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压住白宫一次战争冲动

边际

基辛格（右）与尼克松在交谈。

美军用于侦察的EC—121飞机。

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喜欢直言不讳。去年年初，他在美参议院军事委员会的一次听证会上说，朝鲜无核化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基本目标”。对美国而言，打击朝鲜的诱惑是“强烈的”，但代价巨大。言辞间，这位九旬美国外交界元老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基辛格这样说，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是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在美国也以料理越战残局闻名，而最近美方解密的一批资料，则让人看到了他在半个世纪前处理朝鲜问题时的见识。

美军侦察机被击落

1969年1月，以“结束越战”口号赢得大选的尼克松就任美国总统。他也许没想到，3個月后他遇到的“下马威”不是来自越南战场，而是来自朝鲜海域。

4月15日下午2时44分（华盛顿时间当日凌晨），尼克松和时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收到美军情报部门的紧急报告：美军一架侦察机被朝鲜人民军击落。

当日清晨7时，美海军第七舰队第一航空侦察中队一架编号为135749的EC—121侦察机从日本起飞，向朝鲜东海岸飞去，执行所谓“乞丐阴影”行动。这是美国海军当时的一项间谍行动，用侦察机在国际水域收集苏联及其盟国的情报。这架飞机上有8名军官、23名士兵，包括海军密码技术员和俄语、朝鲜语专家。按计划，飞机在日本海上空飞行一段时间后将转向苏联方向，转一圈后返回位于韩国的空军基地。由于担心朝军的打击，侦察机指挥官得到命令，不得接近朝鲜海岸50海里范围。这条路线已经飞了两年，在美军中被认为是“风险最小”的路线。1969年前3个月，美军侦察机在朝鲜东海岸附近执行了近200次类似的任务，没有发生任何事故。

10时35分，朝军发现了这架EC—121侦察机。12时34分，美军侦测到朝鲜空军两架米格—21战机从朝鲜东海岸的机场起飞，对其进行了雷达跟踪。13时，EC—121侦察机用无线电按时发回了活动报告，没有任何异常。但这是它发出的最后一条消息。22分钟后，美军雷达跟丢了朝军的米格—21。13时37分，雷达重新捕捉到米格—21的图像，它正接近EC—121侦察机。13时49分，EC—121侦察机的图像消失了。

当时，朝军的米格战机以超音速飞行，很容易追上美机。米格战机装备了23毫米航炮和空对空导弹，美机既没有武装也没有战斗机护航。两小时后，朝鲜媒体报道了这一事件，称EC—121侦察机“深入朝鲜领空进行侦察”，朝军将其“一举击落”。虽然美机被击落的细节从未公布，但美方推测朝军用了导弹。

防长赖尔德的战争计划

当时正值冷战高潮，白宫一方面研判朝鲜此举的目的，另一方面积极谋划。6月25日，时任美国防长梅尔文·赖尔德向基辛格递交了一份备忘录，介绍了军方的行动计划。这是基辛格要求他准备好以供讨论的。

这份由美太平洋司令部、美战略空军司令部与美参谋长联席会议共同准备的文件，列出了在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时美方可采用的25项备案，其中有13项主要备案，包括在紧急情况下撤离韩国，空袭朝鲜机场、发电厂等重要目标，以及动用战术核武器攻击朝鲜的计划。

在这份解密文件中，最引人注意的无疑是核攻击计划。这一共有3套方案，第一套是动用1000到2万吨当量的核武器，对朝鲜12个军事目标进行“惩罚性攻击”，这些核弹头可由美军驻韩基地起飞的战机携带，也可由航母舰载机或者导弹携带。第二套方案是在朝鲜攻击韩国的情况下，用7万吨当量的战术核武器攻击朝鲜16个军用机场，以摧毁朝军的空战能力。第三套方案是动用1万到7万吨当量的战术核武器攻击所有上述目标，再加上22个其他军事目标，以“彻底摧毁朝军的进攻能力”。

1000吨级的核弹就足以制造出一个150米直径的大火球，周边800米范围内所有生物都会被烧伤。因此，这种战术核武器在军事上颇有吸引力。美韩方面对自我损失也进行了估算，认为军事人员损失约10%，平民伤亡从上百人到数千人不等。由于这一计划纳入了战术核武器，它被称为“核战色彩的常规战争”计划。

忌惮攻打朝鲜

1969年7月3日，基辛格主持了一次“华盛顿特别行动小组”会议，专题讨论这个“带核”的战争方案。参会官员来自美国国务院、国防部、中情局、美军参联会等。基辛格强调，尼克松想知道在特定情况下有哪些选项，每个选项他必须做什么，可能的后果是什么。

基辛格也谈到了他从EC—121军机被击落事件中获得的教训。他说，采取任何行动的关键都要排除对方的反击可能。尼克松也有类似的想法，认为如果将来发生类似事件，并且有必要动用B—52轰炸机进行打击，那么一定要明确，轰炸朝鲜的25个目标和轰炸3个目标的代价是一样的。“行动必须坚定。如果行动的目标是防止对方的反制，那么就必须采取强大的打击”。

基辛格说，他相信如果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尼克松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选择一个“结束一切可能性”的极端做法。参加会议的海军中将约翰逊说，这也是美军参联会的共同结论。参会者还提到了1950年的长津湖之战。那场战役发生在1950年年底，6.5万“联合国军”部队被约10万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包围，遭到沉重打击。只是由于志愿军武器装备的劣势，“联合国军”才没有被彻底歼灭。此战被美国媒体称为美军“从未有过的重大败北”，也让美军将领留下了“朝鲜不好打”的深刻印象。约翰逊说，长津湖“是美军在朝鲜战争中受到重创的地方”。言下之意，对与朝鲜开战要慎之又慎。

最终选择“不动武”

无论基辛格还是尼克松，最终都没有选择和朝鲜彻底摊牌。其实，美军对与朝鲜开战也心存忌惮。当年的驻韩美军轰炸机飞行员布鲁斯·查尔斯称，EC—121侦察机被击落后数小时，他的指挥官就命令他准备好执行核武器袭击。“当我见到上校时，他描述了EC—121侦察机在海上被击落的事，并告诉我他收到了命令，要我准备好轰炸我的预定目标。”但是，等了几个小时以后，查尔斯得到了暂缓行动的命令：“上校告诉我，看起来今天不会行动了。明天如何，他也不知道。”

2018年1月，基辛格在美國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作证。

而尼克松和基辛格选择“不动武”的迹象也早就显示出来了。在美机被击落后两天，尼克松举行新闻发布会，表现出并无军事报复的意图，并因这种“克制”而受到广泛赞誉。当然，尼克松也对朝鲜放了狠话，说“下一次他们休想逃过去”，并下令恢复侦察飞行。

基辛格长期关注朝鲜半岛的局势，经常感叹美国政府和国际社会未能及早解决问题。2009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是美国试图通过谈判结束朝鲜核计划的第十五个年头。是时候面对现实了。”他曾经呼吁美国与平壤进行新的谈判，并称问题的实质是朝鲜需要得到安全保障。“朝鲜想获得核武器以确保其政权的生存。”

基辛格曾谈到他对使用武力解决朝鲜核问题的看法。1994年，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他曾认为美国应单方面通过空袭来摧毁朝鲜的核能力，但他后来觉得，这样单独行事“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此后，他把这个观点说得更加清晰：“我个人的想法是，我会非常担心美国在中国和俄罗斯边境进行的单方面战争。我们没有得到世界重要地区的支持，至少是亚洲的支持。”

而研究过大量军方解密文件的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沃默尔说，读完这些文件可以清楚地得出一个结论：当年的美国军方高级将领也不相信和朝鲜开战是个聪明的选择。他说：“军方提出了各种选择，从提升军力到全面开战和使用核武器。但是你不断发现军方说：风险可能仍大于潜在的收益。”

亨利·基辛格

美国外交家。1923年生，德裔犹太人。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曾执教该校。先后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1969—1973）、国务卿（1973—1977）等职。