收到一个虚无里面去。”

“只要你足够疯,就可以找回一个时代”

叶锦添的好友、“全观”的策展人马克·霍本是这样评价他的,“他对世界有着不同层面的思考:一个层面是作为设计师,他有独特的能力可以做出令人感到惊艳的设计;另一个层面是作为艺术家,他拥有对未来世界强大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对于精微世界中不同层面的考虑”。多年前,作为设计师的叶锦添,就是用他在电影中的独特审美惊艳了世界。

1986年,因为在香港绘画比赛上拿到的奖项,叶锦添被徐克看中,在其引荐下作为《英雄本色》的执行美术,闯入了电影圈。他本来是学摄影的,最初常常以多重身份穿梭在剧组,做美术的同时,也在报上开摄影专栏,一度还想以摄影为业。

是關锦鹏的《胭脂扣》把他拉进了古典世界。在这部戏里,他费尽心思寻找过去的花露水和香烟广告,打造属于那个年代的妆容、空间,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你足够疯,把所有细节都弄对了,就可以找回一个时代。”等影片拍完,叶锦添已经深深迷上了这种重塑时空的艺术。

他习惯先“考古”,再想象,让作品在历史与现实间流动。

1999年,叶锦添接下《卧虎藏龙》的艺术指导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张老北京的地图,了解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地理位置。影片设定的朝代是清朝,在叶锦添看来,“清朝的颜色系统是‘炸裂的,很艳、很俗。”但他想反其道而行之,于是将清朝服饰中最常用的青花瓷元素、建筑中的红柱子元素全部拿走,走清淡、素雅的路线。

导演李安给人物造型的要求是“不要复杂”,但是简单不意味着不麻烦。给杨紫琼饰演的“俞秀莲”定妆,一个发型就花掉近20个小时。杨紫琼坐在那里,只觉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己在镜子里的发型好像没任何变化,其实叶锦添一直在给她调整发髻——盘了拆、拆了再盘,只为找到那个最符合她沉稳、隐忍和侠女担当的造型。杨紫琼熬不住了,叫李安来做决定。李安一进工作间就说:“好漂亮!好漂亮!”杨紫琼松了口气,想这次终于可以定造型了。谁知道换第二个造型再叫李安来,他还是说:“好漂亮!好漂亮!”

凭借《卧虎藏龙》拿下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后,叶锦添的电影邀约越来越多。2008年,吴宇森找他合作《赤壁》,6亿的投资,是当时影史上最贵的华语片。据说叶锦添花掉了其中的1亿——他和美术班底在筹备初期就开始搜集数据,每天和不同领域的专家交流,像考古研究人员一般,从家具、建筑、兵器、服装、船等各个方面还原东汉末年的场景。叶锦添还跑去日本,向三国史专家请教。在日文研究资料中,他发现了很多细节,比如铠甲甲片的缝制、徽号的分野、古兵器的制造等。

在所有参与过的影视剧中,叶锦添设计服装数量最多的是冯小刚的《一九四二》,难民服、军装加起来有1万多套。他研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剪裁,细心到连纽扣的位置都要考证一番。过去的军用棉如今已很少见,叶锦添到处都买不到,最后只能把几种棉料合在一起做。

1987年,叶锦添在电影《胭脂扣》剧组拍摄的照片。

电影《卧虎藏龙》剧照。

找到和人家不一样的东西

近年来,叶锦添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舞台剧、跨界艺术上。他本来就是个跨越东西、不愿意限制自我的人。

叶锦添生于香港,从小接受到的文化就是跨越东方和西方的。他对传统艺术的研究,开始于中学毕业后的一段时期。“那时候的香港,对传统的理解几乎是空白的,传统只是陈旧与死板的代名词。外国文化才是主流,人们都向往西方,远离自身文化。”

叶锦添希望找到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在朋友的建议下,他背起行囊,浪迹欧洲,在卢浮宫、在文艺复兴的绘画中,感受东方与西方的艺术。

回香港后,正是香港电影工业的起飞年代,叶锦添将自己投入到这个汹涌的浪潮中。因为电影《诱僧》(1993年),他结缘当代传奇剧场的创始人吴兴国,受邀去台湾参与创作年度大戏《楼兰女》。“我当时有很多超现实的想法,在香港那种商业社会,这些想法都实现不了。接到吴兴国邀请之后,我提着一个皮箱,带着一台缝纫机就去了台湾”,叶锦添后来回忆。

《楼兰女》根据希腊悲剧神话《美狄亚》改编,讲述了一个复仇故事。叶锦添用夸张的西方剪裁,拼合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造型特色——文艺复兴时期带骨架的大裙子、中国式的大袖子、藏民造型的张扬浓烈、大洋洲的图腾拼贴……超现实的设计完全颠覆了当时大家对舞台服装的认知。一经演出,《楼兰女》就引起了轰动。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林怀民说这样的舞台设计“从来没有过”。主角魏海敏上场,每次都得适应一段时间服装才不至于跌倒。有人建议她换个戏服式样,但她坚决不肯。

那时的台湾文化界,正是个群星璀璨的时期。云门舞集、当代传奇剧场、汉唐乐府、优剧场(优人神鼓)等,都是叶锦添的合作对象。1996年,林怀民邀请叶锦添赴奥地利,为格拉兹歌剧院秋季大戏《罗生门》设计服装道具。这是叶锦添第一次把自己的艺术推向国际。舞台设计师是美籍华人李名觉,作曲是旅德日本作曲家久保摩耶子。如何让西方歌剧演员的表演融入东方戏剧的质感,叶锦添一直在思索。他整理、研究日本各种古典服装,想尽办法把歌剧演员高大的身材隐藏起来,一方面把服装细节简化,一方面把色彩净化到极致。《罗生门》的成功,让叶锦添在西方艺术世界打出了名号。

凭借《卧虎藏龙》拿下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后,叶锦添在西方的名头更加响亮了。他提出了“新东方主义”的概念,游走于舞台艺术、电影美术、当代艺术创作之间,将现代嫁接于传统,又由传统演绎出时尚。

他曾说过,自己并不是刻意在做东方的东西。“我很讨厌主义。提出‘新东方主义,也有重建的意思,洗牌重来,重新定下游戏规则……中国元素和西方现代在我的作品中是没有冲突的。”

多年前,叶锦添在自己的美学著作《神思陌路》里写道:“当我接触艺术,才知道它处于一种无界定的状态,就好像没有人可以为它作出人间的定义。直到今天,艺术的定义无法涵盖一切、透彻表达,可能文字也不够用。”叶锦添的艺术,也是这样。

叶锦添

1967年出生于香港,毕业于香港理工学院高级摄影专业。从1986年参与第一部电影《英雄本色》起,游走于电影美术、服装设计、艺术创作等多个领域。曾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是唯一获此殊荣的华人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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